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

2021-04-26 星期一
文、图 / 郭玉婷 赖琳菲 晏仔怡 宫瑜璟
指导教师 / 刘琳

南昌大学·有训路星火营 出品

“咿~呀呀~”“铿锵!铿锵!铿铿锵!”几句夹杂着本地口音含糊不清的唱词伴随着喧天的锣鼓声从不远处的傩庙内传了出来。一栋灰墙白瓦的建筑坐落在几栋民居间,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没有富丽堂皇的庄重,除了门前有个烟雾缭绕的香炉外,与旁边的民房似乎无甚差别。

穿过画着门神的红色大门,一位穿着古怪的老人正手持道具对着大殿正中的巨大面具虔诚地挥舞,脚下伴随着两旁的锣鼓声踩着怪异的步伐,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他的两旁,一群身着红色大襟长袍的人不知在敲打弹唱着什么神秘曲调。

视线穿过人群,在层层帷幔遮掩的角落处,一个老旧的箩筐映入眼帘。里面的东西露出深色一角,和大殿中那些巨大的面具材质相近,待仔细望去时,却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透进来的风拨动帷幔将其遮掩起来,又不见其全貌了。

傩庙前的菩萨和面具

凤之初舞:傩面具重见天日

在黄茅镇马鞍岭一座傩庙阁楼处,这阁楼只剩下几块木板,破破烂烂非常危险。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借来梯子爬了上去,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最终,她在阁楼的角落里找到了满是灰尘的箩筐,里面躺着的是四具神秘的傩面具。
她就是如今万载“开口傩”的传承人——刘凤初。在镇上,至今还流传着刘凤初英勇寻傩的佳话。刘凤初回想起当初寻找民间傩舞的艰辛与苦楚:1983年,全省组织开展“民间舞蹈集成”的收集整理与研究,刘凤初当时是从事群众文化工作的舞蹈演员,为了找到闻所未闻的万载傩舞,多次下乡查找,最开始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我们这以前有,现在没有傩舞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这没有你要找的傩舞”——十年特殊时期傩面具和道具服装要么被毁,要么被极其热爱的人冒着危险小心藏了起来,村民都不再愿意提起傩,这些话语刘凤初不知听了多少遍,但她没有放弃。
终于,刘凤初打听到76岁的丁锡锋老人是傩舞民间传人,但屡次登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刘凤初便将丁锡锋老人视为亲人一般,逢年过节都带着礼品上门。有一次,刘凤初得知丁锡锋老人生病了,顶着大雪赶去,不慎在傩庙前滑倒,滚下坡满身泥泞。最终,老人被刘凤初的赤子之心所感动,从自家楼上取出了珍藏多年的傩面具。这之后,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刘凤初的执著,许多村民主动找到她,向她展示了保存完好、做工精美的傩队衣箱。
“传男不传女”是傩舞的铁规矩,但老艺人们都被刘凤初的诚心和对傩文化近乎执念的追求所感动,纷纷把唱本、唱词、动作、仪式、出傩、归傩、手诀等传授给刘凤初,她也一次次下乡进村,与老艺人们真心交友,促膝长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老人们将自己所知道的傩文化、傩舞知识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刘凤初,希望她好好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只戴过面具没跳过傩”的刘凤初花了40多年时间收集、挖掘、整理、研究万载“开口傩”,即便退休也没止步,从傩舞的非遗申报到舞蹈编排,从傩队比赛到文化展演,她都身先士卒。2008年,刘凤初带领万载傩队代表宜春市参加“中国江西国际傩文化艺术周”展演,一举斩获最高奖“民间艺术表演优秀表演奖”、唯一的“江西省傩文化展金奖”和“中外傩艺术展演银奖”,但谈及傩文化的现状,这位传承人却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力感。

刘凤初在宜春学院教年轻人跳傩舞
“傩文化存在严重的断层问题,我仍未找到真正对万载傩舞感兴趣的传承人”,傩队成员的平均年龄接近50岁,不少都是七八十岁的傩汉,最初由小孩扮演的“小狗”角色如今都由成年人来代替。尽管做了傩文化进校园、与景区的开展表演合作等多种尝试,但都收效甚微。
52岁时,刘凤初曾为傩舞写下了5万字的《江西万载县沙桥傩神》,该文后被日本木耳社出版的《中国汉民族之傩面戏》一书收录,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日本学者多次慕名前来。如今,77岁的刘凤初又有了新计划,她要写一本关于出傩、接傩、收傩等一系列环节的书,书本的初稿最近已经完成,之后她打算搁笔了,因为“关于傩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完整地写下来了,它永远不可能消失了”。

永续其辉:戴上面具的神明
一群戴着各式各样面具的人或执大刀,或举钺斧,在各家厅堂或房间“驱鬼逐疫”,热闹的鼓乐声相互交织。十几分钟后,一曲终了,“开山”仪式暂告一段落,跳傩人退到角落摘下了面具——这些面具大多都已经破破烂烂,有些铜芯已经烂掉了,有些表面已经破损褪色,留下了明显的被时间侵蚀过的痕迹。经济上的窘迫使道具长时间没能得到更新,一个个面具最初的样子已经很难想象。
三十多岁的丁永辉正是面具背后的跳傩人之一,万载沙江桥傩队有一个专门用来存放傩面具和道具的地方,他暂时保管着钥匙。“现在大家都在做工赚钱,跳傩舞在经济方面其实给我们带来不了什么,仅仅是正月期间每天200元左右的收入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影响。”他们年复一年在做着这件事,更多的是因为热爱,因为一定要把傩舞传承下去的信念。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跳傩舞会让丁永辉有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感受不到的那种尊敬,他形容跳傩舞“有一种去别人家上课的感觉”。丁永辉一直觉得这份尊敬难能可贵,而本质上是傩的神圣带给他的被尊重。
“路边红薯地,你去挖一挖,这是损人利己不可做” ,傩舞的唱词朗朗上口,易于理解,这些从民间各地提炼出的金玉良言,从广大老百姓口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和为人准则,正是最有价值的事物,是傩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内核。
“傩文化是铁定可以发展下去的,但需要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孩子们就是傩未来的希望,想要让傩有真正的发展,就要让更多的孩子加入其中。这几年,丁永辉所在的傩队已经有了四个初中生的加入。他们不固定师徒,出去跳傩时老人都会主动教新人。去年正月由于疫情没出去跳傩,丁永辉还特意拿出了两天时间,手把手地教这些孩子。
因为跳傩舞,丁永辉走出家乡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去过江苏、浙江、福建……去年七月还和宜春学院的学生合作,给印度孔子学院的学生线上表演了傩舞。”丁永辉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傩舞,他可能不会和这个世界发生这么多关联。傩,似乎在丰富着这个世界,也拓宽着他的人生边界。

巴基斯坦留学生试戴万载傩面具

晨之辉光:面具下的新面孔
菩萨面具平时都是被小心地扛着走,路过人家时总有村民虔诚地朝着它下跪、烧纸钱、点香烛。而此时,一位跳傩人把这个巨大的菩萨面具戴了起来,坐在最中央,左右护卫带着木制刀守在菩萨两边。旁边的民众纷纷拥上去,围着它,许下各自虔诚的愿望。其余的跳傩人则戴着面具,围着渴望得到庇佑的人群转圈。
这是傩舞的压轴戏,气氛已经达到最高潮,鼓乐、鞭炮、唢呐、号角齐鸣。围着人群的跳傩人中有个瘦小的少年,他身穿红衣红裤,套上老旧的外袍,戴着和善可爱的“童子”面具。这套道具三年前才遇到年纪合适的主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的丁晨辉。三年前,第一次以跳傩人的身份接触到傩面具和道具,丁晨辉用了“震撼”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时间在上边留下的痕迹。
在加入傩队之前,丁晨辉也是拥在菩萨身旁的祈愿者,现在已经从祈愿的民众成了守护民众安康的使者。这场肃穆的戏是他最喜欢的,不论在哪个阶段,都带给他极大的震撼。他惊叹且谨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紧紧聚在一起的样子,惊叹且谨记传统与现实的气息交杂时溢出的庄重与虔诚。
丁晨辉就在当地镇里上初中,同龄人大多都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一般的娱乐方式就是去街上逛逛,或者偶尔借父母的手机和同学在QQ上聊聊天。相比于单调的小镇生活,学傩,成了丁晨辉假期的特殊安排,他也乐在其中。
丁晨辉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正式表演的时候,由于太紧张,进行到一半时把动作都忘了,还是老一辈跳傩人走上台,手把手地带他才完成了整场演出。傩队的老人说丁晨辉“学什么东西都不怎么快”,但总是很坚持,也没有因为学得慢而减退学下去的热情。
跳傩舞是要到各家各户去的,一旦有人家请傩队去跳傩舞,周边的住户都会去看,丁晨辉有时也会遇到前来看热闹的认识的同学。见到台上装扮起来的丁晨辉,他的同学常常会觉得很惊讶,每当这个时候,丁晨辉都会觉得有点自豪,但他不是在高兴自己能够因此被很多人看到,而是“我想要更多的人了解这项文化”,他确定“自己上了高中,念了大学还会跳”。
丁晨辉倒不担心年轻人会因为新鲜好玩的事物就对傩舞失去兴趣,他相信只要参与到其中的人都会专注于傩舞本身的美丽,不会被别的事情所影响,他也相信傩舞本身多样角色的吸引力,“傩舞对于我们而言就像每天都要吃饭一样,都不会腻的,我就是想学好这门艺术,把它传承下去。”

行走于乡间路上的傩舞队
历史的车轮滚过漫长岁月,十年百年不过弹指一瞬,一物灭而又一物生,一物穷途末路而又一物方兴未艾。平地升起的万丈高楼代替了衰败破旧的低矮平房,皎若游龙的高铁代替了宛若龟行的旧车,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在时间的胚胎之中孕育。老一辈的跳傩人正在感叹古老神秘的传统文化后继无人,新一辈的人却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抵抗着科技对传统的冲击。
经历过百年漫长岁月的洗礼,傩庙的灰墙变得有些破旧斑驳,殿中一些器具的外漆脱落得不成样子。画着门神的红色大门轻掩着,三两个顽皮的孩童正扒着门缝好奇地往傩庙里头看。守庙的老人手拿香烛,将其点燃插入供桌上的香炉中,看着面前巨大的面具,又回头看了看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孩,无声地笑了笑。
接着,断断续续的曲调从傩庙内传了出来,“天上绫罗是我裁,九曲黄河老龙开”“听得一下锣鼓响,看得来了百万兵,梳结盘龙戴铁帽,摘扎罗衣围叠裙”。守庙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勾连着傩戏百年千年的岁月。傩庙角落里的箩筐被帷幔轻轻遮掩着,不知道来年春节,会是哪些想做“神明”的年轻人过来拂开这帘帷幔,将箩筐里积满灰尘的面具又一次解封,让它们重见天日,而他们自己的人生又将和傩一起发生怎样的转变。

运营编辑 / 胡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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