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以英国为代表的“群体免疫”政策一经提出，就在中文互联网上引起了广泛讨论，人们多是对此不以为然。如今，欧美大多数国家已经开始“与病毒共存”，这究竟是“要钱不要命”的“放弃治疗”，还是基于精密计算后的政策选择？新冠3年，每一刻发生的都是历史，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群体免疫”已然失败？
“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这个提议并非完全异想天开。人类历史上对很多传染性疾病达成控制的手段都是“群体免疫”。它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天然的、通过感染后“战胜”疾病、继而获得抗体的“自然选择”达成免疫，另一种是通过接种疫苗，由此达成免疫的人形成阻止病毒传播的天然屏障，从而隔断病毒的传播。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对麻疹的群体免疫要求95%的人口接种疫苗，而脊髓灰质炎则要求80%的疫苗覆盖率。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早期，有疾病专家认为，全球70%以上的人口接种疫苗后，就能达到“群体免疫”。但这种前景在新冠病毒的变异面前，变得脆弱不堪。香港大学教授袁国勇解释说，“新冠原始病毒株的基本繁殖率是2.5，即一名病人可传染2.5人，以此推算，全香港需要70%接种率就可达致群体免疫。但Delta变种病毒的基本繁殖率为7，若全港市民接种科兴疫苗，需要142.9%的接种率才可群体免疫，即使全港均接种复必泰疫苗，接种率亦须达97.4%。”而根据帝国理工大学的报告，感染后痊愈或接种疫苗所产生的免疫力在面对奥密克戎毒株时很可能会失效。被奥密克戎再次感染的风险是德尔塔毒株的5.4倍，高达19%。虽然没有哪种新冠疫苗能100%防止感染新冠，或者100%防止携带和传播新冠病毒，但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证明，接种疫苗的人体内的病毒携带量（viral load）大幅减少，这意味着，一方面，疫苗能减少病毒的传播概率，另一方面，在不幸感染的情况下，疫苗可以减轻新冠的症状，从而对高危群体起到保护作用。根据CDC的调查，没有接种疫苗的人的重症几率是接种了疫苗的人的8倍。《自然》杂志询问全球100多名免疫学家、病毒学家和卫生专家：“新冠病毒能否根除？”近90%的受访者回答说“不能”。疾病专家Paul Hunter教授认为，群体免疫无法实现，接种疫苗也无法100%防止感染，这意味着人类社会短期间无法摆脱新冠、每个人都会不断地感染新冠。“我们必须学会与新冠共存”，他说。目前大多数国家都在考虑基于疫苗对高危群体保护的放开政策。英国疾病专家Adam Kucharski 认为，新冠病毒的变异不如流感频繁，因此在疫苗的基础上进行疾病防控仍会是行之有效的手段。英国成人的接种率非常高，尤其在高危对象当中。50岁以上的或者是有基础疾病的人群接种率几乎达到了100%。这给了英国政策制定者“与新冠共存”的底气。
▌封不封城是“人命和经济”的矛盾吗？
2022年2月9日，英国首相鲍里斯宣布英国将逐渐实现解封、“与新冠共存”；从2月24日开始，不再面向所有人提供免费的检测试剂；新冠阳性患者不需要向雇主报备、不需要居家隔离、其行程不再会被追踪。英国似乎选择彻底“躺平”了，而美国大部分州也选择了不同程度的“解封”。同样，韩国、日本、澳大利亚、荷兰等世界大多数国家都渐渐迈向“与新冠共存”政策。这一方面是由于奥密克戎的强大传染力，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些国家的政府和社会已经无力负担大规模封城的经济负担了。首先，全员核酸检测的花费是巨大的。2020年5月，武汉1100万人完成一轮全员核酸检测，花费了20亿人民币。英国在2020/21年花费了135亿英镑。截至2021年8月，德国政府在新冠检测上已经花费37亿欧元。其他的医疗支出也不计其数。比如，在2020年，美国投入了100亿美元在研究、生产和分配疫苗上，2021年，拜登政府再次对疫苗相关投入100亿。此外，针对“封城”（lockdown）时不被允许营业的店铺，各国都有相应的补助或优惠贷款政策。在德国，零售业店铺主只要能证明疫情封城期间，其店铺营业额下降了超过30%，就能得到政府对租金和水电费的补贴。但店主们仍然没有收入来源，只能依靠存款过活。450000个零售业店主预计将宣告破产，几乎占领德国总数的1/4。但德国政府对餐饮行业的补贴高达它们2019年营业额的75%。零售业店主也在恳求政府对他们施予同样的援助。在英国，封城期间被勒令长期关闭的店铺（如健身房、旅店、娱乐场所等），最高可获得18000英镑津贴。而博物馆、剧院等文化场所可向Arts Council申请领取补贴，“文化恢复基金会”（Culture Recovery Fund）准备了3千万英镑用于资助文化场所。当然，针对个人分发的失业补助金也不是小数目。这一切让政府财政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国库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选择借贷。英国2020年4月到2021年期间借贷了2990亿英镑，是自1946年后的最高数字。还有很多封城的影响是无法通过财政数字表现出来的，比如，很多孩子不得不在家接受网课教育，这对孩子未来的影响是不可预期的；一些患有癌症或其他慢性病的人的治疗被延误；很多人在居家隔离期间容易产生心理疾病等等。仍有一些人呼吁，对民众宣传新冠只是大型流感是危险的，新冠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仍有很多人面对这种疾病时十分脆弱，非常可能丧命。有些人指责政府放松对新冠的控制是为了经济增长而不惜牺牲一部分人的性命。一些疾病专家指出，封城的目的是为了控制感染人数、减轻公共医疗体系的压力：医院能吸纳的患者是有限的，这意味着，如果因为新冠需要住院的人数在短时间内激增，很多重症病人就将得不到医疗资源。Anton Pak等人在Public Health上发表的论文呼吁政府应在疫苗接种率低的区域适时考虑封城措施，将“与新冠共存”政策与“清0”政策相结合。单独的封城手段有一项致命的缺点：人类社会目前无法根除新冠，因此一旦解封，就会有新一轮的感染。封城的循环往复是无法避免的。此外，新冠疫情极大地影响了全球的人员和商品流动，这不仅意味着比如国际书展、影展等文化交流活动的减少，也意味着后放松入境防疫政策的国家将会面临国际贸易上的不利。比如，在制造业大国，一旦因为新冠政策让工厂大量停产，那很多工业将会转移到其他国家，比如东南亚国家。▌大部分国家选择“躺平”？
无论如何，新冠都是一种可能带有很多后遗症的致死的病毒，只要放开政策，就会有更多的感染者、更多的死亡案例。新冠是对国家治理手段、政策灵活性、公共卫生和服务系统的考验。面对两难选择，各国决策层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公开辩论不断上演，政策也在时时被调整和改变。在大多数国家，即使在封城期间，人们也被允许外出进行基本的采购。在英国，超市、加油站、修车行、租车店、药店、银行、邮局、五金店、宠物医院、诊所、干洗店等都被允许营业。部分“非必要”商品被允许“到店领取”（click-and-collect），比如烟草、服装、电子设备、家具等。酒吧和餐馆允许出售外带食品，酒类不被允许“到店领取”，但可以外卖。外卖员被允许外出工作。实际上，网络购物和外卖的使用率激增，很多人并不想冒险去超市购物。外卖“骑手”在封城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大多数人缺少卫生保护，很容易感染新冠。这样的封城政策意味着人们不需要担心食物供应，但即便如此，食品行业仍然面临着打击。一方面，农民们虽然被允许外出，但由于人口流动受限，许多合同工（尤其是外籍工人）无法或不愿意返回农场，农业面临着劳动力不足的危机。在英国，发起了“帮英国采摘”（Pick for Britain）运动，呼吁人们自愿担任农业丰收季节的劳动力。在法国，政府呼吁失业者前往农场工作。另一方面，食品供应链的断裂也产生了很多影响，全球约有23%的农产品是销往国际的。在美国每天有140万升牛奶因为供应链的断裂而被倒掉。并且，美国32%的新鲜蔬菜、55%的新鲜水果和94%的海产依靠进口。这些都将严重被疫情影响。各国之间的防疫政策有很大不同，不过，面对奥密克戎，大多数国家都束手无策，干脆全面解封了。瑞典几乎从没有过强制的管控。酒吧、饭店和健身房等其他国家勒令关闭的场所，在瑞典的开放营业一直没有被限制；瑞典也从没有强制人们在任何公共场所都必须戴口罩。哈佛瑞典裔教授Martin Kulldorf很反对瑞典的做法，他说：“很多老人被提供吗啡而不是呼吸机”。其他研究者指出，瑞典选择主动放弃那些“没有希望”的重症病人。2020年十月，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站出来反对瑞典政府的防疫政策。但根据 Johns Hopkins pandemic tracker的数据，从2020年2月到2022年3月底，瑞典的死亡率要小于美国、英国和法国，但高于德国、加拿大、日本和其他北欧国家。不过，这也可能归功于很多瑞典人主动选择减少出门和聚集。澳大利亚则恰恰相反，它更倾向于“清0”政策，墨尔本封城长达260多天。其结果也是好的，它一度是新冠死亡率最低的国家。但近期，澳大利亚政策忽然发生大转折，从不允许朋友“串门”的严格封城到酒吧夜店全开。这个全境感染人数从未超过3000的国家在1月13日一夜间迎来了150000个日增病例。澳大利亚政府一度重新收紧疫情防控政策，关闭夜店。一直没有放松政策的西澳大利亚州甚至禁止来自国内其他地方的人入境。澳大利亚人对此的反应也各不相同，Brennan表示她已经受够居家不得外出了，她现在只想和朋友一起去旅游。而Lisa O’Halloran则在感染人数激增后主动选择居家不外出。韩国的情况也十分相似，虽然韩国的防疫政策不如澳大利亚那么严格，没有贯彻“清0”政策和大规模封城，但它始终利用大数据严密追踪和控制着疫情。但近期，韩国却忽然放开政策。目前，韩国感染率为2022年1月时的100倍，但死亡率却下降了。韩国公共卫生专家、疫苗属主管Jerome Kim说，当感染人数达到一定规模时，精密的追踪和控制都是不可能的了。但韩国95%的高危人群已经接种疫苗。如果一个超过60岁的人确诊新冠，会领到一个有血氧测量仪的医疗包，并需要下载一个app，与健康中心的数据联控，可以把患者的实时数据上传到健康中心，这样，患者在家隔离期间也能被健康中心监测以及保护。如今，韩国的重症监护室（ICU）已经有一半以上被占用，而政府致力于保持ICU不过载。有180万轻症患者正在家中隔离。每个人可能都列过一个“疫情过后要做什么”的清单。疫情3年，各国政府不断地交出不同的答卷，财政、医疗、商业、普通人的耐心都已经要达到极限，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切的句号会画在何处。人命与经济、封城和共存，关于这些矛盾的辩论也许永远不会有定论。但这一切的中心都可以被划归为“如何善待生命”。不仅仅是病人，还有活着的人，都需要被看见、被考虑，也许，只要抱有这个目的，就无所谓什么是完美的政策；也许，面对新冠这个人类的浩劫，最需要思考的也是人作为生命的自然与人作为数据的人类社会的关系。
《传染病与人类历史(从文明起源到21世纪)(精)》
作者：[美]约书亚·S.卢米斯 著，李珂 译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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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传染病与人类》
作者：陈安、陈樱花
出版社：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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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新冠疫情：抗疫策略从群体免疫到全民接种的转变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8615330
群体免疫能否击败奥密克戎https://chinese.aljazeera.net/medicine/2021/12/21/
Covid: Why goal is to live with the virus - not fight it https://www.bbc.com/news/health-55985916
Can COVID vaccines stop transmission?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1-00450-z
Are We Better-Off? The Benefits and Costs of Australian COVID-19 Lockdown 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ubh.2021.798478/full
https://theconversation.com/yes-lockdowns-are-costly-but-the-alternatives-are-worse-163572
What are the hidden costs of COVID-19 lockdowns? https://www.businessthink.unsw.edu.au/articles/covid-19-lockdowns-cost
Which shops are open and what are the rules about click-and-collect?
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54816037
Can Food Supply Chains Cope with COVID-19? https://www.bayer.com/en/news-stories/feeding-the-world-in-a-pandemic-can-food-supply-chains-cope-with-covid-19
Column: Did Sweden beat the pandemic by refusing to lock down? https://www.latimes.com/business/story/2022-03-31/sweden-covid-policy-was-a-disaster
https://www.nytimes.com/2022/02/03/world/australia/australia-covid-policy.html
https://www.nbcnews.com/science/science-news/australia-decided-let-covid-rip-good-idea-rcna11509
COVID: 1 in 4 German retailers face bankruptcy https://www.dw.com/en/covid-1-in-4-german-retailers-face-bankruptcy/a-57699502
What the U.S. can learn from South Korea's COVID strategy https://www.wbur.org/onpoint/2022/03/30/covid-in-south-korea-deaths-surge-coronavirus
Boris Johnson announces the end of Covid restrictions in England https://edition.cnn.com/2022/02/21/uk/boris-johnson-drops-covid-restrictions-intl-gbr/index.html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telling/coronavirus-reopening-america-map/
How much is Covid costing the UK and how will we pay? 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52663523
https://fullfact.org/online/germany-test-trace-c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