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柯桥断电四日:一座纺织业重镇的能耗难题

2021-10-01 星期五

全面复工后,位于绍兴柯桥滨海工业区一家热电厂的烟囱冒出白烟。(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图)

经过短暂的停产风波后,位于绍兴柯桥区的滨海工业区又恢复了往日繁忙。装满白色坯布的大货车沿着柯海大道运往滨海工业区,印染好的布匹不分昼夜地运到不同的服装加工厂。

滨海工业区位于绍兴柯桥区东北部的马鞍镇,聚集了大量的纺织、印染企业,是重要的国际纺织品织造基地。印染产能占到了浙江省的一半以上、全国的三分之一。

2021年9月21日,一则绍兴柯桥区161家企业停产的消息在网络上传开,时间将持续到月底,共计十天。名单中受到波及的有161家企业,大多位于滨海工业区。随着社会舆论不断发酵,柯桥区政府很快拿出了新的方案,组织涉及的企业按照不同亩均效益有序用电。

2021年上半年各地区能耗“双控”(能源消费强度和总量)目标完成情况晴雨表显示,浙江的能耗强度和能源消费总量均属于二级预警,形势比较严峻。

不仅是在绍兴柯桥,在国家碳达峰、碳中和的目标下,中国高能耗的基础性行业都面临着能耗“双控”的减产高压线。

9月24日,浙江省能源局相关负责人表示,部分地方政府为遏制高耗能行业能耗过快增长,根据能耗双控进度,组织开展高耗能企业用能预算管理、有序用电和错峰生产等措施,这是对原有忽视节能减排工作的纠偏措施,但必须注重方式方法,避免“一刀切”“简单化”等做法。

“为什么这次这么急?”

马上就要吃午饭了,郭杰始终盯着手机,拇指飞快地回复消息。他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跟单员,主要工作是为上海的公司在柯桥当地联系合适的印染厂制版出样。

由于柯桥的印染厂突然被要求停电限产,郭杰被告知在原先找好的印染厂无法拿到确认样布。郭杰身旁的友人解释,昨天愁得连酒都不喝了,现在已经联系好了新的印染厂,“否则他今天怎么可能有心情坐在这吃饭”。

收到停产消息时,郭杰已经较为被动,离出大货就差这临门一脚。如果真要停上个十来天,错过交期,外贸公司可等不起。

确认停产消息属实后,郭杰开着车在滨海工业区挨家挨户看还有哪家工厂能生产。

在滨海工业区,不管是纺织、印染还是热电厂,家家都有一支高耸的大烟囱。停产期间,有一些工厂的烟囱也跟工人一起放了假。

据浙商杂志报道,对于印染企业来说,此次停产主要是停止蒸汽供应,企业主自行给设备断了电,只保留生活用电和污水处理用电。

找遍滨海工业区都没有符合客户需求的印染工艺的工厂开工,在朋友的介绍下,郭杰联系到一家距离滨海工业区三十多公里外另一个区的印染厂,开车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更苦恼的是,原本只差临门一脚的工作,又得从头来过。

联系好后,郭杰给新的合作工厂发过设计稿后,再次驱车前往这家工厂。

踏入园区,厂房没有开灯,白色的布匹还挂在巨大印花机上,印好的布匹成堆放在设备旁。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忍不住问了一嘴路过的工人。对方表示,临时通知停工,应该明天就能正常上班。

拿到这家印染厂的样品后,郭杰发现,花色和花型跟郭杰手中的产品原样都有差异,还得进行修改。返回滨海工业区的路上,他向远在上海的老板汇报大致情况,电话那头的老板表示理解。

“其实老板的压力更大。”汇报完后,郭杰如释重负,压力已经转移到老板那去了。对于外贸商来说,工厂停产将直接影响到客户的交期,面对这种特殊情况,要么是与客户协商征得同意延期交付,要么就直接赔钱。

郭杰开着车,手机时不时弹出几条语音消息。他点了几条听,工厂的业务员告知他,据说工厂25号或26号左右就能复工了,不会停到月底。

突然就停工,又突然要提前复工,这反复的变化更让郭杰摸不着头脑。“复没复工,25号去逛一圈就知道了。”

一位接近柯桥区政府的人士透露,停产是上级下达的要求,区里能做的就是执行。接到消息,他们也是懵的。

9月24日,绍兴柯桥区印染工厂临时停产,成卷白坯布堆放在厂房外,等待安排印染。(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图)

“这比较人性化了”

本来要停产十天,在第三天迎来了转机。

据浙商杂志报道,由于绍兴的越城、上虞、袍江,以及杭州萧山、嘉兴海宁的工厂属于半开半停状态,导致部分订单转移到这些地区。柯桥的印染企业感觉不大公平。柯桥区印染工业协会遂向区委政府提交了一份提倡有序用电的报告,建议尽快恢复生产。

企业们的建议很快就得到地方政府回应。据《柯桥日报》,9月24日下午,绍兴区政府召开能耗“双控”和有序控电工作会议。工作会议上,柯桥区发改局通报全区能耗“双控”工作相关情况并介绍了下步有序控电工作方案。

印染企业也收到新的控电方案,浙江织联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绍兴柯桥区纺织对外贸易商会会长任恒天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一份最新的《钱清街道有序控电方案》。该方案依据《柯桥区有序控电方案》制定,控电时间从9月25日到今年年底。

方案中提到,工业企业按照2019年工业企业亩均效益评定结果划分为ABCD四类,A类企业开8停2,B类企业开7停3,C类企业开6停4,D类企业开4停6。也就是说亩均效益较低的企业,到今年年底每月只生产12天。

另外,对于无法频繁停启的企业,则是以月为单位,或者以10天为单位,集中生产,集中停工。而对于完全停工有安全隐患的企业,必须要按规定降低生产负荷和压减生产。

在这份方案中,处罚也写得很清楚。超负荷用电的企业,超出的部分从下日可用总量扣除。超出程度越高,处罚力度越大,尤其是超出限负荷30%的企业集中停工,情节严重且拒不配合者,直接关停断电一个周期。

控电方案的要求虽然严厉,但已经明显好过此前无差别停产的通知。一位纺织行业人士表示,“这比较人性化了。”

得到政府正面反馈的企业家们,在政策已有的空间范围内,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生产空间。9月25日,任恒天在视频号发表了一则短视频,脸上笑容舒展,向网友汇报柯桥停产的后续情况。但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方便再接受媒体采访。

更早之前,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发布一则视频,当时的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南方周末记者登门拜访迎丰科技,这是一家从事印染加工业务的上市公司。迎丰科技同样未接受采访,并表示后续可关注企业公告。

9月23日,迎丰科技发布公告称,临时停产期间的产能占公司总产能3%。9月28日,迎丰科技再度公告表示,公司已全面复工复产,停产期间损失产能缩小至公司总产能的1%。

绍兴耗能大户的节能路

虽然企业已经恢复有序生产,但能耗“双控”始终是企业密切关注的“高压线”。

早在2006年,绍兴就已经践行“降耗减排”计划。绍兴市财政设立循环经济专项资金,重点作为企业节能降耗的奖励。同时,市内重点行业的重点节能技改项目可以得到财政补助,尤其是一些印染、纺织类企业的补助比例可以达到30%。

在此基础上,绍兴市300家年综合能耗5000吨标煤及以上的重点用能企业与所在县政府签订节能目标责任状,完不成降耗目标的企业将交纳“超耗能资金”,这笔资金是按照当前综合能耗标煤量折算成电量收取电费(每度1分钱)。这笔资金划入节能降耗专项资金,且专项用于奖励节能出色的企业。

“高能耗罚单”和“技改补贴及奖励”恩威并重,效果立竿见影。

据《中国纺织报》报道,2008年6月,绍兴对能耗过高的企业开出433万的罚单,涉及17家耗能大户,涉及纺织印染、石化、热点行业。最大罚单是70万元,最小的也有4万元。同年9月,此前通过技改降耗的19家印染企业就拿到了补助奖励。

很快,针对高耗能行业更大一轮的治理行动到来了。

2010年8月8日,在工信部公布的淘汰落后产能企业名单中,绍兴县(今柯桥区)有40家印染企业赫然在列。将被淘汰的落后产能7.1亿米。9月,绍兴县(今柯桥区)将对这40家企业的600台落后设备进行拆除解体。时任绍兴县县长孙云耀坦陈,“节能减排要坚决,印染产业又不能丢,这项工作难度极大。”

2010年,绍兴的纺织、印染企业遍地开花,既要降低能耗,又要提高产能,绍兴市由此想到推动高耗能产业集聚,《关于推进印染产业集聚升级工程的实施意见》适时出台。意见中提到,未来五年,全县197家印染企业将减少到100家左右,80%印染企业集聚在滨海工业区。且要求企业每米印染布附加值年均提高10%以上,单位增加值能耗年均下降5%。

此后,绍兴印染企业进入快速淘汰、全面整合的行业治理期。

2013年绍兴县撤县设区,改为柯桥区。《绍兴晚报》报道,2015年,绍兴市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到“十三五”末,柯桥区除滨海工业区外,原则上不再保留印染企业。

2016年,柯桥区政府出台《关于开展印染产业整治提升“亮剑”行动的工作方案》,关停了64家印染企业。其中有40多家通过整合集聚或兼并重组等方式完成。随后,绍兴市还出台当时史上最严的印染行业改造提升标准,涉及全市90%印染企业。

在印染行业整治提升的工作中,限电限产也是政府能够采取的行政手段之一。按照不同的企业类型限电限产,早在2011年就已出现。《绍兴晚报》报道,时任绍兴县经信局有关负责人表示,优先保障亩均效益高、能耗低、对地方经济贡献大的企业,倒逼企业转型升级。

然而,不同企业该如何分配能耗指标,如何合理计量,还未可知。

坐落于绍兴柯桥的中国轻纺城是全球著名的纺织品集散中心,全球1/4的面料交易发生于此。(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图)

“走一步看一步”

“早些年已经关停了一批企业。如今能留下来的都是大企业。”郭杰的车沿着兴滨路驶到头,那就是钱塘江。站在江边看,对岸就是嘉兴海宁,也是中国的纺织产业基地。

艾媒咨询首席分析师张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中国纺织产业链上,企业外迁不在少数,棉纺企业和针织企业是在境外投资建加工基地最多的领域,织造、印染、梭织服装和化纤领域均不同程度跨国配置资源。

他补充道,尽管外迁趋势明显,但不会全部外迁,只是产业链某些环节外迁,主要受外地的劳动力和招商政策吸引。

杜宇是坯布生产厂的企业主,原先他的工厂就在钱塘江对面的嘉兴。随着当地环保压力升级,2017年,他将工厂迁往安徽池州的江南产业集中区。

“刚过去时,可以说十厂九空。”杜宇庆幸自己过去得早,现在迁过去的厂子多了起来,早已开始对迁入企业进行控制和筛选,也需要企业具备开发区的准入条件。

工厂在安徽,但市场仍在绍兴。为此,杜宇把公司的门市部设在绍兴。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大小小的贸易商都在轻纺城。绍兴在纺织业从业人心中仍是兵家必争的高地,即使有在外投资设厂的,也不会轻易撤出去。但目前周边城市对纺织企业招商的热情也在增加,尤其是一些工业基础薄弱的城市。

不过,能耗“双控”全国一盘棋,压力并非仅仅在绍兴一地,何况节能环保和减少碳排放更是大势所趋。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杜宇多少有几分淡然,他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应受访者要求,郭杰、杜宇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闫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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