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的历史解答

2021-03-07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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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文库123·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

作者:基思·休斯敦

京东


我在《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的最后一节写过这么一段话:

无独有偶,在东西方历史上,作为阅读工具的书籍,都经历了从卷轴向册页的形制演变。早期的卷轴,无论是古埃及的莎草纸卷还是中国古代的简牍,在阅读时都不方便,取代它们的册页纸质书,其折叠的书页便于阅读,能够建立认知地图。可以说,正是因为符合了人类的阅读习惯,纸质书才得以延续至今。

这正是“纸文”标题的出处。“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这个标题本身存在多义性,它既可以理解成“纸质书为何(why)能够延续至今”,又可以理解成“纸质书是如何(how)延续至今的”。前一个发问可以从科学角度进行解答,这是我所擅长的,也是纸文的主要内容;后一个发问则要从历史角度加以解答,这不是我所擅长的,也不是纸文写作的初衷。两个问题互为表里,如我在谈结构一文中所言,前者关乎生物进化这个大历史尺度对人的塑造,后者关乎人类社会的文化演进这个小历史尺度对书的塑造,两者之间达到最佳适配,造就了现代人与纸质书的关系。

对于后者,我基于自己的知识储备有个大概认识,写作时也查过一些资料予以确认,并以开头那段话作为一个概要性回答。虽然它不是纸文的宏旨,但它的重要性足以勾起我进一步了解的兴趣。最近从图书馆借来若干讲“书的历史”的书,其他几本读罢并不解渴,唯有这本《书的大历史》精准地满足了我的兴趣,它全面解答了“纸质书是如何延续至今的”这个问题。我不仅手不释卷地读完,而且果断下单了装帧设计极其用心的英文版作为收藏——若非一本书全方面地好,我才不会破费购入原版。

何谓全方面地好?就本书而言,曰结构、曰内容、曰文笔、曰装帧。


先说结构(又是结构)。乍一看目录,这本书的结构平淡无奇,全书分为四部分,分别讲了构成“书”的四个重要方面——纸张、文字、插图、形制——的历史演进过程。但读过同类书就会知道,想把“书”的历史如此条分缕析地讲出来实在不易,很多书都只会机械地按欧洲历史的几个发展阶段划分,以时间为序笼统地把“书”的方方面面情况讲一通,看似包罗万象,实则蜻蜓点水,不仅单个主题讲不透,而且各个主题之间的关系也理不清。

光是能把上述四个重要方面抽提出来,已经体现了作者化繁为简的功力。作者必须想清楚自己要讲述的核心主题是什么,同时避免主题之外的海量诱惑,比如与宗教的互动、审查与禁书、版权保护、词典编纂、平装书革命……每个主题都足以写一打书了。正是修剪掉了这些枝蔓,才能显露出迷人的主干。

选出四个方面还不够,纸张、文字、插图、形制作为书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互相缠绕着发展的,梳理起来需要花心思。如果以时间为序把四个方面放在一起讲,很容易顾此失彼、含混不清;如果拆开分别讲,则需要恰到好处地划定每个方面的疆域,做到四个方面在时间上有重合、内容上却不重复,而且没有生硬的割裂感——本书作者出色地做到了!单从读者的角度未必觉得做到这样有多难(反正读起来顺畅舒爽就对了),但同为创作者的我对作者编织结构的能力深表佩服。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第三部分——插图。虽然插图是书的组成部分,但一本书不是非得有插图,硬把它作为一部分,似乎分量跟另外三方面不对等。等到读完这一部分,我不得不击节,它甚至构成了本书的华彩乐章——印图的历史确实比印字的历史更有资格成为书的历史的主旋。作者从“插图”切入,讲的是从中世纪泥金手抄本上的装饰图案到木版印刷—铜版印刷—平版印刷的演进史(关于文字的演进和印刷则单拎出来放在第二部分)。不仅如此,作者还往前追溯,探讨了“图”书的前身——四千年前古埃及写在莎草纸上图文并茂的《亡灵书》,勾连起一部绵延的“图史”。更不消说,最早的象形文字本身就是由图像演变而来,原始人类还没有创造文字就学会了通过画画来表达。回到如今我们看到的纸质书,就算不带图,也不会再采取活字印刷,而是把每一页的文字整体作为一幅图像来印刷,是名副其实的“图”书。

第三部分所谈的手抄本和各种印刷技术,在艺术类书籍中很常见,我一直都是把它们作为艺术创作的方法加以认识,从艺术史的角度进行理解。直到读了这本书,同样还是会提到《凯尔经》和丢勒、提香、塔尔博特等艺术家的作品以及典故,却让我有了焕然一新的认识。站在更宏大的图书史的角度看待它们,让我再一次注意到科技对于艺术的深远影响,而艺术家反过来也对技术进步提供了助益。


再说内容。好作品的内容是依附于结构的。先有了整体的明晰框架,再来构思每一章的谋篇布局,作者很好地把握了素材取舍上的平衡和行文的节奏。我特别喜欢作者刨根问底的考据,把四个方面的来龙去脉都弄明白,除了前面提到的追溯“图”书的前身,作者还在第四部分追溯了册页书的前身——制作于公元333年的《拿戈玛第经集》。面对各种考古证据和历史文献,作者不盲从也不武断,总是试图从种种观点中得出一个相对可靠的结论,实在有争议的那就搁置(比如欧洲的木刻书与古腾堡的活字印刷孰早孰晚)。

从整体上看,此类图书史的叙事需要良好的逻辑推动——是什么样的原因在驱动着“书”不断向前发展?我从这本书字里行间读到的,是追逐经济利益与满足人的欲望(求知和解放)的合力:造纸术传入欧洲后,遇到的主要瓶颈是原材料亚麻布不够;直到中国发明的纺车传入欧洲,纸张才得以大量生产,这时又遇到手抄本的抄写员人力不足;古腾堡的活字印刷解放了抄写员,书籍出版呈爆炸式增长,瓶颈又回到纸张产量跟不上,直到木浆造纸机的问世才得以解决;工业革命中发明的机械化印刷机大大提高了印刷效率,排版工的排版速度跟不上成了瓶颈,直到自动化铸排机的问世,解放了排版工;铸排机最终则被个人电脑排版所取代,前者原本就是受个人电脑的前身——IBM的制表机——的启发而发明的。正是这样的历史逻辑,为人类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技术进步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我在“纸文”最后一节写过,目前电子书的“设计理念未能跳出模仿纸质书的窠臼……亟待一场革命性的观念更新和技术突破”,从历史来看,“很多新事物并未能取代旧事物,反而惨遭淘汰”。我举的是毕昇的活字印刷术“囿于汉字的特性等种种原因”没能取代雕版印刷术,最终被古腾堡的活字印刷机淘汰。本书第六章正好详述了几大原因:首先汉字数量太多,造活字不经济、效率低;然后中国墨水是水性的而非油性的,不容易黏附在金属刻版上;还有中国纸张太脆弱,不能用机械压印机。

我还想强调本书第七章提供的一个案例,鲜活地展示了一个试图模仿旧事物的新机器是怎么惨遭淘汰的。佩奇排字机原本可以成为世界上第一台自动化排字机,佩奇先生始终想着让他的排字机能够模仿已有的人工排版流程,但他卡在了最后一步——把排好的版面拆版并让金属活字重新归档。他花了十四年的时间以及让马克·吐温几乎破产的投资才做出一台“复杂得惊人”的排字机,那却不过是个“精致的傻瓜”,很容易发生故障,很快就被竞争对手发明的自动化铸排机所淘汰,后者有一个“想象力上的飞跃”,就是用重新铸造活字来取代繁琐的拆版归档,方便快捷。如今的电子书缺的就是一个“想象力上的飞跃”,别总想着模仿纸质书啦!

至于说本书没有涉及更多关于欧洲以外地区的书的演进史,我觉得完全可以接受。毕竟一个无情的事实是,进入现代以来,世界各地书的形态都算得上是“全盘西化”了。除却造纸术和印刷术之于世界的伟大贡献,中国古代的图书业固然也有其持续发展到清末民初的历程,但这个进程就像雕版印刷术一样,戛然而止,被源自西方的图书体系取而代之。那些历史当然也值得被书写和铭记,却不是本书的主旨,也不是我当前的兴趣所在。


然后是文笔。本书的作者很会讲故事,每一章单独读来都饶有兴致。我必须强调,作者叙事的旁征博引和行文的插科打诨都是在为主题服务,不是为了掉书袋和抖机灵,我一贯反对后两种情形。比如为了讲中国古代帛书的特点,作者举了陈胜吴广把帛书塞进鱼肚子里的典故,以及二战中英国军方用丝绸地图帮助战俘逃生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第九章讲雕版印刷从中国传到欧洲,作者先讲了欧洲历史上包括马可·波罗在内的一些相关传闻,传闻多半不靠谱,但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传闻,这背后的文化心理值得探讨。作者则由此引入他的观点:欧洲雕版印刷很可能是受到中国雕版印刷的影响而出现的(学界并无直接证据)。

本书还有大量对工艺流程的描述,比如羊皮纸是如何制作的、铜版印刷是怎么一个过程、科普特缝法是怎么操作的,这些技术性描述要么没有配图,要么只是很少的图,我却通过阅读文字就足以弄明白,由此可见作者文笔之高明。想起我去年曾读过一本日本专家写的《恋上书》,书名如此浪漫,实际上应该叫《图书制作工艺流程详解》才恰当,那本书里充满了对各种工艺的文字详解和流程图,我却既读不下去也看不明白。


本书独具匠心的装帧是我决定买来收藏的主要原因。它本身是一本把“书”讲透了的书,还对自身进行了剖析——行文包含多处自我指涉,作者在谈到“书”的一些性质时,会提到本书是如何做的。而在书末的版权页(Colophon),作者特地详细列出了这本书的用纸、内文字体、装订工艺、封面制作等装帧设计信息。

相映成趣地,设计师则从字面意义上对这本书进行了解剖,从封面到内文都标注了“书”的各种组成元素的名称,比如在封面和扉页作者名字旁边注明“作者”,在第一个脚注出现的地方注明“脚注”,在第一处引文出现的地方注明“节录”,这其实又是一种自我指涉。这些标注并不额外占用内文排版空间,用的是淡淡的灰色,看上去不会喧宾夺主。有几个术语我更是第一次学到,比如英文书中常用的分节符正中间那一个点号,学名是bullet,子弹!此外内文还有很多复古的设计元素,比如首字放大(drop cap)和花边装饰。


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本从外到内都很出色的英文书,中文版却没能将其发扬光大,反倒是问题多多。中文版最大的问题是责编不负责,全书前半截和后半截用的字体竟然不一样,准确地说是后半截忘了设置字体直接裸奔!印象中我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低级错误。与英文版相比,本书没有彩印也就罢了,竟然还删掉了不少插图,却没作任何交代。第九章最后一幅图,英文版错拿《宝石》(Der Edelstein)的一页当成了《穷人圣经》(Biblia pauperum)的一页,中文版倒是改过来了,却又改错了,正文明明说了书页上的文字是活字印刷的,而替换过的图上的文字明显是手写的。还有前述自我指涉,设计方面不照搬也就罢了,可是把作者写给英文版装帧设计的文字说明直译过来对于看不到英文版的中文读者有什么意义呢?责编稍微用心一点,也该用中文版装帧设计的信息来替换这些内容,或者是加个编者注吧。

至于翻译方面,不细究的话是具备可读性的,但译者显然对于印刷方面的术语不太了解,造成了翻译上的混乱。本来中文“雕版”和英文“engraving”的含义存在文化错位:中文的“雕版印刷”通常指的是木刻(woodcut)技法,对应木版印刷(woodblock printing),而英文的“engraving”(雕版)通常指的是在金属上刻版,对应铜版印刷(copperplate printing),另有一种特殊的wood engraving,中文译作“木口木刻”。本书的翻译混用了中文的“雕版印刷”和英文的“engraving”,从而模糊了木版印刷与铜版印刷的重大区别(凸印vs凹印),还把wood engraving错误地译作“木刻”,与woodcut混为一谈。

坦白讲,对于三联书店这样老牌的出版社做书能做出这么大的差池,我一方面感到震惊,另一方面似乎又不意外——正因为老牌才不思进取嘛,编辑校对得过且过,装帧审美严重落伍。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本被暴殄天物的好书,希望未来能出一本比肩英文版的中文版来慰藉读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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