申小龙:穿上了新衣服的“囧”,应该感到庆幸

2022-05-01 星期日

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同学来信:
 
“小学中学的时候,网络的力量突然爆棚,出现大量的网络文字,以至于学校、国家都有各种规范使用汉字的倡导或者训令,甚至写作文时出现网络文字会是大逆不道。但是也并没有压住网络文字发展的势头。打压网络文字的理由是这样不利于汉字教育,误导公众,那汉字到底应不应该走规范化的道路?”
 
这位同学说的“网络文字”,顾名思义,就是只能出现在网络特定情境中的文字。这样的理解,有一定的歧义,即“网络文字”既指网络上新造的字,又指网络上新的语言。

我们只谈前者:怎样看待网络造字?

 
一、网络文字作为一种语言游戏
 
“网络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语言游戏范畴。它们的造字法不外乎这样几种:
 
1.叠印

把两个字叠印在一起,表达一个复合词的意思。例如:


把“插”和“播”叠印起来,表示“插播”。类似的叠印还有:


2.合文

把数个字或偏旁合成一个字,表达一个复合词的意思。例如:


类似的组合还有:


3.象形

从象形的角度重新解释一个字形。最有名的就是“囧”。这个字原来就是象形字,只不过不像脸形,而像窗形。另外,还可以在一个字的结构中替换个别部件作形象化处理,表达一个“语象结合”的意思。例如:

 
4.变形

把两个字的典型笔画变形组合,表达一个相关联的意思。例如:


在“岗”字的上下两部分作“网”的变形,形象地表现网络审查的意思。
 
5. 重新分析

把一个现成汉字的结构按新的意思重新分析。

1)象形字分析成会意字

例如“槑”,这个字原来象梅花形,网络语言中把字形重新分析为两个“呆”,表示很傻很天真。

2)形声字分析成会意字

例如“”,本来是形声字,表示昆鸟,网络语言中重新分析为“弱”和“鸟”,表示弱鸡。

3)会意字重新会意

(1)同构会新意

例如“孨”(zhuǎn),本来是会意字,表示谨慎、懦弱、孤儿,网络语言中重新分析为三个“子”,表示车子、房子、妻子。

又如“烎”(yín),本义是光明,网络语言重新分析为霸气、彪悍义。

再如“孖”(),本义是双生子,网络语言重新分析为克隆义。

(2)异构会新意

例如“”,“天”的古体。“天”是会意字,从一从大,网络语言将“天”的古体重新分析为“王”和“八”的会意。


 二、网络文字作为一种俗文字
 
以上这些游戏范畴的“网络文字”,似乎和规范字没有关系。其实,在较为宽泛的意义上,“网络文字”是俗文字的一种。规范汉字和它们是正字和俗字的关系。
 
在汉字发展史上,俗字是汉字的共时变异。

引起汉字共时变异的因素各种各样,网络交流就是当代俗字产生的一个原因。

变异的结果总是产生大量的与正字相对的俗文字。
1. 民间语文中的俗字
 
一般来说,民间的文字使用者都是字形书写的实用主义者。民间的各种社会、文化活动是文字变异的温床。
 
唐代的民间讲唱文学变文中有大量的俗字。例如《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中——
 
“(卢绾)走出军门,禾莫马樊鞍”的“禾莫”是“秣”的俗字;
 
“霸王遂诏钟离末,领取陵母,反缚,交三十武士,各执刀捧,驱至帐前”,其中“捧”是“棒”的俗字;
 
“帐中饮酒飰卢绾,适来见过人否?”,其中“飰”是“饭”的俗字。
 
宋元时代,市民阶层的出现,市民文学兴起,俗字也大量流行起来。其形式有减笔字、草书楷化字、轮廓字、民间手头字等等。


 2.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俗字
 
清代的太平天国与清政府划江而治。为了反清,太平天国有意识地在文书中造俗字。例如“国”写成“囯”,“魂”写成“云人”,“火”写成“火亮”,“明”写成“ 氵明”。他们还为避神之讳,避王之讳,对大批汉字做了改动。
 
一般说来,俗字的认读要依托正字,而正字的肯定往往依赖上下文的文义联系。改字一多,上下文的意思就连贯不起来,俗字也就难以理解。例如《钦定英杰归真》中“三方五氐之称,恐是后人妄称,姑置不论。”其中“三方五氐”不知所云。原来“方”为“皇”的改字,“氐”为“帝”的改字。
 
又如李秀成给陈坤书的信中称“会司并进”,也令人不解。原来“司”是“师”的改字。这种改字,不是为了书写方便,仅仅出于某种意识形态,只会引起文字使用的混乱,并最终失败。

 
3.方言俗字
 
汉字的共时变异和方音也有密切关系。各地的文字使用者往往根据自己的方音造俗字。
 
例如在浙江,衣服的边写作“纟便”;搓揉写作“扌肉”;白眼看人写作“眅”。
 
在广东,杀鸡写作“劏鸡”;“刚刚”写作“啱啱”;“我的书”写作“我嘅书”;“那个”写作“嗰个”;“这么多”写作“咁多”;“这样”写作“噉样”。
 
在四川,固执写作“犟”;量米的量写作“”;扛写作“”。
 
在北京,用锄翻松地写作“ ”;三个写作“仨”;第三人称敬称写作“怹”。
 
一些方言俗字的创造并不仅仅是为了适应方音和方语,还出于吉利心理。如广东话中的“舌”与“蚀”同音,卖猪舌地人为避免说这个令人不快的音,便把“猪舌”叫做“猪利”,写作“猪脷”。广东话“肝”与“干”同音,卖猪肝的人为避免引起“一贫如洗”的感觉,把“猪肝”叫做“猪润”,写作“猪膶”。

 
4. 俗文字为汉字注入活力
 
文字本无所谓正俗,造字的“合法性”来自民间使用的约定俗成。不同地域和领域会有不同的约定。同义的字,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是“异体字”。直到秦始皇统一文字后,才有了正字的概念。相对于正字,其他字就成了俗字。
 
正字成为典范,就“高冷”起来,难以移易,而俗字简单明了,草根力量,非常接地气。例如“迁”就曾是“遷”的俗字,“万”就曾是“萬”的俗字。
 
俗文字和正字并非壁垒分明。相反,俗字是正字活力之源。我们现在使用的许多字,都是民间语文改造正字的产物,“迁”“万”就是如此,还有“听、灯、坟、泪、顾”等。
 
不少方俗字进入了正字系统,如北京话的“捡”“捂”,西南官话的“搞”,吴语的“什”“叶”,粤语的“泵”等。
 
鲁迅小说《故乡》中有一个绍兴俗字“猹”,它表示一种獾类小动物。这个字在小说中形音毕肖,栩栩如生。
 
而在网络文字中,像“囧”这样的俗字,已经家喻户晓,堂而皇之进入了主流书面语。
 
这样看来,字的正俗身份,只在空间关系中存在。它不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它会变。

 
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同学曾给“囧”字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有人说你是生造字,但更多的人为你辩护正名,说你在甲骨文中就出现了。你虽然有五千多岁了,但在沉睡了千百年后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容颜竟然被你曾熟悉的殷人子孙完全歪曲扭转了,我猜想你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惊恐彷徨。
 
“有人说你的重现是对汉字的亵渎,糟蹋了古人智慧,但更多的人热情赞美你,说你唤醒了我们对传统文化的关注和热爱。听了这样的褒奖,你心中可有些沾沾自喜?
 
“有人说你的新义包含了太多互不相关的内容,频繁地使用会造成语言单调贫乏,但更多的人跳出来捍卫你的那身新衣服。你是否想过,在人们频繁使用你时,表达自己情感的能力已有所退化?
 
“有人站在语言学专业角度,批评你的标新立异;但更多的人不理会专家意见,偏要把你的存留上升到对网络自由的捍卫,可是我们更要捍卫的难道不是汉字作为中国文化象征的神圣地位?
 
“‘囧’,对于这些问题,你究竟怎么看呢?为什么不站出来对当今文化种种不正之风当头棒喝呢?”

 
这位同学又代“写了回信:

“老朽纵横天地五千余载,无俗事能乱我心。少年热血,常多杂思,指点世事,发无端之忿,亦常理也。然万物有道,网络文字或如焦螟者朝生夕死,百年大浪淘沙亦千不留一。倘万幸流传于世,自当有为之正名者。予静观其变,君亦无需忧闷。此其一也。
 
“君自觉言之有理,又知他者之见断无理乎?世间是非本无恒则,况文化之精髓在百家争鸣。有容乃大,博采众长是为道。此其二也。
 
“君以拳拳之心为中华文化呼,老朽甚以为然。惟君永葆赤子之心。此其三也。”
 
这位同学的忧忿,和“囧”老先生的宽容,在对俗字的工具理性有深刻理解后,应归于释然。

 
从本质上说,“游戏”是文字的初心。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本身作为活动是一种生活形式,语言游戏是人类生活形式的表现,而生活形式只有通过对语言游戏的描述才能展现出来。
 
由此,穿上了新衣服的“囧”,应该感到庆幸,
 
因为网络语言“点石成金”,让古老汉字在互联网的时代想象中焕然一新,诠释了现代人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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