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西陇县找到了血社火的传承人
2021-01-26 星期二
一百个地方就有一百种特产、风俗、信仰、烦恼,就连广场舞的招式都会产生地域变异,所以这真不是一旅游栏目,就是想试试穷举一下生活的可能性,再说,是真看腻北上广了。
月亮刚升起,夜幕垂垂覆盖了关中平原,陕西陇县闫家庵村里唯一的那座山庙前刚刚燃起一堆篝火。20多个血社火演员已经画了脸,风从庙后山崖间的柏林穿过,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正月里风大,闫春林特意在演出服外披了件西服,他的脚下放着对于血社火演员来说最为重要的道具 —— “七圣刀”,即菜刀、剪刀、斧头、锄头、镰刀、锥子、铡刀,所有的物件都是真家伙,实打实的铁器。等一会儿表演的时候,这几样物件将通过此地祖传、且秘不外宣的化妆技术,“插进”演员的眼睛、头上或脸颊里。2018年农历春节过后,陕西宝鸡陇县闫家庵村的血社火民间剧团正在庙前演出 图片来源:陇县文化馆“血社火” 是一种民间传统庆典,以陕西宝鸡市的陇县和陈仓区最为正宗。这里的 “血社火” 又叫 “黑社火”,“血” 指用 “七圣刀” 刺入恶角头部的血腥扮相,“黑” 说的是表演只在黄昏将过或夜幕降临时才开始。表演的故事多从京剧及秦腔中的传统剧目取材,每逢正月祭社、庙会迎神、祈雨时上演 —— 这是每年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也是这种颇为奇特的民间剧种最为绽放的时刻。陇县闫家庵村的戏台就在庙前,这庙叫 “慈航庵”,坐北朝南倚靠着一袭土崖,崖边的几棵枯树枝丫横斜,旁边黄土山体里还嵌着古老的窑洞。慈航庵汇集佛道儒三门宗教于一身,里面供奉着观音和关老爷,是近代重建的,庙门口所伫立的石狮残像,据传为明代原庵的遗物。5点过,演员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庙里,化妆、祭祀,表演完毕,还要到庙里 “清身”,闫春林说,“这是规矩,谁也不能改变”。演员在一阵锣鼓声中入场,将庙前看板的红布放下,就意味着演出正式开始了闫春林是陇县血社火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今年49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爷爷,他长得 “很精神”,演出时常扮演关公,他说,耍(演)血社火有很多规矩,无一不可忽视,样样都很重要。“破五过了到初七,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庙上,演员把妆化好,前面打着锣鼓,排着队,把香点了再拜神,在庙里转三圈,三圈以后,给神表演;之后到了正月十六,迷信上来说,相当于送神了,因为耍(社火)的时候,你装的是大神,装的是鬼,各种各样的神神鬼鬼,现在要把身子一清,来年就不得病,一切都顺利,红红火火的。“
庙前面有一块平整的坡地,几层阶梯下去又是一大片空地,几乎是个天然的舞台,表演前,演员们就在这里铺一层地毯,舞台后面有一个用简易的布帘搭出的棚子,那里面藏着陇县血社火最为重要的秘密。陕西其他地区的血社火表演几乎都是静态的,演员在上台表演前就已经化好妆、“插好刀”,但陇县血社火却是动态,演员在表演过程中,会有一阵陡然的停顿,好像表演高潮中一阵奇异的喘息,演员跑进舞台后面的棚子里,待人出来后,就是另一番模样。演出开始时,黑衣恶角的头上是不插刀的,至于表演过程中那短促的几十秒内是如何将刀 “插” 在脑袋上的,这是陇县社火最大的秘密
“我们在袁家村表演时,别的社火剧团基本上化妆两个小时才出场,我们一分钟都不要,十几秒钟就出来,比如这是一个台子,我把你打倒了,你进去一个布景后面,几十秒就出来了,脸上已经上好妆,特别快。”演员在表演中,脸部、眼部、额头等部位插入 “凶器” 的效果有种别样的张力,几乎每年表演时都会吓哭村里的孩子,早年间陕西朝邑迪村一带甚至有传闻,说 “台上‘杀’的是真人”。这种表演带着荒凉的乡野意味,冬天的关中平原常积满大雪,山林荒凉,梁峁纵横,大雪之中的黄土、野马、白刀和篝火,以及那热气腾腾却也不免有些错位失真的村民演出,都勾勒出一幅厚重而奇异的傩祭画卷。2013年冬天,纪录片《Stefania日记》在陇县闫家庵村取景拍摄,来自意大利卡塞塔的女孩Stefania 来中国西北农村寻找古老旧俗,有一场戏里,Stefania被 “血社火” 中各类色彩鲜艳、脸谱奇异的人们团团围住,当晚就发了高烧。闫春林对此的记忆却不甚了了,他不是很在意什么纪录片,只是当提到镜头背后的故事时,有点愤愤不平,“腊月间,天特别冷,要拍电影,当时现场的圆圈是拿玉米秸秆围的,没有用灯,点了火,那些秸秆全是我从地里拉来的,费了老大的事,嗨,拉了好几车,花了一百多。”外人多多少少会对于血社火的呈现感到惊异,其中猎奇的心情更多,可对于闫春林来说,这是最为熟悉的日常生活,从 “迷信” 角度理解,是一件非常吉利的事儿,“血社火里的材料用的是鸡血,鸡血这个东西,是辟邪的,而且红色在戏里代表忠,虽然看起来血腥,但是代表了来年红红火火,宏图高照,虽然头上淌着血,血的含义是吉祥的。”上世纪90年代末期,闫家庵村里的村民开始重拾血社火技艺。
闫春林回忆,这是村里老人留下的宝藏,已经传了六七代人,三百多年的历史不能说丢就丢。“那时候我三十几,小女儿已经六岁了,庄里八十几个人,几个老人挨家挨户地问学不学(血社火),‘破四旧’(上世纪60年代)之后,血社火已经停了几十年,好多人说学这个能吃还是能穿?在我们带动下,先叫了20个娃娃开始学,老人分别叫武红军、梁友和、董乃昌,如今好几个会血社火的老人都不在世了,殁了。”除了要掌握血社火秘密的化妆技术,更多的是要学习戏台上的各种表演动作,闫春林是传统庄稼汉,哪里会这些,于是起早贪黑地整整学了三年,农闲的时候,把老人请到家里,“把饭管上,把茶和烟也管上”,老人在屋檐下一招一式地比划,他就在下面跟着学。武德田是教戏老人武红军的儿子,武德田也记得闫春林学戏的这段时光,“他爱好这个,有一种能吃苦的精神,我记得里面有个 ‘老爷打转身’ 的动作,难度很大,他常常晚上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不懂就问我。”同在闫家庵村血社火剧团的武德田和闫春林不同,因为父亲学戏,他从小便对此熟稔,十三岁便上台演 “旦角”,出演《三打祝家庄》中扈三娘手下的小女兵。他还记得,从前在暗夜中演出的血社火舞台,点一盏油灯,就是一台戏,演出间隙,演员忽地钻到破旧的桌子下面,桌下还蹲着个人,就在昏暗之中给演员化妆“上脸”,没人能看清上妆的秘密,至于在舞台中央搭布帘,那是后来的事。一开始,只是村民间纯粹的自娱自乐。没有戏服,就穿着平日的衣服,没有披肩,就从家里拖出一床新被面,没有花车,就开一辆拖拉机,至于乐队,不用太讲究,随便凑合凑合就行。村里的留守老人很多,演出的时候常常搬着板凳椅子就赶到庙前,一台演出五折戏,台上的人演两个小时,台下的人就看两个小时,村民平日几乎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因为热爱血社火,甚至能起到 “禁赌” 的作用。2013年,正值当地政府振兴民间社火文化,陇县文化馆前往社火历史最为悠久的陈仓寻找传人,那里的村民却说,“你们那不也有嘛“,这才找到闫春林、武德田、梁拴虎三人自发组成的“社火会”,邀请他们前往县城参加当年的社火艺术节。社火演出时盛况空前,闫春林预估 “总有十几万人”,从尔后他发来的现场照片看来 —— 一张陇县县城的俯视图,各类社火花车在街道游艺,街上满是人群,似乎确实如此。自那以后,每逢过年期间,全国各地的媒体和摄影爱好者鱼贯涌入闫家庵村小小的甬道中,上百辆车停在山庙门前,为了拍摄方便,演出也从夜间挪至黄昏。2015年闫家庵血社火剧团甚至接到了电影拍摄的邀约,前往浙江象山影视基地出演了一部电影,这部叫作《奇侠》的电影透过豆瓣页面剧照看来并非大制作,但这是陇县社火队第一次前往遥远的外地演出。《奇侠》是一部有着录像厅般低级又怀旧趣味的 cult 电影闫春林依然对于演出细节记忆不多,但对拍摄间隙关于化妆的 “争执” 印象深刻,“导演把我叫去,给我们配了一个化妆师,我说我还要你化?我自己会!(化完妆)导演挺满意,说你化得很好,就按你那个弄。”“那是15年,我觉得已经算好得很了,管吃管住还包来回路费”,闫春林回忆。其实演员实际能拿到的报酬是60块,还有40块要交给社火会,用来购置演出服、道具和乐器等,如今那些色彩艳丽却也有些陈旧的戏服被整整齐齐叠在木头柜子里,放在山庙大堂左手边的一座童子神龛旁,夏日雨水丰沛时,还会拿出去晒晒。武德田把其中一件绣着金龙的黑色戏服小心翼翼地提起来,系上腰带,笼着袖子,他手里还捏着烟,但摆出来的动作轻松熟练,在台上演了十多年,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关于血社火的缘起,关系一向亲密的闫春林与武德田有不同的说法。闫春林的说法囊括了百度百科 “血社火” 词条中关于 “来历传说” 的相关解释,但却因重复显得惯常,“民国七十年,赤山的一个铁匠流落到这里,村民给他饭吃,又帮他治病,他为了感谢,就把随身的布袋留下来,里面装的是剪刀、锥子……我们现在用的 ‘七件’,后来还把化妆技术教给大家。”武德田的故事是从他奶奶那里听来的,显得更加生动饱满,“以前的时候,有一家苟姓文化人,家里有老人过世,请了一个风水先生,那风水先生说要找皇帝的御袋随葬,将来这个村子会出王。当时平民百姓也找不到皇帝的御袋,于是就去当地戏班子里找了一个御袋埋在里面,挖墓的人在一处挖了穴,凹地里就冒出一股泉水,这就是 ‘金盆养鱼穴’。”“过了几代,这家里出了一个唱戏的戏子,这人叫苟品,爱好戏剧,他演纣王特别像,唱大花脸,那时候还流行抽大烟,每次临上场,他还在抽大烟,没画好脸,在胭脂盒子随便一沾,就是一个脸子,很神速,他唱得也好,当时一句话这么说,‘苟品不到,少钱两吊’,我奶奶跟我说的,社火就是这个人传下来的。”无论是赤山流浪铁匠,还是唱戏天才苟品,都带有演说的意味,陕西地区研究血社火的学者对其历史渊源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较早从事陕西社火研究的胥鼎认为:“血社火保留的这种原始的、残酷的、甚至是野蛮的杀人形式,很可能流传自原始部落杀虏庆功的仪式,那是部族尚武精神以及祭神祈天时 ‘杀牲祭’ 的某些遗风的残影,遗留到现在的一些社火表演也可能脱胎于早些时候民间艺人为了生计而玩弄的幻术。”但血社火在网络上受到追捧或许有更深的成因,它用野蛮而朴质方式,表达并呼应了一种更为直白的朋克态度,即便是新春佳节,也不一定非得一派祥和,“头顶插刀” 的游艺是一场叛逆、一种 “超现实” 般的魔幻再现。无论以前是怎样,血社火确实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着,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抛弃了 “传男不传女” 的祖传规矩。从前,即便戏中小小的 “旦角” 也必须由13岁的武德田上台扮演,但如今,不仅闫春林的妻子、女儿都曾出演过 “扈三娘” 一角,即使血社火中最为神秘的化妆技术,女性也可以参与其中。收学生时也一样,“有十几个男娃娃,也会有十几个女娃娃”,一说到关于学生的事情,武德田和闫春林的态度一致起来,都是无一例外地惋惜,“头一批教的学生,天赋也好,扮相也好,个头一模一样,一共加起来二十个人,现在全部出去了。”那些出去的孩子们,有的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有的则进城打工,几乎没人在村里留下来,武德田和闫春林十几年间一共教过三批学生,但留下来的凑不够一台戏。每次演出的时候常常东拼西凑,有一次演出人不够,闫春林在村里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曾经教过、刚回来过年的学生,把他从床上硬扯起来,那人还没睡醒,只好歪在床边化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轮流出演不同角色,上一场 “关公” 刚刚耍完大刀,下一场换件衣服就要上台被 “扎刀” 了,或者才在台上唱完《黑虎搬三霄》,下来洗把脸又演起《三打祝家庄》的石秀。闫春林站在庙前的空地里,一头母牛不久前刚刚产仔,刚刚出生十几天的小牛已经能站能跑,他看着那头额头长着白色梅花形状的小牛说,“人现在流失得太严重了,很多人都去了城里,村里没人了,这个东西,反正往下沿袭是很吃力的。”肯定冷,冬天演的话衣服不能穿太厚,表演的时候棉衣要脱掉的。上场表演心里会非常激动,每次表演都会吓到小孩,吓得他们只叫唤。正月十六的时候,要 “清身”,用麻绳、鞭子,还有香和酒,把身上一清,就算是把阴气清理了。 我们的刀子剪子都在头部以上,脸上啊眼睛上,别的地方也有在胳膊肚子上的。往年一进腊月,就开始准备耍社火,一直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去年没有,有疫情)会在县城表演,回来以后就结束了。 原先我们把这个叫 “黑社火”,是静态,弄个篝火,现在灯光不好,照相都照不好。 村民很爱看,但一开始人没有那么多,到后来这几年每次演出庙前面都围满了,村子里都有上百辆车,都是从外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