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卖腐和搞姬都得拐弯抹角、女性主义看上去挺沸反盈天的今天，很难想象，其实早在1991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就出品了一部女导演女编剧操刀的、直女爱上直女的拉拉片《女人TAXI女人》。本片被誉为国内首部公路拉片、本土版的《末路狂花》。两位女主互相凝视、抚摸的样子，是今天靠观众脑补番外的姬片所不能比的，大女主张改秀的泼辣程度更是达到了本土荧幕多年无出其右的程度，这么说吧 —— 足以让现在流行的那些性冷淡风格大女主们集体黯然失色。
当男同事用 “你生孩子生的真快不会是试管婴儿吧” 这种话来揶揄她时，张改秀是这样猛烈回呛的：“去你的蛋！我儿子是我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整部电影都发生在张改秀产假结束回到出租车司机岗位的那一天，这天刚上岗，她就两次差点撞到心事重重、不看马路的美人秦瑶（潘虹饰）。
时尚牛皮靴、风情万种大围巾、商务棕红皮文件夹，女学者秦瑶的穿着即便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险些被撞后，秦瑶第一件事是接过别人帮她捡起的梳子梳头。张改秀因她违反交通规则，看见她如此矫揉造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禁连骂三句 “骚娘们儿！” 从这句 “骚娘们儿” 开始，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张力不断升温、加码：开始，张改秀看不惯秦瑶扭捏、风情的作派，但载上秦瑶后，才发现对方是个知识分子，在大学里高谈阔论、和外国人英语交流无压力，跟自己这种粗人不一样。几乎就在一瞬间，张改秀便陷入了对其狂热的学术崇拜，竟真把秦瑶当成了尊贵的客人。甚至还在等待秦瑶的学校门口，要了招生宣传单，“我要让我们儿子也考这所大学” —— 虽然她的儿子刚满一岁
兴奋崇拜没多久，她又发现：秦瑶被大学开除，原因是跟自己教授的暧昧感情被教授的夫人发现了。张改秀的心态再次反转 —— 秦瑶从高高在上的女学者，瞬间变成道德沦丧的小三。张改秀对自己曾经的崇拜羞愤交加，对这“骚娘们”又恨又怜。几番纠葛下，一场爱情也随之降临。
劳动人民对知识分子的感情是复杂的，崇拜中带着点将其拉下神坛的期待；女人对骚娘们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唾弃中带着点想成为她的嫉妒， 张改秀和秦瑶之间的矛盾就像在这双重张力下一擦就着的火柴，两人冲突的爆发成了全片的高潮：张改秀发现秦瑶遗落在皮包里的开除信后，怕她想不开，直接追去了秦瑶下车的地方 —— 一个已经废弃的实验室。片子到了此处，风格陡然 cult，幽蓝的打光、阴森的氛围，一堆蒙尘的试管后面，病娇美人猛一回头，冷冷问到：“你来干什么？”此时，女学者从道德高地上跌落，变成了 “臭知识分子”，一个楚楚可怜的仰视，二人地位转换不言自明虽然心生怜惜，但嘴不饶人的张改秀还是抵抗不住对落难美人荡妇羞辱的诱惑，当秦瑶倾诉自己的同事说她所取得的学术成绩是利用了自己的 “特长”时，张改秀撸起袖子责问，“你利用的不会是女人的特长吧？你是不是跟人睡觉了？你被人堵被窝了你！装什么科学家啊，呸！我真是白跑到这儿舍己救人了！”
秦瑶反过来用一句 “你除了睡觉生孩子，还会舍己救人呢，谢谢你了”，风轻云淡地对下里巴人张改秀进行矮化打击。一边是轻巧的阶级羞辱
越骂越气，两人动起了手，但打着打着，空气中却开始弥漫暧昧和情欲的气息，在表现主义用光的烘托下，仿佛一出荒诞而浮夸的闺中乐：“你装什么科学家！穿什么白大褂！只有一肚子风流水，你这个骚娘们儿、骚娘们儿、骚娘们儿！！！”—— 然后扒人衣服。名誉扫地、万念俱灰的秦瑶从打斗中挣脱出来，拿起一把小刀，哀怨地捱在脖颈上就要自杀，张改秀连忙扑上去阻拦， “你怎么能自杀呢！你得为自己想想啊！”—— 然后薅人头发。二人撕扯着，实验室中的小白鼠地活动着，一切都是那么的表现主义……一通象征性地小打小闹后，秦瑶撕开了衣服、露出了大腿，咬了一口张改秀算是反击。张改秀灵机一动装死，又逗闷子似的立刻还魂，几番肢体触碰，二人前嫌尽释。有意思的是，导演没有解决张改秀和秦瑶之间的矛盾，而是让矛盾升温成炽热的性张力，在她们爱上彼此的那一瞬间，就这么突然停止了对彼此的刁难。张改秀决定拯救秦瑶，她载着秦瑶一路驶向教授家想讨个公道，谁知教授夫人却羞辱秦瑶勾引自己丈夫，要带其去妇联理论一番。这时，知识水平处于底层的张改秀却用最朴实的老百姓语言为 “骚娘们” 秦瑶说了话，反呛得高高在上的教授夫人哑口无言：张改秀看清了权力才是这场师生恋走向的主宰，用一句 “没有教授，哪有教授夫人” 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对方的权利来源，然后坚决地从道德卫士的立场里起身，站了 “骚娘们儿” 的队。她不愚守 “道德”，因此得以越过女人和女人的内斗，将矛盾的箭头直指作为冲突的起因，却在冲突中隐形的 “老爷们儿”。在九十年代的社会语境下，女性之间超越友情的“感觉”还是个相当前卫的思路，更不用说其中大胆的师生恋探讨（虽然是浅尝辄止的“纯粹欣赏”关系）。虽然男性角色出场不多，但似乎又无处不在 —— 秦瑶因跟教授之间的暧昧感情而被开除，教授夫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妻子地位而威胁秦瑶。秦瑶成为了师生恋的受害者，最终，又因为被张改秀拯救而对她产生了爱情。姬情片之中如果想要寻找纯粹的「与男人无关」的爱情，几乎一半的此类题材影片要打上问号。这也就难怪男人会想当然地觉得，正常女人全都该爱我，不爱就是被男人伤害过。从这个维度上考量，「普通却自信」不仅是一些男性的逻辑，毕竟女人也这么想 —— 展现女人的好，靠她们对男人的无私付出；展现女人的惨，靠她们被男人坑，或者是被男人的正房威胁；喜欢上女人，又是因为对男人的彻底失望。在另一部华语女性题材电影《自梳》中，杨采妮和刘嘉玲在时代洪流中一次次惨遭迫害，男女关系不可靠，受害的女性在互相照顾和支持中渐生情愫。《小姐》也概莫能外：被控制的两个绝美女人，想尽办法摆脱男性魔掌。 不过，《女人taxi女人》中的张改秀带有标准的女性标签，擅用女性的优势，还承担着母职的困境 —— 职场上的性别揶揄、涨奶的生理烦恼。这正是这部拉片的可贵和先锋之处：这是两个真女人彼此爱慕的故事，而不是刻板男性气质与刻板女性气质在同性躯壳里面的又一次结合。 电影的结尾，张改秀将秦瑶安全送到了亲戚家，临别之时，还是没有将爱意说出口。之后我再也没在本土电影中看到过女性之间这样强烈的化学反应几番缠绵后，该走还是要走，张改秀一狠心，将秦瑶一把推开，自己背过身去。“你叫什么名字？”，“你走罢！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 —— 竟有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味道。而令我有点出戏的是，看着张改秀的背影，秦瑶深深地鞠了一躬，这种九十度深鞠躬明显不会出现在恋人之间，两人相互爱慕了一路，最后竟然升华成了一场见义勇为。妇联互助之爱和拉拉之爱含混在一起，这种错位在鞠躬这一情节上被彻底地暴露出来。 导演看到了对女性的结构性压迫得先从女性内部解放，但却想不明白也讲不明白，妇女怎么才能凝聚成真正跨越阶级的、博爱的、坚固的大团结，所以只能先让两个爱过男人的直女通过爱情实现小团结，“骚娘们儿” 的语气渐渐从毁谤变成调情，拉拉之爱成了片子自圆其说的解。《女人taxi女人》是一部奔放、先锋，但又能从剧本构建中琢磨出点悲观况味的奇妙拉片 —— 但至少，它让我们深刻地看到了女人内部斗争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