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上生物课的时候没走神儿，一定对教科书上这位蛋白质女王有印象。据说有人看到Chris Wesenberg这张照片后被人类身体的神奇震撼到，那节课听得格外认真。
后来Chris Wesenberg的照片被替换成运动员小伙，女性、比基尼、肌肉的组合成为古老的传说。
不过曾经是男性专属配饰的“肌肉”，正越来越多出现在女性身上，在仍然以白瘦幼为主流的审美里逆流而上，成为被审视的奇观。于是我和一位“肌肉女”曹隽聊了聊，当一个女孩拥有壮硕的背肌时，是种什么体验？
我们约在上午10点见面，想象中她会是微信头像里参加健美比赛时肌肉炸裂、浑身泛着古铜色油光的样子。2分钟后，一个皮肤有点黝黑，梳着高马尾，身材匀称的女生站在我身后，“走吧，跟我来”。没有想象中那样夸张，但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近距离见到肱二头肌不发力也能高高隆起的女性手臂，赶紧抑制想戳一下的冲动。曹隽带我走进她健身的地方，9年来她就是在这个50平左右、摆满十几种锤炼身体各个部位的健身房，从一个80斤暴瘦女孩变成今天的样子。我俩在一个不知名的健身器械落座，“哎，其实我的生活特别枯燥”，曹隽一口京片子，向我描述了作为肌肉女朴实无华又枯燥的一天：早上六七点起床，做一个小时的跑步、骑车等有氧运动，然后吃早餐，鸡蛋清配花生酱，早饭过后就来健身房训练，随后带学员训练，午饭时米饭蔬菜和鸡肉，曹隽说自己比较极端，全部以水煮烹饪；下午茶是蛋白粉补剂，晚上的菜单还是水煮鸡胸或者清蒸鱼，晚上主要的活动是做第二天的饭。曹隽说不能和我聊太久，等一会儿学生会来这里上课，她负责带着两个女学员练出马甲线。没过一会儿学员拎着生椰咖啡走进来，女孩盯着曹隽坚实的胸肌和腹肌开始碎碎念，发出我自己也经常在吃饱之后出现的忏悔，“教练我昨天忍不住去吃川菜了，吃一根小酥肉，还有麻婆豆腐。”曹隽张罗着学员赶快训练，以减轻罪恶感。在健身房里女生通常喜欢找女教练，以避免身体接触时的尴尬和不安，曹隽往那一站就足以让来上课的学员移不开视线，然后把羡慕化为动力。给健身小白上课是曹隽收入的主要构成，但作为一个职业健身女选手，备赛是重头戏，本周她将去厦门参加形体比赛。健身比赛里按照肌肉量从高到低，分为健美、形体和比基尼比赛，2015年奥林匹克取消了女子健美比赛项目，原因是健美比赛被认为脱离“美的真谛”，女性追求极致疯狂的肌肉，完全偏离了主流审美。不过后来在大多数国际赛上还是能看到女子健美项目。通常女运动员更倾向参加门槛相对更低比基尼项目，虽然也需要增肌训练，本质上追求的事女性线条美和柔美感。曹隽选了更符合自己性格的形体比赛，“当时教练推荐我练形体，我从小就痞了吧唧，柔美感的姿势摆不出来啊。”随着比赛日越来越接近，曹隽的生活也越来越“非人”。比赛前的一周，我终于目睹了“肌肉是怎样炼成”的完整过程。曹隽约我12点准时相见，进门后一个背影酷似范迪·赛尔的大哥在激情呐喊加油鼓劲，这是与曹隽认识9年的健身教练。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和我说话，正在卧推第10个20公斤杠铃。据教练称今天的目标是30分钟内不停歇挑战10圈脱水训练，对于我这个800米体测后都要缓一周的“生命在于静止”主义，光是围观身体就开始疲惫了。我就静静地站在一边观赏了这场与身体极限的比赛，大概每3分钟曹隽就要做包括举哑铃、引体、负重蹲跳等10个项目，每个项目做12个。肌肉们时而构成她手臂上的沟壑，时而变成变成宽大的蝙蝠背，汗水流下来，就像河流穿过大峡谷。原来女性的身体出了用丰腴、纤细、柔美形容之外，还有一个词叫“力量感”。做到第8圈的时候，教练在旁边开玩笑跟我说，曹隽现在处于眩晕状态，等会儿问银行号码她都能告诉你。曹隽一边拉伸一边朝我说，“哈哈， 抱歉让你看到我最狼狈的时候”。最后曹隽打破记录做了11圈，没倒，还能平稳地喘气说话，教练站在旁边一脸欣慰，“告诉你，比赛输了和你没关系，只能说厦门的气候咱不适应。”9年前的某一天，因为减肥，曹隽长期压抑的进食欲望全线崩溃。以往只吃黄瓜菜叶子的她，那天吃了奶油蛋糕、奶茶，以及目之所及的所有碳水，吃到第二天不能动。然后她开始长达半年的情绪性进食，不吃整个人都难受，到最后吃到麻木，有什么吃什么，连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饺子都吃。曹隽说当时像“浸在油里一样”，吃到肚子大到走不动想吐，月经断了，曹隽慌了。网上查资料开始自救，暴食是心理病症。“控制身材”和“抑制饮食”，是暴食症前曹隽的两块心病。“那时候审美畸形了，觉得小鸟腿特别瘦特别美。哪儿都特别细才好看啊，女孩就得瘦。大学期间早上跑步下午健身，平时只吃绿叶菜。1米68的身高，最后从110斤剩到80多斤。”常年不吃饭谁也受不了，崩溃只在一瞬间，对于曹隽来说这个催化剂就是“闲”。园林专业毕业之后，按照“女生稳定点好”的传统思路，曹隽毕业后入职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清闲，按身边的人话来说“神仙工作，什么都管”。单位有食堂，同事之间喜欢互相带吃的，五六点钟下班，到家开始刷剧，刷剧时零食根本停不下来。工作量不饱和又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时候，压抑已久的“吃”成了消磨时间的最好活动。直到暴食到身体和精神双重垮掉后，健身才填补了进食之外的“空虚”，当时去健身房是曹隽暴食之后的主动自救，结束无聊的单位工作后，“下班去健身房”成了一天当中值得期待的部分，除了吃之外，终于找到新的东西刺激多巴胺——每天观察健身后的身体变化。“当时下班开始有期待，哎呀今天要去健身房，练完之后感觉自己哇塞我又超越了一次自己，我又完成了一个这么牛逼的任务。”然后她顺理成章辞职、当教练、打比赛，辞掉神仙工作，曹隽的妈妈当初是不同意的，不过后来也妥协了，“毕竟我不能一辈子暴食吧”。干健身，曹隽是有点天赋的。从单位辞职后她专门找健身学校培训半年，肌肉已经小有成效，她自知还有点悟性，“我比别的女生更喜欢力量感， 就是劲更大，而且很享受负重的感觉。”还有一个天赋是“没有味觉”，水煮鸡胸对曹隽来说并非味同嚼蜡的难吃，一般人得忍受，她不用。成为健身教练之后忙起来，就算不需要每天都上课，自己也要运动锻炼，外加一日三餐自己做，这三件事基本占据每天十几个小时，异常消耗体力，每天晚上累到不想吃饭，连轴转的状态，将曹隽从忍不住暴食的深渊中拉出来。她说现在总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有暴食倾向的女生，不知道做什么、没有喜欢热爱的事情，以吃东西为生活的唯一目的，和当时的自己很像，“生活没有目的，吃到最后已经不再享受美食了。”曹隽把健身比作“信仰”，我理解她为什么用这么宏大的词来形容健身，与其说这是爱好事业，不如说是“救命稻草”和生活赖以维系的意义。就像《心灵奇旅》里人们终其一生寻找的“火花”，曹隽找到了她的火花。我终于忍不住提出想摸摸她肱二头肌的愿望，正好刚结束魔鬼脱水训练，触感还带着炙热和张力。“女生练成我这样的真不多，其实控制点饮食、多运动从视觉上看就已经挺美的了”，不同大多数女学员们健身以练就马甲线、蜜桃臀等要素为目的，曹隽上瘾的是健身的快感和爽感。提到身材焦虑，大多源自腰不够细、腿不够直、臀不够翘的自我否定。如果说9年前曹隽的焦虑来源于女明星们瘦削、被追捧的好身材定义，现在的焦虑则是怎么把身体塑造地更极致。比如多吃一口可能会不会影响比赛状态，也许就差这一口，身体里的水分就比别人高了；坚持了这么久又没拿着奖项或者理想的名次，多难受啊。至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的身材，曹隽现在没这方面的焦虑。20世纪开始出现“瘦女人占领时尚圈”的现象，60年代英国模特崔姬以纤细身材、无辜眼神颠覆了时尚界审美，这个身高1.67米，体重只有82斤的超模成了女性的标杆身形。生活在21世纪的曹隽也曾相信节食减肥的“神话”，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而是被评价的客体。
瘦的时候有人说她像柴火棍，现在变成肌肉女，又有人说“你是女的，你有病吧？练得胸都没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吃饱了撑的。”上面这类声音在网上听得多一点，曹隽说走在大街上如果遇到同行对方会投来佩服的目光，“一看就是练过的”。要么就是热情的北京大爷围着她发出感叹，“呦，这姑娘真带劲、真牛”。比起之前的瘦，她现在更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看发力时肌肉饱满的手臂。除了肌肉更多，曹隽就像普通女孩一样：和志同道合爱好健身的男友结婚了，被妈妈催着生娃；她的爱好是做饭，包饺子、红烧肉都挺拿手，自己不吃做好了给家人吃。并且告诉我肌肉并不会给女生带来实质的安全感。“身边男生经常问：你这样能打我四个吧，我一个也打不过，稍微练一练的男生比我这种练过几年的力气更大， 这是天然的性别差异。肌肉也只能给人视觉冲击，真遇到危险了，我老公告诉我赶紧跑。”关于人生规划，40岁前曹隽打算把生育排到健身之后，至少在身体的黄金状态，抓紧时间继续“雕刻身体”，40岁后或许自己还能带出一两个健美冠军。“健身叫body building嘛，我现在就像一个雕塑家，雕刻自己的身材。哎，今天这里腰粗了，那我把背练大一点。如果背又大了，再把肩再弄大一点。达到身体整体比例的协调和美感。所以每一天都有很多目标要完成。”古希腊人欣赏男性的身体之美，将体态、肌肉排布按理想的数学比例打磨，崇尚美的协调与自然，他们赤身裸体，却没有情色意味。就像曹隽向我摆出形体比赛经典动作，身体被她雕刻得很美。苏格拉底说：“一个人若是漫不经心地变老，而未能看到自己将身体力量与美发展到极致之后可能成为的样子，那是一种耻辱。”我想小腿不够细应该不会再让曹隽感到耻辱，反而是件自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