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少:原来鲁西奇教授竟是用百度百科做学问的

2022-10-16 星期日


公号拖更已有一个多月了。最近后台收到好多问我近况的留言,感谢各位挂念。(许多私信我看到时已经超过回复时限,无法回复了,抱歉抱歉。)

我曾慎重考虑过,要不就不再写批评《喜》的文章了吧。因为对我来说,《喜》真的是一本很烂很烂的书,经不起细看,也不值得细看,在这本书上花太多时间,有些划不来。

但看到各位还在等着我更新,又觉得就这么戛然而止,未免有些不负责任,毕竟上篇文章末尾,是有预告的。

另外,有许多学术圈的人,坚持认为我此前指出的那些错误都无关紧要,只不过相当于笔误而已,丝毫不影响《喜》这本书的价值。

对此我能想到的最有力的反驳,就是把《喜》的错误继续列举下去,让大家看看这本书究竟烂到了什么程度。

等我将各种错误列举得足够多以后,他们会不会改变看法呢?这一点,我还挺好奇的。

最近一个月,我自己有一大堆杂事,这些杂事的优先级虽然不高,但都绕不开躲不掉,加上我对批评《喜》本来没有多大兴趣(这么说大家可能不信,但这是真的),所以断断续续,写得很慢。

今天先来说最不可思议的一点,也就是标题里那句话:原来鲁西奇教授竟是用百度百科做学问的。

这句话不是刻意贬低,是实打实的,证据确凿。

反正我是震惊了。我此前对鲁教授的评价已经很低,没想到还可以更低。

一  “络”与“胡衣”

《喜》第一节下半篇,鲁教授引述了秦简中十个人物的身高、穿着等信息,作为旁证,用以推测喜的身高与穿着。书中第11页,提到了一个叫缭可的人物,说:

他穿着一件络袍,一件络单胡衣。

与之对应的里耶秦简原文是:

衣络袍一、络单胡衣一。

这里鲁教授基本是照录原文,没有问题。问题是到了第14页,鲁教授参考缭可的穿着,给喜设计了一种打扮:

他有时候上身穿着袍子,下身着胡衣(裤子)……

什么?胡衣是裤子?

我立即翻看鲁教授所写的注文,然后就看到了这样的解释:

络袍,诸家皆未释。络的本义乃指以十字交叉的方式织成的网,这里应是指用粗线简单织成的布。络袍,应当是指用粗布做成的袍子。胡衣,当是指下身穿的裤子。

“络”与“胡衣”,鲁教授全都解错了。这又是他的不严谨,以及习惯性瞎猜,闹出来的笑话。

先说“络”字。

在古老的《九章算术》里,有这样一道算术题,说络丝一斤,可以制作出练丝十二两,而练丝一斤,可以制作出青丝一斤十二铢(战国秦汉时代,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二十四铢)。问:制作一斤青丝,需要多少络丝?

《九章算术》(四库本)

通过这道算术题,可以知道,络丝是制作练丝的原材料。

古人织缯帛,第一步是缫丝。把蚕茧放入热水中,一边煮一边抽,就得到了最原始的丝。这也就是生丝。

为了使这些丝变得更加柔韧,且易于染色,需要对丝进一步加工。据《周礼·冬官考工记》记载,方法是用楝木灰滤过的清水,将丝浸泡七日,然后拿到烈日下悬空暴晒,之后每夜将丝悬入井中浸泡,白天取出暴晒,持续七日七夜。这套方法,叫做灰湅(liàn)与水湅。

经过了这道工序的丝,就叫做练丝。而将练丝染色,就得到了青丝,或其他颜色的丝。比如《论衡·率性篇》里就曾提到,人之善恶“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

凡丝、帛,都应这样湅过,方为上品。

《九章算术》说一斤络丝做成练丝,有四两损耗,而一斤练丝染成青丝,又重了半两。揣其事理,可知络丝就是生丝。

秦简中所说的“络袍”之“络”,也就是用生丝织成的一种缯帛,这是没有经过湅染的。

在古代字书中,也有与此对应的释义。

《广雅》曰:“络,绡也。”
《说文》曰:“绡,生丝也。”

《广韵》曰:“绡,生丝缯也。”

这便是说,络是一种用生丝织成的缯帛,与绡相似,或者说与绡是同一类。

另外,《说文》曰:

络,絮也。一曰,麻未沤也。
絮,敝绵也。

《说文解字》(宋刻元修本)

絮,即粗丝绵。

绵通常就是丝的残次品。缫丝时,那些断掉的,不好的丝,被收集起来就成了绵。一般是用来絮在衣服或被子里。但也可以将其继续加工,纺成丝线,再织成绸。相比于丝绸,绵绸是比较粗糙而低端的。

“未沤”,是指没有经过长时间浸泡这一工序。麻未沤,正与丝未湅,是同一性质。

《急就篇》:

缣练素帛蝉。

唐代颜师古注曰:

络,即今之生䌤(shī)也,一曰今之绵䌷是也。

《急就篇》(元刻本)

《急就篇》是西汉史游所作,这里以“络”字与“缣”“帛”等字并举,可知“络”是指一种丝织品。

颜师古所说的“生䌤(shī)”,即以生丝织成的䌤。“䌤”即“䌳”,俗写作“絁”,是一种比较粗糙的缯帛。(据清代段玉裁的说法,䌳也就是绵绸。但颜师古既将生䌤与绵绸分开说,可知至少在唐朝,这还是两个概念。)

综合看起来,古人对“络”字的解释,虽有多种说法,但相互之间都有共同特点。

作为原材料的生丝,可以称为络。作为残次品的粗丝绵,也可以称为络。用生丝织成的绡、䌤,可以称为络。用粗丝绵纺成丝线,织成的绵绸,也可以称为络。而织麻布所用的麻,在完成浸泡工序之前,也称为络。

可知“络”这个概念,描述的是纺织材料的原始状态。古代字书,皆举其一端而言。

丝帛本身,必有精粗好坏之分。那些上等货,被加以湅染,用来缝制高端豪华的服饰,自有其专用的名称。而那些次等的,劣等的,尚未湅染的,大概就都称为络。

*   *   *

本来要了解“络”字本义,是不必考证得这样详细的,只需随手查一查词典(如《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辞源》等),就能知其大概。

之所以查得这样细,是因为鲁教授说“络”字本义是“以十字交叉的方式织成的网”,实在令人困惑。

《汉语大字典》。这里只截取了前三个义项。图中最后一句“衣络襌襦各一”,漏了一个“裙”字,秦简原文是“衣络襌襦、裙各一”。

我遍查古代字书,未见有说“络”字本义是“以十字交叉的方式织成的网”的。“络”虽然也有网的意思,但那是比较远的引申义了,并非本义。

可鲁教授既这么说,总该有其依据吧?

我只好上网尝试搜一搜。

这一搜,可就震惊了。

鲁教授的依据,竟然是百度百科。

(⊙_⊙)

🎵眼睛瞪得像铜铃…

再看一下这两张图:

百度百科

汉典网

可以发现,百度百科的解释,基本是照抄汉典网的,只有第一条,百度百科自由发挥了一下。

而汉典网的依据,则是王同亿主编的《高级汉语词典》:

《高级汉语词典》(王同亿主编,海南出版社,1996年)

百度百科说:

“糸”指丝绳;“各”指“十字交叉”。“糸”与“各”联合起来表示“把丝绳按照十字交叉的方式结合成罗网”。

这完全是在胡扯。也不知是谁编了这么几句,竟把大教授给骗了。^ _ ^

“各”字从口从夂。“夂”读 zhǐ,在甲骨文中,它是“止”的倒形,而“止”是脚的象形。“夂”下面的“口”形,是洞穴的象形,有时也写成“凵”。

“各”字所象之形,是一只脚正要踏进所住的洞穴,表示来、至的意思。

甲骨文中的“各”与“止”

“络”是形声字,“糸”表意,“各”表音。也就是《说文》所说的,“从糸,各声”。

百度百科说什么“各”是指“十字交叉”,这是直接对着楷书“各”字随意联想,信口胡诌。

而鲁教授竟信以为真,把这条解释当作定论,引在他的学术著作里。

二  “胡衣”不是裤子

鲁教授认为“胡衣”是裤子的意思。但是他没有举任何证据,没有做任何辨析,直接就来了一句:

胡衣,当是指下身穿的裤子。

这是他的习惯性瞎猜。

其实“胡衣”就是“胡服”的意思,即胡人样式的衣服。

胡衣样式多种多样,比如袈裟就属于一种胡衣。

《玉篇·衣部》(张士俊泽存堂本)

袈裟不是裤子,这是人人知道的。

古代字书中,还有其他胡衣,比如:

《集韵》(宋刻本)

《汉语大词典》

除了胡衣,还有一些字是明确注着“蛮夷衣”的。比如:

《玉篇·衣部》(张士俊泽存堂本)

其中“袚(bō)”字,《说文》中就有,清代段玉裁注曰“左衽衣”。(“左衽”是相对于中原人的“右衽”来说的。)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同治六年刻本)

胡衣、蛮夷衣、左衽衣,都是指异族服饰。这些词与今日常见的“西服”“和服”是同一性质,与“上衣”“下衣”则完全是两码事。

“胡衣”一词,唐人诗句中也多有提及,比如李白的《奔亡道中》就有这样两句:

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

唐穆宗时,与回鹘和亲,穆宗将其第十妹封为太和公主,下嫁回鹘可汗。婚礼上有一个环节,是公主需要解去唐服,改穿胡服。

新旧两《唐书》记述这同一事件,措辞不同。《旧唐书》用的是“胡服”,而《新唐书》用的是“胡衣”。

既至虏庭,乃择吉日,册公主为回鹘可敦。可汗先升楼东向坐,设毡幄于楼下以居公主,使群胡主教公主以胡法。公主始解唐服而衣胡服……(《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五)

于是可汗升楼坐,东向,下设毳幔以居公主,请袭胡衣……(《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七下)

《新唐书》(百衲本)

胡衣就是胡服,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胡服的特点是短而紧身,相比于中原人的宽袍大袖,更便于战斗。所以当年赵武灵王要搞胡服骑射。从那时起,胡服就传入中原了。不只是赵国,其余诸国也穿。

到了秦汉时代,胡服已成为一种常规服饰。朝廷官员,世家子弟,身上衣冠都不免胡里胡气。

比如《史记·佞幸传》就说,汉惠帝时宫里的郎、侍中等近侍之臣,都头戴鵕䴊(jùn yí)冠,腰系贝带(具带)

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䴊,贝带。(这里的“貝带”,应是“具带”之误。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姑且略过。)

《说文·鸟部》也说:

秦汉之初,侍中冠鵕䴊。

鵕䴊冠与贝带(具带),正是典型的胡服。当年赵武灵王就是这身打扮。

《汉书·武五子传》载,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的昌邑王刘贺,被废掉后回到昌邑,据监视者汇报说,他平时的打扮是:

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

短衣大绔,加上惠文冠,这是全身胡服了。

惠文即赵惠文王,是赵武灵王之子。

鵕䴊冠,是以雉尾为饰,左右各插一支长长的尾羽。惠文冠则是以貂尾、附蝉为饰。二者都是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以后,设计出来的胡人样式的冠。在秦汉时代,这不光是侍中等近侍之臣所戴的冠,同时也是一种武官制服。(详见《后汉书·舆服志》。)

《后汉书·五行志》则说:

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后汉书·五行志》(宋刻本)

虽然史书写到这些事时,都带着批评意味,但客观上反映出当时胡服已经很流行了。胡服早已与汉服融为一体,所以古代字书中,特别注明“胡衣”“蛮夷衣”的,是一些特殊样式的衣服,常见的短衣大绔,就不点明是胡服了。

*   *   *

秦简中所提到的那位缭可,他本是一位士卒,穿着胡服短衣,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啊。

鲁教授不理解“胡衣”二字的意思,想当然地以为,缭可既穿着“络袍”与“络单胡衣”,袍子确定是衣服,那胡衣就该是裤子了。他还设想着喜平时的打扮,也是上身袍子,下身胡衣。

其实“络袍”是生丝缯帛做的袍子,“络单胡衣”则是生丝缯帛做的胡人样式单衣。

这里的“单”字,是相对于“复”字来说的。“复衣”是有面子有里子,中间有夹层,里面絮着丝绵的衣服。袍,就是一种复衣。

秦简说缭可“衣络袍一、络单胡衣一”,是说他随身有长短厚薄两身衣服,络袍是抗寒保暖的,络单胡衣是平时所穿的。这并不是上衣下衣的关系。

今人所穿的羽绒服就是“复衣”,而T恤、衬衫之类就是单衣,而且,应该也可以算是“胡衣”。^ _ ^

三  “缪”与“缯”

鲁教授解“络”字本义,直接把百度百科里的胡扯当作定论。这种情形,在他的书里并非仅见。

《喜》第15页,又提到秦简中所记录的一件复衣,说这件衣服:

用帛作里子,里面装了五斤丝絮,用五尺缯絻衣服的领口、袖口、裾边,直到后下摆。……衣领、袖口等处絻的缯,都还是新的。

对应的睡虎地秦简原文是:

帛里,丝絮五斤装,缪缯五尺缘及殿(纯)。……缪缘及殿(纯),新也。

槽点在鲁教授所写的注文里:

缪缯,诸家皆未详究,但称为一种缯的名称。今按:缪的本义是指缠绕在一起的绸帛,缯乃多次使用的帛,即旧帛。缪缯五尺缘、缪缘之“缪”,皆当作动词解,即用缯缠绕,来絻边。殿,整理小组引《尔雅·释器》“缘谓之纯”,将简文中的“殿”解为“纯”。后来诸家多沿用之。然如此解释,“缪缘及纯”,遂十分怪异。今按:殿,本有“后”之意。简文的意思,乃说给衣服的领口、袖口及裾边、下摆等处都絻了边,一直到(“及”)后面的下摆。缘,扬雄《方言》:“悬裺谓之缘。衣缝,缘也。”(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02—303页。)则缘就是衣服边上的缝。为牢固起见,要给衣边上的缝,用布条包住,即绲边。

这段话里满是槽点。

先来看鲁教授这一句:

缯乃多次使用的帛,即旧帛。

“缯”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本来随便查一查词典就能知道。哪怕查《现代汉语词典》都行:

查《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则可以看到更详细的解释:

《汉语大字典》

《汉语大词典》

《汉书·灌婴传》说:“灌婴,睢阳贩缯者也。”照鲁教授的理解,灌婴是个搞旧衣回收的?

《后汉书·卢芳传》说,卢芳向汉光武帝请降时,光武帝封其为代王,“赐缯二万匹”。《三国志·诸葛恪传》说,诸葛恪进封阳都侯时,获赐“缯布各万匹”。这是上哪收的这么多“旧帛”,拿来赐人,不怕人家嫌弃吗?

且秦简明说“缪缘及殿(纯),新也”,鲁教授自己也说,“衣领、袖口等处絻的缯,都还是新的”。

新的旧帛?

这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呢?

难道是,非新非旧,亦新亦旧,旧中有新,新中有旧,旧即是新,新即是旧?

^ _ ^

*   *   *

顺带一提,鲁教授所用的这个“”字,似乎也是用错了。“”字读 wèn,是古代一种丧服,或者指吊丧时所执之绋(fú),而“绋”是牵拉棺材所用的绳子。此外还可以读 miăn,通“冕”字。

还可以读 wàn,指拉船的绳索。据《集韵》,本应写成左“糸”右“勉”,图省事少写一个“力”,就成了“絻”。

还可以读 mán,《广韵》《集韵》释为“连也”。这种用法极为冷僻,古书里找不到例证,大概古人曾经这样用过,韵书聊备一说。

在《汉语大词典》《辞源》《辞海》《王力古汉语字典》等辞书中,“絻”字都只有 wèn、miăn 两种解释。这两种用法,是古书里常见的。

《汉语大词典》

《辞源》

《集韵》(宋刻本)

《广韵》(宋刻本)

总之,“絻”字没有鲁教授这种用法。

当你在鲁教授书中看到絻边”“絻了边”“絻的缯絻衣服的领口……”这样的叙述时,你就算细细查过包括古代字书在内的各种词典,也很难确定它的读音,只是根据上下文,能够猜到鲁教授想说什么而已。

本来要表达衣服饰边这层意思,可以说镶边,也可以说绲边,甚至可以按照古人习惯,直接说纯缘。但鲁教授偏要用一个“”字,不知为何。

先秦古书,距今已有二千余年,用字古奥,有些难解,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鲁教授作为今人,何苦要在著作里给读者设置这种障碍呢?

这一处错误,本不值得细说,但本文引用鲁教授原话时,“”字反复出现,因此不得不提一嘴,免得读者误会“”是表示衣服饰边的专用字。

*   *   *

好了,说回到“缯”字。

鲁教授说“缯乃多次使用的帛,即旧帛”,究竟有什么依据呢?

原来:

与“络”字一样,上图“缯”字的释义,除了讲本义的那一条莫名其妙以外,其余各条都与《高级汉语词典》相同。

《高级汉语词典》

而那莫名其妙的“本义”,则与鲁教授的结论正好对得上。鲁教授说“缯”是“多次使用的帛”,百度里则说“缯”是“重复使用的丝织品”。

看起来这是在把表音的“曾”作“曾经”解,然后联想出了“重复利用的”“二手的”“多次使用的”等奇怪解释,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来做新仓颉。

*   *   *

百度百科现有的“缯”字条目里,并没有那条讲“本义”的解释,可能是已被修改了。上面那张图片,我是从百度知道截取的。

我疑心鲁教授对“缪”字的解释,也是参考百度百科的。可惜我无法查看百度百科的历史版本。据说帐号等级比较高的人能够查看。各位如有这样的大神号,可以去翻一翻,也许能看到一些很有趣的信息。

^ _ ^

四  “缪”的本义

鲁教授说:

缪的本义是指缠绕在一起的绸帛。

“绸帛”我们知道,也就是常说的丝绸。

但是“缠绕在一起的绸帛”描述的是一种什么状态呢?豪华墩布吗?

虽然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不一定对,但我们要谈论一个字的本义,总是要优先参考《说文》的,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许慎错了,那就最好姑且承认他是对的,不要瞎造新解。

《说文》曰:

缪,枲之十絜也。一曰绸缪。从糸,翏声。

绸,缪也。从糸,周声。

(xǐ),就是麻。
(jié),则是一束麻。

麻十束,就称为“缪”。

所谓“一曰绸缪”,“绸,缪也”,则是说,绸就是缪,缪就是绸,“绸缪”是叠韵联绵字。

《说文解字》(宋刻元修本)

联绵字是两个字合在一起表示一个意思,本是要连在一起用的,不能分开。像这样的联绵字有很多,比如“逍遥”“徘徊”“彷徨”。

《诗经·唐风·绸缪》里有这样几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

这就是将绸缪二字叠韵连用,表示捆扎、缠绕的意思。“绸缪束薪”“绸缪束刍”“绸缪束楚”,字面意思就是捆扎柴草。

若将绸缪二字分开单用,那就都是通假。比如“绸”通“稠密”之“稠”。我们现在常说的“丝绸”之“绸”,在古代本是“䌷”字,后来借“绸”为“䌷”,“䌷”字反被淘汰了。而“缪”字单用,则是通“纠”“樛”“谬”“穆”“缭”“戮”等字。

秦简中的“缪缯五尺缘及殿(纯)”,“缪”字单用,或许是通假,或许是从其本义“麻十束”引申指一种帛。这一点,我不敢下定论。总的来说,从秦简文意来判断,这句话里的“缪”字指一种帛,是可以确定的。

不妨再看一下秦简原文:

帛里,丝絮五斤装,缪缯五尺缘及殿(纯)。

这句话是在描述那件复衣的特征。

特征一是“帛里”,即以帛做里子。

特征二是“丝絮五斤装”,即衣服里面絮了五斤丝绵。

特征三是“缪缯五尺缘及殿(纯)”,即以五尺缪缯做了衣服的镶边。这里可作动词理解的是“缘”和“纯”,而不是“缪”。

明白了这句话的结构,也就不会去瞎想什么“缪”字是“缠绕”之意了。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汉语大字典》对“缪”字的解释:

《汉语大字典》里“缪”字的两个义项,其一是《说文》所讲本义,其二便是睡虎地秦简中的用法,释为“帛的一种”。

鲁教授若想推翻这种解释,得有更充分的证据才行。不能仅靠自己的联想,就说应当是如何如何啊。

五  “殿”为什么通“纯”

现在来详细说一说“殿(纯)”字。

鲁教授说:

殿,整理小组引《尔雅·释器》“缘谓之纯”,将简文中的“殿”解为“纯”。后来诸家多沿用之。然如此解释,“缪缘及纯”,遂十分怪异。今按:殿,本有“后”之意。简文的意思,乃说给衣服的领口、袖口及裾边、下摆等处都絻了边,一直到(“及”)后面的下摆。

他认为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是以《尔雅》中的“缘谓之纯”为依据,才将“缪缘及殿”的“殿”字读为“”的。

事实上,整理小组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殿”读为“”。他们整理时,直接就这样读了。引《尔雅》里的话,是要解释什么是“”,而非解释为什么要把“殿”读为“”。如图:

还是先来解释一下,“殿”为什么可以通“纯”吧。

我们都知道汉字象形,但其实汉字主要还是记音。殿、臀、屯、纯,古音是相近的,所以这四个字,可以从“殿”一直通到“纯”。

先说殿、臀、屯三字相通。

举个例子,《周礼·地官·乡师》有这样一句:

巡其前后之屯,而戮其犯命者。

郑玄注曰:

故书“巡”作“述”,“屯”或为“臀”。郑大夫读“屯”为课殿,杜子春读为在后曰殿,谓前后屯兵也。玄谓前后屯,车徒异部也。今书多为“屯”,从“屯”

《周礼郑注》(四部备要本)

这是说,《周礼》这部书在汉朝有多个版本,有的写成“前后之臀”,有的写成“前后之屯”。

对“臀”或“屯”字的解释,则郑大夫与杜子春都将“”或“”读为“殿”,分别解为“课殿”之“殿”(表示考绩为下等),“在后曰殿”(表示行军落后)。而郑玄所见到的版本,多数都写着“屯”,而非“臀”,故他解作屯兵屯田之屯。

郑玄所说的郑大夫即郑兴,郑兴与杜子春是《周礼》的早期注家,他们的时代是西汉末东汉初,与东汉末年的郑玄,相距一百多年,近二百年。

《周礼》中这句话,究竟应该是“殿”,还是“臀”,还是“屯”,姑且不管,总之,殿、臀、屯三字相通,是很明白的。

至于“屯”与“纯”相通,那就更加简单明白了。因为“屯”就是“纯”,早期的“纯”字,是没有“糸”旁的。

董莲池先生所编的《新金文编》中,收录了大量金文“纯”字,可以看一下:

金文“屯”字,有的上面是个实心点,有的是一短横,有的是个圈,或者在短横、实心点之上加圈。只有实心点或短横者,至今仍写成“屯”,加圈者则是表示衣服镶边的专用字,后来就干脆写成“纯”了。

六   “缘”与“纯”的含义

现在我们再来简单说一下,“缘”与“纯”的意思,及其细微区别。

笼统来说,缘就是纯,纯就是缘,也就是衣服的镶边,或者做动词,表示为衣服镶边。(这两个字表示这层特殊意思时,其读音也比较特殊,现在的标准读音是,“缘”读 yuàn,“纯”读 zhŭn。)

表示衣服镶边,本来只有一个“纯”字,后来才又出现一个“缘”字。古人注解这两个字,则说“缘,衣纯也”,“纯,缘也”。

细究起来,大概“缘”本来是指衣边而言,而“纯”则是衣领和袖口。久而久之,“缘”字意思扩大,也就缘纯不分了。

姑且引几句文献做证据吧。

《仪礼·既夕》:

明衣裳……縓綼緆,缁纯。

郑玄注曰:

饰裳在幅曰綼,在下曰緆。

饰衣曰纯,谓领与袂

古代衣服有衣有裳,下裳又分前后,两侧有开边。这两侧的镶边,就称为“綼(bì )”,下面的镶边,则称为“緆(xī)”。而上衣领口与袖口(袂)的镶边,则称为“纯”。

这里没有提到“缘”,因为这种相对短的上衣,胸前的交领部分都还属于领口。只有那种很长的深衣,交领往下一直到脚的衣边,才叫做“缘”。

《礼记·玉藻》:

深衣……袷二寸,袪尺二寸,缘广寸半。

郑玄注曰:

袷,曲领也。
袪,袂口也。

缘,饰边也。

(jié)指交领,袪(qū)指袖口,缘指的是交领以下的衣边。

《礼记郑注》(四部备要本)

姑且附上几件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衣服,来看看样式吧。

朱红菱纹罗丝绵袍

印花敷彩纱丝绵袍

素纱单衣

这件素纱单衣,很明显可以看到,仅有衣领与袖口是镶了边的,也就是“纯”。

*   *   *

现在理解了“殿”为什么可以通“纯”,也理解了“缘”与“纯”的细微区别。再来看秦简中所说的“缪缘及殿(纯)”,就很好理解了。

缪缘及殿(纯)”,就是说衣边、衣领、袖口都镶了边。

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盗马》中还有一句,正与此直接对应:

缇复衣,帛里,莽缘领袖。

《封诊式·盗马》原简图片

这句话里的“帛里,莽缘领袖”,与《封诊式·穴盗》中的“帛里”“缪缘及殿(纯)”是一样的叙述结构,“领袖”正对应着“殿(纯)”字。

顺带一提,《喜》第一节引述《封诊式·盗马》,也出现了几处错误,限于篇幅,这些就下回再说吧。

*   *   *

鲁教授不理解为什么“殿”可以通“纯”,也不大理解“纯”是什么意思。他要推翻整理小组的解释,却没有指出对方错在哪里,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困惑,说:

然如此解释,“缪缘及纯”,遂十分怪异

这话无异于说,因为我看不懂,所以你是错的。

鲁教授根据“殿”字本有“后”的意思,另造新解,把“殿”字解成了相当于衣服的下摆。

事实上,“殿”字表示“后”的意思,是指下等、落后,而并非某个物体的后半部分或下半部分。

古代考核军功政绩,上等称为最,下等称为殿。行军走在最后,也称为殿。

将衣服下摆称为殿,则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仪礼》中将衣裳最下面的饰边称为“緆”,则上文曾经引用。

七  “衣缝缘也”

还有一个槽点,鲁教授解释“缘”字说:

缘,扬雄《方言》:“悬裺谓之缘。衣缝,缘也。”(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02—303页。)则缘就是衣服边上的缝。为牢固起见,要给衣边上的缝,用布条包住,即绲边。

这里鲁教授引用扬雄《方言》,竟分不清正文与注文。

其引文的前半句:

悬裺谓之缘。

是《方言》原文。

至于——

衣缝缘也。(注意,中间不能断开)

则是晋代郭璞的注文。

郭璞注本《方言》(宋刻本)

正文是大字,注文是小字,明明白白。

鲁教授说他参考的是华学诚先生的《扬雄方言校释汇证》,那么我们也来看一下华先生的书吧:

正文是大字,注文是小字,明明白白。

(⊙_⊙)

关键是,“衣缝缘也”这四个字是不能断开的。因为这是郭璞在注“裺”字,意思是:

裺,衣缝缘也。

就像《广韵》中这样:

《广韵》(宋刻本)

鲁教授把郭璞这句注文,算做扬雄正文,还特地在中间断开,写成“衣缝,缘也”,然后得出结论道:

缘就是衣服边上的缝。为牢固起见,要给衣边上的缝,用布条包住,即绲边。

^ _ ^

鲁教授读书之半认半猜,真是已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八  结语

据说鲁教授这本书的重大意义,在于从微观的视角来看秦朝历史。这么说来,细节理应是其所长。你看,此书的宣传语也在强调细节:

然而实际上,细节正是其所短。

岂止是短,简直是乱七八糟。

本文的附图中,出现了大量的词典截图。按说讨论学术问题,文章里是不应该有查词典这个环节的,因为查词典是最最基础的事情,除非是要纠正词典之误,否则查词典不是学术问题。

我之所以不得不附上词典截图,是因为鲁教授在解释字词时,竟连词典也懒得查,他就靠着查百度百科,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在那里做新仓颉。这是很不可思议的。

此前曾有人在我的评论区留言,说我只不过是会查一查百度而已。我当时一笑置之,没有理会。

其相关留言有多条,这里仅截取其最短的一条,并适当打码,以免节外生枝。

我哪里想得到,鲁教授竟真的是这样。

网络百科不是不能用,上网检索可以有效节省搜集资料的时间,有时还可以得到一些意外的线索。但是,在检索之后,应该要找原书来看,加以验证才对啊。

若是普通网友将百度百科当作定论,那也罢了。可鲁教授是武汉大学的博导,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名教授。这就让人难以想象了。

到目前为止,《喜》第一节里的错误,我都还没有列举完。不过《喜》的烂,其根本不在于书中有多少错误,而在于鲁教授的学问及其治学方法本身是有问题的。

上面所举的这些错误,以及此前已经列举的那些错误,反映出鲁教授根本没有阅读古书的能力。他不但没有看古书原本的能力,看点校本都成问题。

他解决疑难问题,不是去认真钻研,而是基本靠瞎猜,经常不举任何证据,不做任何辨析,直接就下结论,说此处当是如何如何。

说实话,我对鲁教授的学问,已经没有了丝毫信任。

《喜》的这种写法,完全就是在装神弄鬼。书中征引大量文献,假装专业,而实际上作者自己都看不懂那些文献。

看不懂也就罢了,可他偏要自作聪明,另造新解,把许多原书本来没错的地方给解错了。

当他决定用这样的方法来写一本《喜》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会是一本烂书。

《喜》不是被我说烂的,我只是告诉大家,它烂在哪里。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