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点无关的话：最近老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贴音乐了，好像的确是有日子忙着写，没有考虑过配乐的这件事情。今天选的这首歌不是为了这篇文章，而是忘了给昨天那篇《周末小记》配。然后，每次留言说要求配乐的读者朋友，从后台的数据统计来看，每篇文章的音乐播放就没有超过一千次的，除非是我自己的声音。所以，如果从极简的角度看，如果我要专注在写文章上，音乐是最先可以去掉的部分。
人们很容易被努力所打动，尤其是这种努力取得了成绩之后。但是对于感动这种情绪，每个人都需要警惕。因为它是独占性的，排他性的，一旦在心中升起，其他的情绪和理性基本上就不复存在了，没有办法抢得过感动。以前我比较愚蠢，看剧本的时候喜欢分析人物，分析剧情衔接，分析人物弧光，总是就是书上的那一套。后来遭到了现实正反手反复抽耳光，在两耳嗡嗡作响的中间我获得了顿悟：什么人物，什么故事，什么结构，对于中国观众根本不起效果。如果没钱做视觉奇观，那么单就故事来说，只要能感动观众你就已经赢了。因为只要影院里泪流成海，就没人再去注意你剧情上是不是有问题，人物是不是生硬，前后逻辑是不是对齐，人家抹眼泪的时候没工夫注意这些小事。但生活不是看电影，有感动升起的时候，往往需要给情绪踩一脚刹车，按下暂停键，往回去捋一捋，找到感动的源头，分析分析究竟是什么打动了自己。更重要的是，这种感动有没有遮盖掉其他本应该思考的问题。努力的故事很动人，但它可能会带来一系列理解上的偏差---
任何一个工作过20年以上的人可能都会同意我这句话：大部分努力不见得有成果。他们可能还会同意我下面这句话：成功和努力的关系远不如和运气的关系紧密，有时候看下来更像是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位置找到合适的人，一切做起来都非常顺畅，稍微缺了哪个环节，就会产生一堆努力，但是这些努力不会有结果。所以，如果我们这些成年人能诚实一点的话，会承认努力和成果之间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空忙一场才是人生常态。
我并没有否认努力的意思，只是说不要美化，尤其是神化努力，因为这样会带来后果。你失败了，那就是你不够努力，是这套逻辑吧？越是强调和美化努力的作用，那么就会给所有人带来更多的压力，非常方便人们去自责，然后陷入沮丧无法自拔。同时，它也很巧妙地隐藏了一个逻辑：所有的失败都是个人的责任，尤其是人生失败。因此我们不用再去检讨外部环境，不用再去检讨合作伙伴、工作流程、执行策略，反正是不够努力就对了。那么，这样的看法又有什么切实的益处么？
作为成人，当我们的孩子要进入某个领域之前，除了不要钱的鼓励之外，我们还需要告诉他们一点什么别的实话么？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建议孩子把热情和鸡血先放在一边，花一点时间去了解这个领域内部都有什么大佬，这些大佬构成怎样的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通过这两点，观察在这个领域内人们是怎么做事的，靠的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们的做事风格究竟是怎样的。然后孩子要自己回答那些个问题：这种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是开放和还是封闭的？是否会接纳自己？自己有什么特质能确认这一点？过去是否存在实例或者存在可以证明有这样的趋势？自己是否也愿意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去做事？还是说觉得格格不入？
如果一个领域内全是50岁以上的男人，而且是一个兄弟会那样的亲密关系，那我就不会建议一个女孩子进入其中。因为没意义，她进去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出人头地，都不可能进入内层，永远都在外层打杂，白白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努力在这样的结构下，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
你看，在劝人努力之前，人其实需要考虑的事情会很多，哪里有那么简单的？努力把这一切思考都简化了，简化成一出戏。主人公的命运从一开始的平凡翻转到最后的成功，中间放上努力就可以了，写一写努力的过程里有多么惨，能让人看了流泪就算是叙事成功。问题是世事并非如此，无论用话术如何去简化过程，每个人面对的都是非常具体的现实处境，具体的现实处境里有无数现实问题，而这些问题不是可以通过努力或者感动就能解决的。关于努力的这一套话术，其实算起来都很年轻。我小时候听到的话术可不是这样，当时人们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对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如何做判断可能要更强调家庭和出身。后来全球化了，市场化了，这套话术也就随之改变。它假设全球人民都拥有了均等的机会，依照能力不同而相互竞争，通过市场获得了最合理的报酬。所以，努力才会和能力一样变成一种新的话术，一种时代神话---
因为机会均等，所以胜利者都是因为能力出众，因为足够努力。不是这样么？失败者就是没能力，就是不努力。这不也是流行论调么？问题是，我每次在夏天去卢浮宫的时候，都能遇见来自国内的中小学生游学团，整齐划一地在老师带领下参观里面的艺术品。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进入了设计行业，或者是艺术行业，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强，非常努力，所以秒杀了所有他们游学时还在放牛种地的另一帮小孩？这明明就是投胎运气学的结果嘛。所以，如果我们还留有一点诚实的话，对努力这件事情就会非常慎重，对因为努力而产生的感动也会非常小心。人过四十，就不大会对朋友说“你要高兴起来”、“你要振作起来”这样的话。这是因为自己知道，说这样的话这是适得其反。那么多年来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自己明白是人就会有低潮，负面情绪是正常反应。强行压制或者逆转，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反而会增加对方的不安焦虑。“你要努力啊”也是同理，反正我是不会说这种话。这句话不单会给别人带去压力，最后这种压力也会落到我自己头上来，所有人都无从逃脱，那就是个世界级的套。
题图摄影：jesse orr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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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以前我一直觉得成功者公开表示“我只是运气好”是一种防御，因为方法可以学习，但是运气却不能，强调运气的作用，可以绝了竞争对手的念想，用神秘学为自己建造起护城河。现在我又有点领悟，觉得“我只是运气好”算是一种谦卑而清醒的自我认知，要比说“我只能比其他人努力”的人要清醒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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