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篮:捷报从东京传回,警报在山东拉响

2021-08-13 星期五
在刚刚结束的2020东京奥运会上,中国女篮延续上升势头,取得第5名的好成绩。如果签运好一些、1/4决赛细节处理得精到一些,夺牌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怎样,这是一支能给人无限遐想的球队,主力阵容足够稳定,也足够年轻,三年后的巴黎,她们或许能赢得一个更加浪漫的结果。
中国女篮,毫无疑问已重返世界顶级强队之列,然而培养了绝大部分队员的青训体系,却在经历着“盛世之下的隐忧”。
上月14号,2021年全国(U19)青年篮球联赛泰安赛区组委会发出一纸通知:四川女青、山东女青、广东女青“不计成绩不计名次”,原因是这三支球队“注册人数不足8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客观因素,不宜做过度的解读,但三支球队——尤其2013、2017两届全运会冠军的山东女青——凑不齐规定的注册人数,还是足以让人感到震惊。 
窥一斑而知全豹:女篮青训,的确遇到困难了。 

中国女篮主控李缘,就出自山东青年队

女子篮球的困难一直存在,工资少、商业价值低,受伤的风险却一点也不小……这些,全世界女子篮球甚至美国都概莫能外,但这是相对男子篮球而言的。纵向来看,我国女篮青训近些年遭遇的困境,有一些是从顶层传导下来的,有一些则来自校园篮球的冲击,本文的侧重点在于后者。 
众所周知,现如今我国体育人才的培养是“双线并进”,体育口(体校、青训队、职业俱乐部)一条线,教育口(大中小学校)一条线。两条线大致是平行的,但也存在一些交错的点——CBA选秀大会就是典型,两条线可以通过这些交错的点进行有限的交流。当交错的点多到一定程度,两条线就你中有我、不分彼此了,这是体教融合的终极理想形态。 
最早的时候,我国经济和教育相对落后,体育是获得体制内身份、迈向人生巅峰的金光大道。现在情况不同了,体育口能给的,教育口通通能给,而且回报/风险比例更高。男篮还好,如果打进CBA,有很大概率会跨入另一阶层。女篮则不然,哪怕是打上WCBA,你的工资仍有很大概率不如北上广深的普通上班族,这一点,从WCBA选秀1-5顺位最低保障工资仅15万元就可见一斑。 

2019WCBA选秀,邓睿洁当选状元

回到“注册人数不足8人”。家长们之所以不愿意让孩子注册,是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征战CUBA的资格(CUBA不允许运动员读大学之前在青年队注册),她们可选择的院校就只剩下体育类院校,择校的主动权和机动性被大大限制了。有的球员会选择以“备案球员”的身份跟队,这样既不耽误训练和比赛,又能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保持足够的主动权和灵活性。 
CUBA也有自己的顾虑,有资格组建高水平运动队的学校本身就有限,每年的招生名额同样有限,如果对注册球员放开限制,会不会压缩学生球员的生存空间?假设各个学校都去哄抢注册球员——职业球员水平相对大部分学生球员要高一些,是不是与发展校园篮球的初衷背离了? 
跟教育口相比,体育口的整体优势在于教练员水平高、软硬件设施更好。以山东女青为例,该队主教练安广庭曾是上世纪末山东男篮主力后卫,退役之后一直在体育口一线深耕,两届全运会青年组、两名国家队后卫王思雨和李缘,是他教练生涯最为人称道的“作品”。他现在带着一批队员在烟台封闭集训,备战9月份的全运会,据他介绍,整个教练组和保障团队,加起来有十几个人。 

山东女篮后卫王思雨

即便如此,山东女青还是面临着注册等困难。“家长要上学,咱(规定上)别弄得太死了。”安广庭表示,家长不愿意给孩子注册,他不会强求。可是对于有的青训队来说,既得给全运会抡才,又得为俱乐部养士,面对那些不愿意给孩子注册的家长,他们就会显得很为难:培养半天万一没法上一队,不就成了给他人做嫁衣了么?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困境。有时候为了留住好苗子,青训队只能让步。 
“跟家长也在磨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位俱乐部工作人员告诉我,“也不是说完全招不到,但确实是有困难。” 
是的,不注册总好过招不到,而现实情况是,越来越多的家长不愿意让孩子进专业队。除了少数天赋异禀的球员,大部分家长都会选择宁可牺牲孩子的运动潜力,也要保住学习的机会,二选一的话,他们会选择前者。包头三十三中女篮的主教练冯丹蕾告诉我,之前有多支专业队到他那里去招生,“但孩子们不愿意去,想着先上学,如果有机会再走专业,向邵婷学习。” 

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邵婷

邵婷,是中国女篮的队长,也是教育口迄今为止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运动员,她的经历向世人证明:校园也可以培养出顶级运动员。中国女篮奥运会阵容当中,邵婷、韩旭、武桐桐都是在校园里成长起来的,以及中国男篮新晋成员王少杰、祝铭震,都是比较典型的案例。趋势再明显不过,篮球的重心,正在向校园转移。 
“体育口的比赛,学校基本都能打,而体育口就打不了任何教育口的比赛。教育口有很多学习班,甚至有海外的交流访问机会,体校啥都没有,学习班也少了。”一位基层体校教练向我吐槽,他对体育口的前景感到悲观,“最终,体校可能就是个壳,比赛全是教育口的在校生去打。” 
按理说,全运会是体育口四年一度的盛会,但一些篮球弱势的省份却只能整建制调用教育口的球队去参赛。比如,青海师范大学女篮代表青海,包头三十三中女篮代表内蒙古并打进了U19的附加赛,雅礼中学女篮代表湖南打进U19决赛圈,北京师范大学女篮则与四川女篮联合组队……即便篮球强势的省份比如山东,其青年女篮也得从清华附中借人,上届有韩旭、刘禹彤,这届则有李美潼。 

北师大女篮王牌内线刘禹彤

青年队是这种情况,与它们同气连枝的基层体校,同样日子不好过。 
以篮球大省山东为例,全省的地市级体校,拥有成型的女篮的,不过10所左右,更别提区县级体校了。关于区县级体校,具体的数据我没查到,但不妨以河南省的情况为参照。河南大学张星晨在自己2016年的硕士论文《河南省县级业余体校现状调查》中做过统计,河南当时有县级业余体校46所,其中2所有名无实,其余44所绝大部分都是“一集中”办学模式,即运动员只在业余体校训练,学习和食宿由中小学和家庭承担。 
“一集中”、“二集中”的培养模式,现在在广大基层已是屡见不鲜,这其实就是体教融合的一个成功经验。如此一来,体校不必受招生困难之苦,而学校也获得了紧缺的体育教育资源,一举两得。 
至于那些仍在正常运转的体校,它们也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拿前段时间爆红网络的山东姑娘张子宇来说,她是山东女篮名宿于瑛之女,年仅14岁身高就突破了2米20,眼看就要超越姚明。她在清华附中走了一遭,后来还是回到了体育口,因为这里或许更能发挥出她的价值,她就是前文所说的那类天赋异禀的孩子。20天以前,她率领济南市体校夺得全国U15女篮冠军,她本人则荣膺赛区MVP。 

和同学们在一起的张子宇

“她不光是长得高,脑子也特别好使,有大局观。”济南市体校女篮主教练栾明杰说。 
济南市体校女篮每年都有队员进入国少、国青,栾明杰还担任过2020年U15国少训练营的女篮助理教练,可是招生却同样变得异常困难,只能把范围推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偏。 
这就是体育口最真实的生存现状。我们不知道“注册人数不足8人”是否意味着中国女篮后备人才的危机——毕竟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去验证,但是另外一个趋势倒是非常明显。 
日前,山东省教育厅、山东省体育局等四部门联合下发《关于全省大中小学校体育教练员专业技术岗位设置管理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实施意见》),四个红彤彤的公章敲在白底之上,醒目,庄重。 

李缘带领国青女篮问鼎2018亚青赛

《实施意见》提出,要在大中小学校增设“体育教练员专业技术岗位”——这是一个跟体育教师完全不同的、全新的“工种”。同时,支持鼓励职业队、各级体校的教练员到学校兼职,“可按规定领取报酬。”当然,还有一个最引人注目的,第10条,“加大省优秀运动队退役运动员入职学校力度”,通俗来讲,就是给那些符合规定的优秀运动员以安置措施。 
如果把《实施意见》跟《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即“双减”意见)放在一起琢磨,则是更有一番妙趣。《实施意见》未必可以刮起大风大浪,但罡风起于青萍之末,这里边蕴含的趋势,不言而喻:体和教在融合,“教”在逐渐把“体”囊括进来。 
初高中层面,“交错的点”越来越多。中体协和中国篮协合办的“星火杯”,已是青训和校园篮球爱好者们必看的比赛,未来可能会有女篮的“星火杯”。中国篮协在开放一些U系列比赛的指标,给教育口去参加。未来,中体协还在策划一些“全覆盖”的赛事,涵盖中职(含体校)、民办学校。更远的将来,或许会有小学生篮球联赛,与中国篮协的小篮球计划形成犄角之势…… 
“如果能转岗去学校,你愿意吗?”我顺着《实施意见》的话茬问一位资深的体校女篮教练。 
“当然愿意。”他不假思索地说,“在学校,评正高的机会多一些,我的那些同学,早都是正高了,硕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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