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女子五年五次起诉离婚后:前夫仍发骚扰短信,父亲再被打

2022-03-15 星期二

直到去年4月,宁顺花实名诉诸媒体,这桩“离不掉的婚”登上热搜,她终于赢得官司。当时宁顺花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开始畅想未来,她告诉很多人,自己要改掉名字,藏进深圳的人海,重新开始生活。

回到深圳,她辞去方便藏身的物业管理工作,重新做回销售。新同事、新客户,没人知晓她的过去,因此感到自在。初夏的一天,她在街头碰到几个年轻人卖唱,突然来了兴致,摘下口罩,唱了首《明天我要嫁给你啦》,那是在她第一次赢得诉讼后。然而,对方这天提起上诉,再一次,她“滚烫的心被泼凉了”。

恐惧始终烙刻在大脑里。老朋友安慰,她“一辈子运气最差的就是碰到了这个男人,往后会是一片坦途”,痛苦记忆突然被触发,她沉下脸,不再说话,感觉自己随时会“像小鸡一样被拎起来”。

“幽灵”一直都在。离婚后,那个人继续发威胁信息给她弟弟,要求复婚,与此同时,在各个微信群攻击她“出轨”“被包养”,控告她重婚罪,警方专门找她做过笔录。宁顺花被拖下车殴打那次,那个人将视频发到全村大群,说是“小三被打”。

宁顺花没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半年多过去,她还没改名,一整箱离婚材料,藏在出租房床底,也没扔,“总觉得这个事还没完。”

今年春节发生的事情,让恐惧再次将她淹没。

那是2月13日下午,宁顺花60岁的父亲回衡阳农村看望老母亲,在村卫生院碰到陈定华,之后陈定华带着人找上门,双方爆发冲突。没能和老母亲吃上一顿饭,宁父去完派出所,直接躲回了长沙儿子家。宁父当天拍下的照片显示,他鼻子和嘴角都流了血。

听到消息,远在深圳的宁顺花崩溃了。她不停拨打电话,父亲、弟弟、派出所。还有媒体,她曾换掉手机号,不希望再被关注,现在只能重新开始求助。电话里,她声音越来越高亢,乃至歇斯底里。同样的问题,一天里她会问无数遍:“会刑拘他么?”

现在,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将这个难以理喻的人送入监狱,“我已经搞不清楚,他这么闹的目的是什么?是搞臭我们家的人,他已经达到了。是杀人?是和好?”

“那个人”

怎么理解陈定华,这是一个难题。宁顺花的弟弟宁良只能认为,“他精神有问题”。

2016年过年,陈定华拎着礼物上门,宁良和他打过一次牌,当时陈定华不怎么说话,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之后再没见过面。那年,宁良也在忙自己婚事,他甚至不知道姐姐几个月后就领证结婚了。

宁良第一次知道姐姐要离婚,却是通过陈定华,他一连发来好几条微信,要求宁良劝姐姐撤诉,“不然就要杀我全家,我老婆,甚至我崽”。宁良觉得匪夷所思,“是个正常的人,你只能说要我去劝我姐。"

长沙望湖区一个家具商场,他坐在自己管理的门店,一边泡茶一边讲述这些事,平静得像讲述旁人的故事,为了显得客观,他不像生活中称呼宁顺花“三姐”,而是直呼其名,“宁顺花又做了多少对你有害的事情嘛?”

2018年秋天,多次扬言要杀人报复的陈定华曾带人来长沙,找到宁良所在商场,宁良去派出所报警,出示陈定华发的信息后引起重视,三个警员出动,其中一个还带上警用冲锋枪,直接找到陈定华并将其拘留。从此以后,陈定华再没来过,这让宁良觉得,“他欺软怕硬”。

为留下证据,宁良至今没删陈定华微信。陈定华消息从没停过,去年二审宣判离婚后,有两个月,陈定华只在月底发一条,像定时交上作业。9月30日,陈定华说,事件都在他计划之内发展,“一切结果都会随我心愿的”,“时机一到我也让宁家后悔九族”;10月31日,他发来一个问答链接——“你觉得人活那几十年够么?”

离婚之后,陈定华依旧给宁顺花弟弟发送威胁信息。

刚开始接到这些信息,宁良有过恐惧,但五六年了,现在早就变得习惯,一些内容都没有点开看。和宁顺花一样,宁良避开说陈定华的名字,而以“那个人”代替。

偏激,一些人这样形容陈定华。陈定华的一位赌友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陈定华高中辍学后,便在广东混赌场,十几年了,身家全是从牌上赢来,“赌输了脾气特别暴躁,谁要说句什么,他操起手边的凳子就往你头上砸。”

陈定华的姐姐则告诉九派新闻记者,弟弟只是为了复合有些极端,但没什么坏心思。陈定华给母亲买鞋子总偏小,36码,母亲要穿39、40码,“他总以为女人的脚都小,说了好几次都不记得。”

陈定华在家里最小,父母将近50岁生下的他。结婚后,宁顺花惊讶地发现,他不会用支付宝、淘宝,来深圳找她,不会坐地铁。

对宁顺花来说,婚姻来得仓促,过年回家,媒人介绍认识陈定华,在他多次催促下,两个人当年6月15日登记。当时她年近30岁,有“剩女”的焦虑,另外,两个姐姐远嫁,父亲希望她留在当地。

当时,陈定华不像现在看来那么不讲理,但也能看出脾气和品行不好。他开车很快,经常变道,遇到窄路跟别人会车,一定寸步不让,要下去跟人争执,最初她还想要劝说,但发现根本没用。

真正让宁顺花绝望的,是发现陈定华不像他自己所说有工作,而是以赌博为生,经常深夜回来,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冷战、出走,成为这段婚姻的常态。不到半年,2016年12月1日,她一个人走进了衡阳县法院,第一次起诉离婚。

去年,宁顺花的故事被许多媒体报道,但对人们而言,她的名字更多只是个符号,引起关注的是陈定华匪夷所思的作为还有法院判决。

宁顺花确实太普通了,就像你在生活中见过的许多打工者,穿几十块的T恤和牛仔裤,但为了祛痘,也会买昂贵的美容产品。她初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生活中她爱好唱歌、爬山、游泳,喜欢听王菲,偶像是同样出身农村的赵丽颖。

如果有什么特别,那应该是她的勇气。这些年,陈定华变成完全陌生的恐惧对象,她也没有退让。她申请到三份人身保护令,有法官劝她不要再起诉,“干脆分开过一辈子算了”,她也一点不考虑,继续写好遗书,准时起诉。

她的不懈好像反过来激起陈定华的某种欲望,有次开庭,陈定华走到她面前说:“与你斗,其乐无穷”。

宁顺花之前收到的威胁恐吓短信。

社会性死亡

最认可陈定华的人,大概属衡阳县井头镇小岭村的村民们,在这里,社会性死亡的是宁顺花一家。

小岭村王家湾组,从陈定华老屋可以望到新塘冲组的宁家,那栋三层楼房跟两边房子都隔着几十米,孤零零地位于山脚,如今只有宁顺花的奶奶住着。新塘冲组一个80岁的老太说,宁家“没有邻居”。和另一个坡下的老太一道,她们指责宁顺花骗婚,“一个月就离婚了。”“搞装修(钱)拿到,就离了。”

不久前发生的冲突,她们给出了从陈定华那听来的说法,“你霸着人家房产证做啥?”指责女人拿着钱财不还,“那些金货啊,项链呐。”虽然没看到冲突的具体情况,但80岁的老太斩钉截铁说:“打得好。”

小岭村,从陈定华家能远远望到宁家。图/周航

在小岭村,人们都认可宁顺花“骗婚”的说法,相信她拿了三十几万没还,看到陈定华没那么有钱,又跟着广东大老板跑了。说起信息来源,有人说是看到陈定华在群里发的开房记录,更多则说,“哪个不知道?”

作为全村唯一商业设施,桥口的小卖部坐了七八个人在聊天,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剩下他们等待种稻季节到来。

小卖部老板说,“100个人家,98个说那家不好”,另一个村民补充,“应该100个都说不好。”这主要因为宁顺花父亲宁明忠性格古怪,为人小气。有人举例,曾有人带宁父出去打工,顺带坐了两次他的摩托车,第三次要坐,“就说要收钱了。”

宁明忠的三个女儿,在他们口中则都是“骗子”。宁顺花两个姐姐生活在福建和广东,但村民口中,“听说还有人嫁到香港还是台湾”。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不屑道,“她们就是干这个的。”

三姐妹都早早出去打工,人们近年很少看到她们,印象是长得都不错。村民们说,“现在女的少,男的多,女的是行货(稀缺货)”,所以才给了她们骗婚的机会。还有人说,宁顺花买通了法院,才得以离婚,“不然之前为什么不判呢?说明道理不在她那。”

去年,有多位记者来小岭村探访,在场者也说过这些事,但后来没在报道里看到,因此怀疑的目光也落到了我身上,包括之前所有来的记者,都被视作宁顺花“跟的大老板花钱请的”,“不然为什么我们说的都不写?”。

事实上,根据法院判决,宁顺花提供了所有装修凭据,并归还剩余装修款。至于陈定华说还给了宁顺花38万现金做生意,因为没有提供有效证据,并未被法院认定。法庭上,陈定华也出示了宁顺花出轨的“证据”,主要是开房记录,都是酒店入住单电脑打印件,没有盖章,也没有监控录像,未被法庭认可。宁顺花说,陈定华告诉过她,要把她搞臭,以为这样就只能回他身边。她也觉得,陈定华有“被迫害妄想症”。

但在村里,人们同情和支持陈定华。小卖部老板说,陈定华为人“很仗义”,他自己不抽烟,但会买一包分给在场众人。另一个姓宁的村民说,在县城看到陈定华,他一定会请吃饭。

在小岭村,宁算大姓,陈姓倒不多,这不影响舆论的一边倒。对于陈定华赌博,村民眼里这根本不是什么事,许多人都说,“哪个不打牌”。也有隔壁邻居说,陈定华“是有一点(赌博)”,但这不该是离婚理由,“一个村的,结婚前就不知道吗?”

小岭村 图/周航

这些年,陈定华也不太回村了。即使隔壁邻居,也不知道陈定华靠什么谋生。没人能合理解释他为何能开得起豪车,能在市里全款买房。邻居也不理解,陈定华为什么那么执着,劝过很多次也没用,“太喜欢那个女孩了。”

陈定华个头不到一米七,很瘦,在村里人看来长相算不错。陈定华的讲述中,他对宁顺花爱慕多年,结婚后,宁顺花在“人情世故”的能力也让他更加喜欢,比如新房装修,他完全不懂,但宁顺花能搞定一切。

2月在宁家的冲突发生后,我联系上了陈定华,最初他拒绝接听,但随后主动打来电话,因为觉得“心里很多委屈”。他说,自己只打过一次字牌,就被说成赌博,只打过一次宁顺花,就被说成家暴。

至于最新的冲突,宁顺花父亲宁明忠说,当时陈定华和朋友踢开二楼房门,两个人齐力殴打他,家里塑料畚箕打坏,他的手串被打掉,珠子散落一地。陈定华则说,当时他去讨要房产证和首饰,宁明忠先推了他,并且拿叉子攻击,他把叉子打掉,又挨了拳头,“后面我们两个互打了。”

此前,宁顺花放弃了夫妻共同财产,法院判决房子归属于陈,宁顺花归还彩礼,所赠首饰归宁顺花所有。一审时,房产证和首饰都曾归还陈定华,但是陈定华拒绝,一把抹在地上,后来法警捡回来,一并还给了宁顺花。

陈定华说,当时还没离婚,自己不想要,现在婚已经离了,要把东西拿回来。电话里,陈定华语速很急,重复说的,依旧是控诉宁顺花出轨等。至于法院已经作出判决,他说,“法院不管不判,我私底下来管来判。”

拘留前,他多次拒绝了在衡阳会面的请求,只是在电话和微信里多次强调,“到时候我一次性拿回来,全国所有人都知道”,“最后一次性讨回公道,比什么都有意义。”

“总要死一个”

宁顺花很久没回家了,都不知道村里已经装上了路灯。五年多,她只回过一次村,很快被陈定华知道,第二天清晨匆匆逃走。村里的风言风语,她只能学会不在乎,做好再也不回去的打算。

离婚之后,她曾决心开始新的生活,每天6点起床,去游泳,深圳夏天的池水炽热,将她托起、浸没。傍晚下班,再去公园跑步,四十分钟、一小时。

然而,“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还是睡不好,睡三四个小时醒来,再也没法入眠。躺在床上,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只一个劲想,“为什么日子莫名其妙就过成了这样。”

去年9月,她第一次去看神经内科。她没有讲自己的事,只是说了症状,医生开了镇定类药物,说“年轻人不要想太多”。可是这由不得她。“是那个人不放过我。”她说。

如今,她独自租住在深圳一个城中村,视频那头,她展示了自己的房间,大概十平米,有一个飘窗,铺着廉价的柔色地毯,用着简易衣架,空间不够,床底下塞满箱子,最吸引人的是柜子上一个皮卡丘玩偶。

离婚后的生活也出现了更多欢笑。不久前,跟几个同乡去深圳郊外的彩虹桥,只有她走过漫长全程,爬上高塔,俯瞰大地,回去后她跟朋友说,“其实也不难,再坚持坚持就到了”。但有男性表达想交往的意愿,她就自我贬低,说自己结过婚,是“老女人”,不考虑了,“把对方想法扼杀在萌芽里”。

今年过年,宁顺花弟弟和姐姐都打来电话,让她过去,她都拒绝了。她说,觉得别人都是一家子,自己太孤单。但宁良觉得,姐姐是出于对家人的愧疚,觉得自己连累家人,父亲多次被打的医药费,也都是宁顺花第一时间打款。

姐弟俩日常聊天,渐渐没了温情,“吃没吃过都不问了”,总在说“那个人”。宁顺花每次都问,“那个人有没有发信息给你”,宁良怕她烦恼,一般都回答,“最近没有”。

宁良眼里,这些年宁顺花说话变得很急,电话里也会发脾气,他甚至有点怕她。他知道姐姐心里不好受,但自己能做的只是在电话那头安静听着。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宁良也有过冲动念头,跟陈定华拼了算了,但冷静下来,清楚知道这不可能,他有妻子、孩子,背负着房贷。

这次春节陈定华再次上门后,宁良去了衡阳,他希望能以“寻衅滋事罪”拘捕对方,一天里,他跑遍了检察院、纪委、公安督察大队,每次心怀希望推开门,“然后失望地出来。”

冲突发生半个多月后,3月2日,衡阳县治安大队将宁父和陈定华都行拘了五天。警方开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陈定华上门后,双方发生口角,宁父试图用衣叉捅陈,被陈抢夺扔掉,随后扭打在一起,在村辅警上门制止后,宁父在陈定华脸上打了一拳,法医鉴定,双方均为轻微伤。

宁父被叫去派出所录了一天口供,宁顺花整夜没联系上他,提着心迷迷糊糊睡着,结果又在被杀的噩梦中惊醒。第二天听到父亲被直接拘留,宁顺花懵了,恐惧里多了一份无力。“那以后我们还敢报警么?”她说。宁良则为父亲写了行政复议申请书,历数陈定华多次被行拘的前科以及家人收到的四次人身保护令,坚决要求撤销对父亲的行政处罚。

宁父提起的行政复议申请书

对陈定华提出的房产证和首饰,宁顺花相信,这不过又是一个袭扰的借口。根据判决书,陈定华可以补办房产证,首饰没判返还,她也不愿意留,当了几千块钱,如果需要,可以加钱赎回来,但她相信,这根本没用,陈定华肯定会提出新的诉求。

她恐惧,但不会妥协,用她自己的话说,“吃软不吃硬”,这点一直没变。她也说,自己是白羊座,以前容易遇到困难半途而废,经历过这段婚姻后,变得更能坚持了。

事实上,被判离婚后,陈定华说过多次,再多金钱没法弥补他的损失, “给我一千万我也不要离婚。”他说,“我心里感觉已经残疾了。”但他也说,“心理医生说我没病。”

在经过好几个无眠的夜晚后,宁顺花说,自己想好了,明年过年回去,先去镇上买菜刀,“看来一定要死一个人才能安宁。”

(文中宁良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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