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中文的“卧槽”,从村上春树笔下翻译过来就是“糟了”,从太宰治口里说出来就只剩下“啊”

2022-10-03 星期一

中文系16级小樊同学来信说:“我在读国外文章的中译本时,时常可以感到一种强烈的翻译腔。”小樊说的“翻译腔”,其实指的是翻译腔透出的语言风格。他印象比较深的是欧洲语言的“翻译腔”和日语的“翻译腔”。
1. “晦涩”弥漫的西语
小樊以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译文为例:
“演说术并不认为是一种高尚的研究项目。然而,由于修辞学的全部内容是关于外部表现的,所以,尽管演说术没有什么价值,我们还是要注意它。”
这段话即使不加说明,也可以判断是一段翻译文本。小樊认为,西方文章的译文会经常用一些很抽象而理论的名词,与日常生活用语有明显的距离,而且句式逻辑复杂,意思表达回环往复,与我们所写的中文有很大区别。
“以前看《十日谈》时,总觉得明明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意思,要来来回回说上几页纸,而且用词晦涩,难以理解,没读几页就不想看了。”
2. “和风”吹拂的日语
小樊说,日语似乎有一种风格:
“我学习日语时知道,日语大量地省略主语,敬语体系复杂,如果直译成中文会显得做作。
“东方的文化使日语表达极为委婉,同时对汉字略有不同的理解也使得日语词汇有一种别样的风格。健康叫做‘元气’,酒店叫做‘居酒屋’,且和歌俳句中大量出现的‘樱花’‘月’‘雨’‘月’这类词语,使得日语翻译腔呈现出另一种风貌。
“一些日本诗歌与小说中常见的词语,所谓‘蝉时雨’‘樱吹雪’‘孤悲’‘诧寂’‘物哀’,这类词一看就带有强烈的‘和风’。”
于是小樊有了一个猜想:
“是不是一种语言可以比作一个人,她有自己的性格、外貌、喜好。这种‘个性’上的差异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两种语言‘个性’的不同会使它们之间的差异被放大,形成各有特点的翻译腔。
“如果这样,想要学习另一种语言似乎就不仅仅是背单词记语法,这些单词语法背后体现的语言‘个性’同样值得研究。”
小樊问:不知道老师对我的一些粗浅的想法怎么看?
我对小樊同学说: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们从英语中体会的个性,和我们从翻译腔中体会的英语的个性,两者不太一样,交织着多方面的问题。
我请小樊同学在语言与文化课上给同学们讲讲她对不同语言翻译腔体现不同个性的观察。然后我作了一些梳理:
一、在外语学习中体会的语言个性
语言的个性很自然地体现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我们学习和使用一种非母语的语言,对这种语言的个性在潜移默化中能够领会和适应。
语言与文化课上外文系04级小黄同学这样为她在外语学习中的心理画像:
“我用汉语的魔力舞鞋舞蹈,旋转中的世界如行云流水般灵动;
“我拿着地图走在英语小径交叉的花园里,严格计算着自己的坐标;
“当我又学会说韩语的时候,我的世界忽然变成了一个万花筒。
“韩语有无与伦比的丰富的象声词,流眼泪是‘’,雪化了是‘스르르’,连花开了也可以用象声词,‘활짝’。这让韩语听起来感情色彩特别丰富,语调的起伏变化让语言一下子生动起来,连韩国人说话时的表情也是丰富多彩的。
“说英语时小心翼翼斟酌用什么动词,搜肠刮肚地想形容词;说韩语简直可以称大胆了——形容词词汇量小?就学韩国人夸张的表情,再把副词拉长加重说,便能用‘漂亮’来达到‘美若希腊女神’的表达效果。
“英语里就很难通过‘very’的长短来表达‘漂亮’的程度。人们会找一个程度更高的词——pretty还不够形容一个女孩子吗?那就换beautiful
“所以,说英语我就总表现得像个思想者,说韩语则一脸神采飞扬。”
小黄同学的“神采飞扬”,让我想起萨丕尔说过的话:“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的、形态的——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
我指导的外国硕士生、博士生来自亚非欧美十几个国家,其中只有韩国的同学写过母语中的象声词。我们知道各民族语言都有象声词,但韩语的“个性”在于,将象声词“组成一种独自的、技术性的艺术织物,把一种语言内在的艺术提净了或升华了”(萨丕尔语)。
我们体验并进一步理解了一种外语的个性,反过来一定会对母语的天性有更深入的领会。而这,是我们识别翻译腔的必要条件。
二、在翻译腔中看到的语言个性
在反映语言的个性上,翻译腔是另一个问题。
翻译腔是用自己的母语翻译一种外语时出现的现象,出现的原因大致有三:
1. 两种语言“个性”的冲突,母语没有和外语对应的语音、词汇和语法;
2. 译者的母语表达能力不强,无法用适切的母语去传达外语的意思,把译文煮成了一锅夹生饭;
3. 译者希望引进外语的词汇和语法,创生母语新的表达方式。
小樊同学说的翻译腔,在第一和第三个层次上。
翻译腔体现的外语“个性”,和外语自身体现的“个性”不同。不同在哪里呢?
同学们在外语学习中体会的语言个性,是自然的;
同学们在翻译腔中体会到的语言个性,是不自然的。它是一种外语的特点在母语中扭曲的表现。由于它扭曲了母语,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一种异文化的气质。
我们可以说,当我们谈论语言个性的时候,谈的是原生态的母语和外语自身的特点;
当我们谈论翻译腔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呢?
谈的是从两种语言的对话和冲突(翻译)中看外语的特点;
谈的是母语译者在表现外语过程中摔的一个又一个跟斗;
谈的是母语形式在外语扭曲下的新的表现力和可能性。
在这个意义上,翻译腔不失为从精神上、风格上、思维方式上把握一种外语特色的某个途径。
因此,在总体嫌弃翻译腔的同时,我们不妨也学着识别翻译腔,理解翻译腔,欣赏翻译腔。金融学专业15级的小徐同学举过一个好玩的例子:
“老师上节课提到翻译腔,我觉得有的时候翻译腔恰恰保留了不同语言的魅力,辞藻组合方式的不同体现出不同文化的特性。
“比如在中文语境里的感叹词‘卧槽’,可以表示吃惊、略带愤怒的感觉,从村上春树笔下翻译过来就是‘糟了’,从太宰治口里说出来就只剩下‘啊’。
“不同语境下习以为常的表达,在往后的使用里都觉得理所当然,就像男孩子不知道及腰的长发睡觉时要放在被子里还是拿出来一样,他们头发不会长到那么长,日本人也不知道‘卧槽’这个词,自然就连明白这一感受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在‘卧槽’和‘糟了’之间互相揣度,像是被谷歌翻译连接起来的彼此笑着,一个说‘吃了吗您嘞’,一个说‘早上好!今天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呢’。
“真是太可爱了,也太自以为是了啊,能使用语言的人类们。”
语言人,当然是自以为是的人,世界被母语词化为一片舒适区。
也因此,听到翻译腔明明很想生气,却又止不住好笑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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