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两点排号取款,南纺集团内部投资陷“停兑”风波,涉金额10亿

2021-12-06 星期一
采写/李聪
编辑/杨宝璐

在南纺集团账户上存钱的职工们排队等候取钱(受访者供图)

王雅云从来没想过,在南阳纺织集团工作24年之后,辛苦赚下的工资又原原本本“还”给了厂子。

纠纷起源14年前的企业改制。2006年,南阳纺织集团被河南兴达投资有限公司整体收购,成为民营企业南阳纺织集团。改制后,企业为了融资,减轻职工安置补偿费的支出成本,提出职工可以将这笔钱存在工厂账户上,年息20%。一年之后,南阳纺织集团在此基础上又实行企业内部投资,投资回报率15%,吸引了众多职工及亲朋好友的资金汇入,王雅云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自2020年起,这场持续了14年的内部集资逐渐暴露出问题,取款的队伍越排越长,而能取出来钱的人却越来越少。

南纺集团内部投资回报单(受访者供图)


始于企业改制的内部投资
 
养家从不是一件简单事,对于王雅云而言更是如此。她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念高中,小女儿刚上小学,婆婆因食道癌最近还在化疗,丈夫没有稳定工作,她自己则在超市打零工,一天赚80元。

存款不是没有,但近13万元积蓄全存在了南阳纺织集团内部投资的账户上,现在一分钱都取不出来。王雅云告诉记者,像她这样把钱存在南纺集团内部投资账户上的人还有很多,一部分是厂里的职工,另一部分是厂职工的亲戚好友。

这项集资活动起源于2006年南纺集团改制。

南纺集团原为市属国有企业,2006年8月由河南兴达投资有限公司整体收购,成立民营企业南阳纺织集团。改制之后,职工安置费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由南阳市委、市政府指定南阳市国资委担保,对不再签劳动合同的职工给予一次性安置费。

按照规定,企业须在2006年8月底之前,向职工支付安置费首付款60%,余额则在首付期满一年内付清,否则担保人承担担保责任。对于继续留在工厂工作的职工,每人每年按985元计算买断工龄给予赔偿金,当年王雅云一共可以拿到大约11000元的赔偿。

这笔安置费在当时有两种处理方案,一种是直接取出来,另一种是放在工厂账户上,年利率为20%。王雅云想到一年两千多的利息,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2007年7月,为了扩大生产,南阳纺织集团制定了职工内部投资办法。办法规定,集团实行内部投资,解决企业项目、技改等投资资金,员工以现金形式参与投资,并对员工投入资金进行分红。

当年,财务部不直接接收5万元以上的现金。5万元以下,可以直接去财务部,5万以上,职工需先去南阳纺织厂厂区附近的银行网点,告诉银行柜员“存到棉纺厂户头上”,然后再拿着银行返回的汇款单去工厂的财务部,将存单换成“钱条”,也就是所谓的“内部投资回报单”。

王雅云等职工给记者出示的证据显示,这项内部投资年回报率高达15%,而那一年,中国银行零存整取的年利率只有2.34%。

作为九十年代入厂的职工,王雅云在纺织机前当了12年挡车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及时发现缠纱或者堵纱,把断了的棉线重新接起来。

相对封闭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她没什么别的投资渠道。她的那笔买断工龄赔偿金连带利息,一直存在工厂里没有取出来,并从2007年起由赔偿金转为内部投资,只是每年到期后去工厂财务部换一张凭条,代表着新一年的重新计息。从2007年起,她每月收到工资后,除了留出生活费,其余的钱都会存入南阳纺织的对公账户,到2021年时,连本带息一共有将近13万元。

南纺集团内部投资办法受访者供图)


是投资款,还是借贷款?
 
“断兑”是从2020年4月开始的,兑换不顺畅则出现的时间更早一些。

存钱人之一张凯告诉记者,以往他预约取款,一般三天之内就能到账,而他在2020年3月预约提取的40万,拖了一个多月才到账。

存款和预约取款的办公室设在工厂大门左侧,紧挨着门卫室。说不清楚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窗口前断断续续排起了长队。

根据集团规定,一旦预约取款成功,就会停止计息。从2020年上半年起,集团每天开放120个预约名额,到11月每天只放开20个,每个账户每次预约金额最多9万元。

2020年10月31日,南纺集团在工厂门口张贴公开信称,由于疫情导致纺织行业出现困境,复工复产后,内部投资的兑付需求集中性出现,因此出现到账延迟的现象,集团决定从11月2日起,不再接受任何员工内部投资。

每天放号数量越来越少,人们排队的时间越来越早。一些阿姨带着小板凳前来排队,一边前后互相询问着“你存多少啊”,一边数着什么时候能排到自己。

预约取款并不代表钱能及时到账。王雅云做零工,干一天挣一天的钱,“不敢耽误”。2020年11月5日,她的邻居阿姨凌晨2点就去排队,终于给她俩一共预约了9万元取款,但这笔钱至今也没有到账。

如果说改制打破了“铁饭碗”,那么这次“断兑”对于存钱的职工而言,则意味着大半辈子的积蓄没了着落。

据2007年纺织厂出台的内部投资规定,明确投资范围是与公司已签订劳动合同的在册、内退、已正式离职、退休的员工,除此以外任何社会资金不能参与投资,但不少非本厂员工还是通过亲朋的渠道参与了投资。杨培林记得,2015年自己去存第一笔15万元时,只是用了在南纺集团工作的表妹的胸卡作证明,开账户用的是他的名字和身份证,“钱条”上写的也是他的名字。但2020年到期更换钱条时,又被工厂改回了表妹的名字。

为了杜绝外部人员投资,2018年南纺集团还调整了内部投资办法,除了将投资计息的时间段从半年改为一年以上,还强调了拒收非本单位人员投资。即便如此,还是有来自非工厂员工的钱以在职职工的名义汇入了工厂的账户,在这点上,工厂经办人员和职工们都心照不宣。

王雅云的亲友们也找她帮忙存过钱,她在南阳纺织集团内部投资的账户上一共存了近200万,除了自己的积蓄,还有弟弟的16万、姐姐的7万、大姑姐的15万,以及两个邻居阿姨的160多万。他们的钱都存在王雅云的账户上,为了防止搞混,她用铅笔在每一张“钱条”上写上对应的名字。

到底是“投资”还是“借贷”,存钱的人们自己也不确定。张凯常年在广州做生意,他也是靠在南纺集团里工作过的姐姐的账户来存钱。在他看来,尽管南纺集团以“内部投资”为名义,但工厂并没有公示每年的经营效益,也没有其他的分红。因此张凯认为,这些钱的性质就是借贷。

杨培林也觉得这笔钱的性质很模糊。他认为这是南纺集团打了个擦边球。作为非上市企业,利用内部集资来扩大生产并不属于“平台融资”。根据之前法院立案的定性来看,这是合同借贷关系,属于民间借贷纠纷。

南纺集团“不再接受存款”公开信(受访者供图)


母、子公司均入局房地产
 
南阳纺织集团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属于国家大型一档纺织企业,全国棉纺织行业的排头兵,2007年营收超13亿,利润8100万。现南纺集团属于名门地产(河南)有限公司(持股58%)和河南兴达投资有限公司(持股42%)。

这两家股东公司如今都深陷漩涡。

名门地产对外投资约37家公司,涵盖地产、建筑设计、文化旅游、典当、纺织等众多行业,遍布河南、河北、北京、深圳等地。据《21世纪经济报道》,从2019年起,名门地产多个在建楼盘停工,去年以来,名门地产、兴达投资及其实控方宋金兴、孙群堤均被限制高消费,名门地产与兴达投资成为失信被执行人。孙群堤是南阳纺织厂的法人代表,宋金兴则是实际控制人。深一度记者多次致电两位负责人询问情况,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复。

名门地产早先被曝出资金链紧张。据财联社报道,河南一家房产机构人士表示,名门地产陷入困境与其经营不善有关。“这家公司融资结构不合理,可能是其中一个诱因,据说做了不少民间借贷,这些借款利息高、借款周期不同、还款时间节点也较分散。”

兴达投资也陷入司法纠纷。据天眼查显示,仅2021年一年,兴达投资共计42.91亿元标的被执行,收到限制高消费令13则。另外作为中原银行第四大股东,2021年6月,兴达投资持有的1.1亿股票也被郑州市中级法院在阿里拍卖网上挂出。

子公司情况也不容乐观。2007年10月,即职工内部投资办法出台三个月后,南阳纺织集团注册成立了全资子公司——南阳纺织集团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目前,由该公司开发的兴达珑府楼盘项目也成了“烂尾楼”, 根据南阳市中级法院的查封清单显示,兴达珑府楼盘的房产已被查封500套以上。而这一片楼盘所在的土地,原是南阳纺织集团分厂区。

2021年7月,有兴达珑府业主在“领导留言板上”反映该楼盘存在网签不及时、施工进度缓慢,南阳市房产服务中心回复“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郑州市管城回族区人民法院、南阳市宛城区人民法院已经分别对该项目的监管账户进行查封和划扣。”也有业主发现,自己交了首付的房子,在不动产网上办事大厅查询时却发现已经被查封。

根据裁判文书网信息显示,在名门地产和兴达投资两家公司的诉讼中,南阳纺织集团的股权已经处于被执行状态。南纺集团的资产基本处于抵押或查封状态,其子公司南纺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楼盘目前处于停工状态,两个分厂区的土地使用权也被抵押。

南阳棉纺厂要被执行的消息在当地传开,杨培林看到两张来自“天眼查”的截图,显示南阳纺织厂已经成为被执行人。他告诉记者:“没敢(向妻子和孩子)说,怕说了有压力,后来很快人人都知道了。”

拿不到自己钱的职工们希望通过法律程序维权。目前,官方统计的数字是集资总额近10亿,涉及员工3000余人,但杨培林等人认为远不止于此,因为不少职工名下都背负着他们亲友的户头。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

杨培林告诉记者,曾有工厂的领导说“工厂的效益还养不起利息”。职工们怀疑,股东挪用了本来计划用于企业各项技改、扩大再生产的资金。深一度记者试图联系南阳纺织集团的领导,但对方拒绝了采访。

曾有职工向南阳纺织集团董事长质询“钱都用去哪里了”,对方回答“被用于集团化运营。”一位中层领导在采访中同样提到“纺织这个行业的利润很低,南阳纺织集团基本上是赔钱的,职工的存款都是总公司在负责”。

如果这次没有出现兑付危机,这场已经持续了近14年的内部投资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职工们只是往账户里存钱,却并不知道自己的钱到底被用在了什么地方。

刘圆律师在2021年8月接手南纺集团的案子。他和当事人发现,在2021年上半年,曾有6起职工与南纺集团民间借贷纠纷案在宛城区法院审结。

在2021年6月审结的案件中,南阳市宛城区院认为,被告南阳纺织集团因资金需求,向职工杨某借款的行为,系双方真实意思表示,符合借款合同纠纷的相关法律规定。现因被告企业经济困难,无法履行还款付息义务,原告要求被告归还未到期的借款及利息,符合相关法律规定及双方约定,应予支持。

关于原告主张的利息问题,双方当事人均认可利率计算方式按照2018年2月28日被告公司所做的书面通知执行,即“借期超过一年,按照年利率15%计算利息;不足一年,按照银行同期人民币活期储蓄存款利率计算利息”,该约定未超出法律规定范围,本院予以支持。

刘圆律师查询已经生效的判决,对于双方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南纺集团并无异议,但这些案件在调解后,执行效果都不理想,

上述审结的案件,职工的本金和利息本应在判决生效后10日内偿还,但根据案件进程显示,该案已终结执行程序,也即法院判断南阳纺织集团有限公司确无财产可供执行,将暂时终结执行程序并做结案处理,待发现财产后继续恢复执行。职工们依旧没有拿到属于他们的钱。

让刘圆没想到的是,在利用河南移动微法院进行网络立案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南阳市宛城区法院的不立案回复。刘圆表示,南纺集团现在的机器设备、土地等都处于抵押或查封状态,即便解决了诉讼问题,执行也非常困难。

目前,针对南阳纺织集团的民间借贷事件,南阳市政府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小组,包括维稳、信访接待、解决问题、综合小组、兴达珑府一共五个专班。上述知情的中层领导认为,“最后还是需要本地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

大部分投了钱的人希望能尽早把钱取出来。他们中有人患病急需做手术,但由于工厂未如期缴纳社保,导致医保账户不能报销,因此只能等到医保账户重新生效那天才敢去医院。有些人在等待中去世,今年夏天,一位职工家属带着丈夫的遗像去了厂区财务部,她的丈夫生前是纺织厂职工,将积蓄存在了厂里账户上。取款不成,这名家属哭倒在地上,“年轻人还能等,俺们老了等不起!”

张凯的姐姐一家四口住在一室一厅的房子中,2009年买的楼盘如今尚未交房,烂尾十几年后开发商承诺今年底交楼,存在厂里的钱原来打算用做新房装修,而如今取款遥遥无期。

杨培林今年51岁,常年在工地上做工,让他腰椎落下病根,只能干一会儿活,休息一会儿。存进纺织厂账户的钱是他全家五口人的征地款,本是留给两个小女儿上学用的,如今被冻结在账户里没法提取。妻子想起来就会抱怨,然而除了等待,他没有别的办法。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除杨培林外,王雅云、张凯、刘圆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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