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2号——少年心中永不停航的梦之船

2021-12-17 星期五
李健/文
知远战略与防务研究所

 

 

引子

也许是缘,也许是错,总之是命中注定,30年前,从未想过要浪迹天涯的我来到了长江之阴,成为了一名远望号船员,飘泊于蔚蓝的大海,遥望着祖国的蓝天。有的是苦,有的是涩,更多的是欢乐和难忘。相信年老的时候,我仍然会记得,我曾经是一名远望号船员。

               李健于江阴

 

起 航

 

时至今日我也仍未搞清楚,大学毕业后是怎么被分配到了远望2号船,之前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电子工程师,真没想过要上船、要出海,更要命的是,我还是个典型的不会游泳的“秤砣”。后来,父亲一句“既来之则安之”让我定了心,那么就来之安之吧,反正船上有救生圈。
船不久,还没完全适应船上生活,连船上的“地形”都还没摸清楚,就接到通知要出海执行我国某通信卫星测量任务,心里紧张又兴奋,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出海,第一次去体验太平洋风浪的滋味!

远望2号船建于1978年,是我国第一代综合性航天远洋测控船,主要承担我国航天飞行器的海上测量、控制、通信和打捞回收任务,是我国航天测控网的重要组成部分。该船长192米,宽22.6米,满载排水量2.1万吨,最大行速20节,自持力100天。

 

在长江里稳如泰山的远望2号,一到长江口就“稳不住”了,正值寒潮到来,大风一吹,江涌浪急,两万多吨的船上下起伏,左右摇摆,我顿时头昏脑胀,知道新生活算是开始了。正值设备保养时间,我晃晃悠悠往机房走,路过仓库,发现一只老鼠趴在走廊上,一动不动,我用脚尖踢踢它,它不动,翻着眼睛看我。这下把我乐坏了,原来这家伙也晕船啊哈哈!这一乐,顿时感觉脑子轻松多了,晕船症状立刻减轻,原来“幸灾乐祸”还有这种好处!
船好不容易到了锚地,我的神志也清醒了,这才想起是第一次出海,怎么也得去看看大洋风光吧。大铁锚还未在海底扎稳,我就兴冲冲登上甲板,顿时眼前一亮:锚地内风平浪静,夕阳渐渐沉入大海,给四周的海岛抹上了一层金色,成群的海鸥在我身边飞舞,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闪着耀眼的金辉……
好景不长,短短几天的休整补给结束了,远望号即将奔赴深海。因为寒潮,这次航渡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老船员们严肃的表情令我们这帮“新人”心中惴惴,前面到底会遇到什么?船安全吗?风浪到底有多大?得晕成什么样儿?躺在一米宽的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转念又想起了那只晕瓜菜的老鼠,心中一阵闷笑,管它呢,再惨也比它强。带着这一丝自得其乐的安慰,我迷迷糊糊做起了遥远的梦,梦中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伴着哗啦啦的波涛声,看来是起锚啦!在黎明的黑暗中,巨大的“远望”号向着太平洋深处驶去。
晨起,牢记着老船员的教诲:“保持快乐的心态,保持良好的体力,能吃多少是多少”,快乐地吃完早餐,快乐地打扫完卫生,快乐地检查完机房,然后快乐地回到住舱发呆,快乐地被大海晃得七荤八素。
“铃、铃、铃……”,一阵紧促的铃声伴随着内舱值更官的通知声:“全体船员上甲板集合,向祖国告别。”原来,此时船已到领海线,我穿戴整齐跟着大家跑向飞行甲板,参加向祖国告别仪式。
在大幅摇晃的甲板上,东倒西歪的船员们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在国歌声中向缓缓升起的国旗行注目礼,默默地向祖国说一声“再见”。生平第一次,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强烈地感受到“祖国”这两个字之重于泰山。以前离开家、离开亲人从未有今天离开祖国这样的伤感。似乎突然间体会到为什么有些老华侨离开大陆时要带一把家乡的泥土,为什么海外游子死后希望葬于自己生长的祖国,为什么人们把成家比作寻找一个港湾,我明白了!望着脚下这100多米长、20多米宽的甲板,这就是祖国的领土!穿越百年时空,甲午海战时邓世昌与船共亡决不偷生的意志,我已感同身受。
在震撼人心的汽笛声中,“远望”号船暂别了祖国。

大家散去后,我一个人坐在船尾甲板,感受着海风咸涩,海水翻涌,浪花拍打着船舷,我的思绪也随之起伏。少年时随心所欲,刚到单位怎么也适应不了,几乎是在几个彪形大汉的压制下,才剪去了我一年不理一次的长发。记得第一次回家探亲,母亲说“这才像个人样”,现在想想也好笑,在长辈眼里,以前居然就不是个人样。“哗~~~~~”一阵大浪打过来,船身颤动着向一边斜去,海浪拍打船体溅起的海水劈头盖脸浇了我一身,收起散乱的思绪,我逃也似地跑回了住舱。

 

出岛链

 

船过日本久米岛,舷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拿着扑克玩了一上午魔术的同舱老船员彭延林头也不抬地说:“日本人来了!”。我一听转头就往外跑,“回来,换鞋!”彭延林还是头也不抬,我忙把拖鞋换掉,随手抄起了相机冲上甲板。

甲板上已有好多人在注视着天空,一架帖着膏药标志,外形像EP-3的日本侦察机几乎贴着船上雷达的天线轰鸣而过,飞机肚子上不停地闪光,我们的甲板上也同样冲着日本飞机拼命闪光。抓拍了几张后,我学着老美常用的动作,冲着日本飞机很潇洒地比划了个手势,算是打招呼。
围着远望2号船拍照的日本侦察机(作者拍摄于1990年4月)

 

这时,人们又聚向左舷,一艘几百吨位的巡逻艇正追随着远望号,船楼上清清楚楚印着“海上保安厅”几个字,对方三个船员一会拍照、一会摄像、一会拿着望远镜东张西望。恰好一个浪头打过去,拿望远镜的那个一个踉跄,差点掉进海里,远望号甲板上的人们一阵哄笑,大家顿时全忘了晕船的痛苦。

 

“护送”远望号船的日本海上保安厅巡逻艇

 

据老船员讲,每次我们出海都得过日本岛链,日方也会准时来拍几张纪念照。老船员还给我讲了80年代初的故事,当时我船出海执行某火箭任务,在公海上,美国的“观察岛”号测量船一直尾随我船,更甚之,与我船并行航行,两船间距不足百米,企图迫使我船改变航线。全船官兵义愤填膺,决定就是撞沉了也不改变航线,船长亲自指挥,稳住航速把住航线,硬是把“观察岛”号挤到了一边。

 

美国“观察岛”号航天测量船

 

航渡与晕船

出了日本岛链,海况更差了,为保存体力,全船除正常值班的人外全部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抗晕船成了当前首要任务。
晕船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远望官兵曾用这样的几句话来描写晕船的:“一言不发,二目无神,三餐不进,四肢无力,五脏六腑,七上八下,久卧不起,十分难受。”
万吨级的远望号在大海里不过是一片树叶,随涌浪左右、上下、前后晃动,再强壮的人也吃不消这种推磨式的折腾。全船近80%的人都卧床不起,有人吃什么吐什么,喝完水,船一晃又出来了,没的吐了就吐胆汁。雷达操作手自船一出长江口就没起来过,船动他不动,船不动他动。更辛苦的是操舵兵与机电兵,身边放个桶,边吐边工作。整条船静悄悄的,没人说话,没人走动,静的可怕,只有海浪与金属碰撞发出的巨大响声,还有船体扭曲时发出的瘆人的吱吱嘎嘎声。不能看书,也不能看电视,只要多看几眼就会反胃。睡觉成了最常用的抗晕方式,我本人就曾创下连睡37个小时的记录。
好在本人嘴大好学,同舱的老同志彭延林也喜欢带我,他在远望号上已干了十多年,抗晕船自有他的办法。
“起来!”他对我说。
“不起!”我有气无力地答。
“起来,搬四个椅子到走廊上,再拿一个桶!”他下命令了。
我只好爬起来,把椅子搬出去,把桶放在中间。心里纳闷想,要吐也不至于非得围在一起吐吧。
却见他不知从哪又找了两个人来,还搬来了两箱啤酒。四个人围着桶坐定,一人发支烟,一人发瓶啤酒。老同志举起酒瓶道:“干!”话音还没完,酒已下了半瓶。
“前年回家探亲的路上,笑死我也……”远望故事会开始了。酒一下肚,话也多了,各自讲着自己的开心事。边喝着酒,听着笑话,头也不晕了,精神也好啦!大家就这样讲啊、说啊,不知不觉十几瓶啤酒下了肚,身体也有点飘飘然,大家带着笑意醉意各自回舱睡了,不用说,这一觉睡得最舒服。

不管信不信,迄今为止,喝酒是本人发现的最好的治晕船土方

 

在风大浪高的大洋中,除了海就是天,几万吨的船靠在岸边是那么巨大,到了海里却显得那么渺小,就算沉下去,海还是海,天还是天,不会因之有丝毫改变。远望号承受着巨风大浪的考验,船员们也经受着肉体与精神上的磨练。夜深人静,大浪撞击着船舷,就像有人用大锤在耳边猛力地击打铁块,涌浪抬着船体,慢慢无情地撕扭,钢铁发出“嘎嘎”的痛苦声响,从未有过的恐惧占据了人弱小的心灵。
但是挺住,挺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恶劣的海况考验着所有参试人员

 

巨浪涛天

   

在航渡期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确保航行安全与设备安全,除参加正常的各种全区合练外,机房检视就成了每日的必修课。吃完早饭,打扫完卫生,就到机房例行检视,检查移动物品是否松动、机房有没有跑水……每次走在到机房的走廊里,总是忘不了眺望下似乎永远不变的大海,而大海这张老脸又经常会给人们些惊喜。运气好时,还能看到成群的鲸鱼在不远处戏水,或是跃出浪尖的飞鱼。

不知名的鲸

不幸飞到船上的飞鱼

 

与不知名的海鸟合影

 

航渡中的远望2号

 

赤道风光

 

几天后,船终于走出了寒流的控制,风浪渐渐减弱,船不晃了,人们也精神起来,船上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晚餐后甲板上散步的人也多起来。
说起远望号船上的散步可谓国内一绝,全船几百人,晚饭后在太平洋的霞光中围着经纬仪平台,绕着上甲板,绕着飞行甲板,一个挨着一个,首尾相连,像推磨一样,转啊转啊,直到通红的太阳落进太平洋里。船员们边走边聊,家庭、工作、思想,欣赏着太平洋美丽的风光。有人算过,全船所有人在甲板上散过的步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两圈多。

远望号平稳地航行在赤道信风带,像一把小刀轻轻划过深蓝色的绸缎,白云在微风中不断变化着形状,太平洋上晚霞的余晖永远令人流连忘返。

 

远望号航行在赤道平静的海面

 

赤道晚霞

 

“全体船员注意,现在我船正航行在赤道线上,东经145度38分,纬度0度,航速二,请船员们到甲板上拍照留念,注意安全!”一向话语不多,整天板着脸的船老大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大家三五成群地跑到甲板上拍照留念,并举行了简短的纪念活动。望着脚下看不见摸不着的赤道线我突发奇想,三步两脚跑回住舱,找出了一双不穿的布鞋,再奔回甲板,一只从右舷丢进大海,一只从左舷丢大海。哈哈!被同事取外号为“大嘴”的我一脚踏北半球,一脚踏南半球,就差大嘴咬着赤道线了!

 

脚踏两半球

 

赤道留念

 

海钓之乐

到达任务海区后,为节省燃料,船停车飘泊。这下给远望船员带来了无限乐趣:海钓!准备工作早在出海前就做好啦:一尺长的鲨鱼钩、麻绳、海杆等应有尽有。钓鲨鱼最刺激,船飘个3天,成群的鲨鱼就闻腥而来,围着船转来转去。把麻绳一头绑在系缆桩上,一头系上鲨鱼钩,挂上块肉扔到海里,贪婪的鲨鱼见肉就咬。“上钩啦!”,几个棒小伙一起往上拉,把几百斤的鲨鱼拉上来还真是很不容易。鲨鱼出了水面,在甲板上拼命挣扎,有力的尾鳍打的甲板“梆梆”做响,谁让它扫一下,非掉到大海里去不可。坐在船尾甲板,在太平洋的暮色中抛抛海杆,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享受,水平高的一晚能钓几十条各种各样的鱼。

 

钩鲨鱼是远望号上最剌激的活动

   

一天晚上,正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奇香诱醒,发现是彭延林正在烹制他的胜利果实——一条脸盆大的海鲳边鱼。船上明文规定不准用电炉,但有时候我们还是会悄悄地善意地违反一下。海鲳边鱼不加任何佐料,就用白水煮一下,闻着香得不得了,入口也是其鲜无比。在海鲜馆里是尝不到如此美味的。不过一会,隔壁的人来敲门啦。刚开始我们反锁着门,死活不开,敲门声也不急不缓,耐心地一直持续到把门敲开为止。好家伙隔壁的6位仁兄全来了,带着他们的存货:一箱啤酒,几包榨菜,几包方便面,一包花生米,于是这大洋上海阔天空的又是一夜。

第二天,船长一个电话把老船员叫走了,我们几个心里有数,东窗事发了,心里都为老伙计捏把汗,航渡期间私自用电炉一经发现要处分的。过了一会,老船员平静地回来了,又把电炉插上,把还剩的一条小鱼煮了,装在饭盒里一言不发就走,看得我们云里雾里。等他回来后,我们七嘴八舌问他怎么回事,他点支烟慢悠悠地说:“闻到海鲜香,船长也跳墙。”,我们一听顿时轻松地放声大笑。

 

任 务

任务临近了,大家又紧张忙碌起来。检查设备状态,检查备份板,熟悉任务资料,反复验证应急方案。卫星测控任务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我们都自觉地严格执行着周总理所教导的“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十六字方针。

作者“伺候”过的雷达

 

船上的刘高工,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老高工,他在远望号上工作了十几年,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也送到了船上,上阵父子兵!在海况恶劣,大家晕船卧床不起时,刘高工还坚持天天到机房巡视、维护雷达设备。雷达高频箱故障时,他甚至不顾危险爬到十米高的雷达天线上排除故障。老将如此,我等小辈还有什么好说的?
任务来临……“一分钟准备!”
此时,只能用“严肃、寂静、紧张”六个字来描述任务时的场景,第一次参加任务的我就更别说啦,紧闭着大嘴,生怕心脏会跳出来。
“点火!”——“起飞!”
“长江二号发现目标!”
“长江二号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
“卫星进入预定轨道!”
成功啦!机房里顿时欢呼一片,兄弟们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

    

 

某年某月某日,远望2号船顺利返航,抵达江阴码头。

 

退役后的远望2号船静静地停靠在船厂公园码头

 

后 记
在完成41年的海上测控和卫星长期管理任务后,远望2号船正式移交,今后将作为爱国主义和科普教育场所面向国内外公众开放。随着远望2号的正式移交,包括远望1号船在内的我国第一代航天远洋测量船全面退出了海上测控序列。

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反复做一个梦:远望号航行在大海上,航行在马路上,航行在河沟里……也许很多老船员都曾做过同样的梦。一朝身为远望人,那船就是他永远的少年之梦。

 

(平台编辑:黄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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