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杂志 |送别爷爷郑超麟_澎湃号·湃客_澎湃新闻

2023-08-10 星期四

送别爷爷郑超麟

郑晓方

郑超麟孙女

中国中福会出版社宋庆龄出版中心原主任、编审

图 |晚年郑超麟,郑晓方摄于上海市普陀家中

1998年春节后,爷爷的身体明显衰弱。他自知大限已至,总是说自己的生命快结束了,父母给他的生命快用光了,这个瓜成熟了,你不去摘它,它也要掉下来。在1998年4月爷爷98岁诞辰的那段日子,我们分别为他过了好几个生日。

那时候,他一边加紧做他手头工作,对长文《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进行修改和订正,这是一篇爷爷在1997年下半年开始动笔的长篇文章,他自己说是“最后论文”,以后再也没有精力写这么长的文章了;一边配合范用老先生的出版进度,经过范用先生的努力,在罗孚先生的帮助下,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正式出版《史事与回忆——郑超麟晚年文选》,我们需要随时补充和提供范老那里需要的材料。1998年春天,我们与时间赛跑。

安排后事,自拟讣告

1979年6月爷爷恢复公民权后,被安排在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每月120元工资。每月5日下午,是我固定到上海市政协给爷爷拿工资的日子。在1998年6月或7月的5日下午,我照样到市政协去给爷爷拿工资。在电梯里碰到经常跟我们联系的人事处同志,他问爷爷身体情况,有什么需要帮助?回家我转告爷爷,爷爷说,那就请他们到我们家来一次吧。大概过了两三天,这位同志和政协一位副秘书长到我们家来。

那天面谈,爷爷跟他们说了三个内容。首先是感谢他们。爷爷说:“从1979年到现在,你们照顾了我,我的身体已经差不多用完了,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第二,爷爷拿出了他写给中共中央十五大信的复印件,该信要求“宣布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肃托案’为错案,并予以平反”。爷爷说:“我已经等不到回答了,这封信复印件请你们替我反映上去。”第三,爷爷说:“我死了以后不要开追悼会,后事从简。”

图 |郑超麟以孙女名义自拟《讣告》,交代后事

6月的一个晚上,爷爷突然说,他觉得自己快死之前,要跟我谈最后一次话,我赶紧录了音。他甚至以我的名义自拟《讣告》,原文如下:

讣 告

郑超麟先生,上海市第五届和第六届政协委员(一九七九—一九八八年),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一九九八年〇月〇日逝世。他生于一九〇一年四月十五日,享年九十八岁。遗嘱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定于一九九八年〇月〇日在西宝兴路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特此讣告亲友!

孙女

郑晓方

1998年〇月〇日

爷爷去世

1998年8月1日凌晨4:29,爷爷在上海仁济医院去世。1日和2日系周末,医院停止办理手续。3日周一一大早,我到医院办了死亡证明后,去太平间看爷爷。看门的问我知道哪一格吗,我说知道。我把存放爷爷冰柜的大抽屉拉出来,对着两天没看见的爷爷说了一通话。接着到派出所办理户口注销手续,再到龙华殡仪馆办理告别仪式手续,最后到布店买来一块大红绸布,准备告别仪式的时候盖在爷爷身上。回家跟我爸妈说我看见了爷爷,6岁的女儿大哭起来:“妈妈看见太爷爷,我没看见。”

3日下午,殡仪馆灵车来仁济医院接爷爷,陈独秀外甥孙吴孟明和我护送爷爷到龙华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在龙华殡仪馆大厅举行,爷爷是参加八七会议代表中最后一个离世的,告别时间特别定在8月7日上午,同时把此时间告诉所有亲朋好友。

提前告别

3日下午6点钟左右,突然接到市政协的电话,要我和我爸爸立即去政协,其他亲戚不要去,有要事商量。我们马上乘出租车来到政协,看到已经打印好的几张8月7日告别仪式的《讣告》。人事处办公室还有四五位同志没有下班,其中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同志我们之前没见过,主要是他跟我们说话。他表示,8月7日领导要出差,时间不允许,告别时间能否改在8月5日。我一听吃惊起来,那就是后天。外地来的人都定在6日到上海,我们很多准备工作来不及做。我提出了一些理由,希望不要更改时间,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特别是在清华大学的刘桂生伯伯因学生要毕业答辩,目前还没有确定具体到上海的时间。商量到最后我表态:如果刘桂生伯伯5日之前能来到上海,告别仪式我同意提早。于是,工作人员带我到这栋楼的下两层楼打长途电话到北京,在电话里我把事情跟伯伯讲明之后,伯伯说5日他可以到上海的。这样,我们又回到了人事处办公室,确定告别时间在8月5日上午。

图 |1998年8月5日,“向郑超麟先生告别”仪式现场

4日上午由政协人事处一位女处长陪我去龙华殡仪馆更改告别时间。5日上午大厅本来有安排,我们这一场只能是加场,在11:00举行。办好更改手续后,女处长问我:“告别会上的两边挽联写什么?如果写好了,要给我们看看。”我说还在考虑中。她说:“殡仪馆也有卖的。”我说:“这个不能买,就让它空着。”她说:“空着那不好看。”我说:“没关系。”在爷爷的告别仪式上,大厅的左右两边是空的。

从殡仪馆回来,我又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告别时间更改了。4日这天,家里忙起来,所有人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告别仪式,写挽联、订花圈、打电话,安排那几天外地来的亲友住在上外宾馆,所有人吃饭包在附近一家饭店。

4日晚上,政协又来电话,要我5日一大早把家里收到的所有唁电、挽联、悼诗全部送到政协,由政协统一布置。第二天一早,我按要求全部送到政协。

5日上午10点多钟,我们到了龙华殡仪馆大厅,政协的人已经到了。在家属休息室,一位副秘书长跟我说,他们看了唁电、挽联和悼诗等,觉得大部分没有问题,有的不太合适。他们考虑后,统统没有带来。我立马说:“那得全部还我。”他说:“肯定全部还你。”

事后,在某杂志做编辑的朋友跟我说,那天他特地带了一个本子要来抄写悼念文字,结果什么也没有。

上海社科院《瞿秋白年谱》作者周永祥先生,把之前撰写的挽联挂在他送的花篮上:“光明正大,德高望重,革命功绩,赫赫有名。是非曲直,历史裁定,虽死犹生,名垂千古。”告别会之后,我们把爷爷移到大厅的后面。这时玻璃盖已经拿掉,我又近距离地站在爷爷边上,我哭着跟爷爷说:“你以后要托梦给我。”

告别仪式结束后,刘桂生伯伯和我坐上灵车护送爷爷送到闵行火葬场。工作人员问我们:“是否要看进炉?”我答要的。又问我们是否要看出炉?我答要的。问我们是否要自己捡骨灰?我答要的。每个项目办了手续后,伯伯和我站在炉前,目送爷爷被推进炉门的最后一刹那,火苗烧起了红绸布,“哐”一声,炉门关闭。那一幕至今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

第二天,我来到市政协,拿回了所有的唁电、挽联和悼诗。上海两家电视台、《解放日报》《文汇报》,报道了爷爷逝世的消息:

上海市政协第五、六届委员

郑超麟先生逝世

上海市政协第五、六届政协委员,上海市政协之友社社员郑超麟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1998年8月1日4时29分在上海仁济医院逝世,享年 98 岁。

根据郑超麟先生丧事简办的遗愿,已于1998年8月5日在龙华殡仪馆向郑超麟先生告别。

魂归起点

按爷爷要求,告别时他不穿新衣服,就穿平时最好的衣服;不请吃豆腐饭;骨灰放在他喝过的酒坛里。

告别仪式后,我打电话给王元化先生,诉说为爷爷办告别仪式遇到的不快之事。王先生在电话的那一头安慰我。

图 |1998年郑超麟(左三)最后一个生日,丁景唐先生(右一)带领青年人一起来家中为郑老贺寿,左四为本文作者(丁言模摄)

爷爷骨灰存放在龙华殡仪馆将近一年,每月1日,我去看他。1999年7月,按爷爷愿望,我们把爷爷送回到福建家乡,不惊动任何人,从此爷爷和他的祖父母、父母、妻儿永远在一起。

1919年爷爷离开家乡去法国,1999年回到家乡,整整80年,这位游子第一次回到他生命的起点。

写于2023年4月15日爷爷123 岁诞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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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世纪》2023年第4期

责任编辑 | 章洁

新媒体编辑 | 杨之立

编辑助理 | 尹佳佳

原标题:《《世纪》杂志 |送别爷爷郑超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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