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有多少“欧化中文”的修改,是五十步笑百步?

2022-01-08 星期六
 
中文系16级小谈同学来信:
 
“您上节课讲到翻译,我就想到了‘翻译腔’。查阅相关资料,在《当代翻译理论》中这样描述‘翻译体’:翻译体translationese)带有贬义。贬义中的翻译体是机械主义翻译观和方法论的产物。这种所谓的翻译体的显著特征是不顾双语的差异,将翻译看作语言表层的机械对应式转换。
 
“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所理解的翻译腔,就是指译文不符合汉语的习惯表达方式,导致其不自然、不流畅、生硬、难懂、费解……其中较为典型的,就是所谓的‘欧化中文’。”

 
小谈同学在网上查到一些“欧化中文”的修改方案,我们就用其中一个例子,来看看这些“欧化中文”是怎样被翻译问题的研究者(我们就称之为“专家”)纠正的:
 
The decline in his income has led to a change in his lifestyle.
 
欧化中文翻译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专家的修改意见:英语中多以抽象名词作主语,中文多以具体名词做主词,因此这个句子的修改以为主词。较自然的说法是: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
 
同学们觉得专家的这个修改怎么样?

 
评价一个译文,有两个标准:一是能理解,二是很自然。
 
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这个译句是能够理解的。
 
但按照这个标准,“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是能理解的。

其实大部分“欧化中文”都是能够理解的。这样看来,“能理解”,是一个很低的“门槛”。
 
于是我们就来到“很自然”这个标准。什么叫“很自然”?

 

“很自然”就是我们平时说话的样态。
 
那么,“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平时是这样说话的吗?
 
我想,如果有同学这样说话,大家会觉得很别扭。这样将两个命题(“收入减少”和“改变生活方式”)用强势的因果关联系结在一起,只会出现在较为严肃正经的特殊场合。

 
如果这样一限制,那么其实“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是可以出现在“严肃正经的特殊场合”的。
 
这样看来,“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和“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是五十步笑百步。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自然地表达这个句子的意思呢?
 
可以有三种译法:
 
1. 收入减少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
 
2. 收入减少,他只得改变了生活方式。
 
3. 收入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这样三个句子,显然都是我们平时说话的样态。三种译法选择哪一种,须看上下文的辞气。
 
看到这里,再想一想,同学们可以get到“欧化中文”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了——
 
表面上看,问题在不自然;
 
深入去看,问题在什么是自然?
 
中文的自然,其背后是深刻的文化语言学理论。

 
我们先看以上12两种新的译法(简称为“新译”)。它们究竟对原译(包括专家的改译)改变了什么?
 
原译是静态的,新译是动态的;
 
原译是空间性架构,新译是时间性架构;
 
原译辞气紧张,新译辞气舒缓。

 
我们再看上面第三种新的译法,究竟对原译(包括专家的改译)改变了什么?
 
专家的改译认为中文不以抽象名词作主语,所以不能说“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但专家恰恰不明白中文是喜欢设置主题,然后加以评论的。所以这个句子中文完全可以自然地表达为“收入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同学们一定会问:这第三种新译和原译不是差不多吗?

看上去的确很像:
 
原译: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新译:收入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但其实不一样。

 
1.原译的主语“他的收入的减少”,叠加修饰语,是一个离散性的扩展结构。
 
新译的主题语“收入减少”,是一个四字格,一个在节律上更为自然的功能单位。
 
2. 原译是一个繁复的结构,定语“他的”重复出现,不厌其烦。
 
新译是一个简洁的结构,要言不烦。
 
3. 原译仿照英语的结构,刻意将一个述谓(“减少”)在形式上名词化,为此不惜扭曲中文的习惯,无谓挑战中文对修饰语长度的耐受力。
 
新译完全按照汉语的思维习惯,对主脑位置上的述谓顺其自然,径用述谓作话题,干净利索达成一个功能段,顺势而下,一气贯注。

 
小谈同学在来信中说:
 
“我曾上过一位外文学院教授的课,他在课上就提到,如今的中国学生写中文时已经不自觉地带有欧化色彩,中文‘越来越不地道了’。类似常用的‘在……的时候’这样的短语,就是一个欧化的例子。
 
“听完之后,我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以上提到的带欧化色彩的中文表达,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很容易犯。


“当然在复核的时候,我可能会发觉这种表达的繁琐与怪异,加以修改。然而我并未大量阅读那些质量欠佳的译作,更没有主观上选择写欧化汉语。在学习过程中我才慢慢发现,实际上许多表达都不是地道的汉语,我却一直以为它们是约定俗成的。为什么我会这么以为呢?
 
“我猜测,是不是因为中文环境渐渐‘畸形欧化’,在语言教学中对我们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小谈同学的“不寒而栗”是有道理的。
 
但更让人扼腕的是,“欧化中文”渗入我们的母语,已经到了这样一个程度:我们诸多语言学、翻译学教师和研究者,在发现“欧化中文”后,他们的努力修改,诸如“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这样的句子,依然是欧化的。
 
而我们许多研究者,把欧化文问题简单抽象为形式问题,离开具体的表达内容,具体的上下文,来谈欧化的结构,就像小谈同学在课上听到的“在……的时候”,舍本求末。
 
其实,欧化思维的本质不是形式问题,而是内容和功能的问题。

 
中文的欧化引进了大批西式语文结构,它们无疑丰富了中文表达的可能性。欧化文的问题不在是否使用了某个西式结构,而在是否选择了功效最佳的结构。
 
而这样选择的前提是——你有足够充分的选项。回到我们前面的例子:
 
你不仅知道可以说“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
 
你更知道可以说“收入减少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
 
你甚至还知道可以说“收入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第一个“知道”从晦涩的欧化改变为通顺的欧化;而后两个“知道”完全进入了中文思维。

 
同学们会想:类似后两个“知道”的句子,我们平时也常说的呀,为什么一碰到翻译,甚至一进入书面语,我们就找不到这样的语感呢?
 
因为我们虽然会说地道的中文,但我们对中文文法的认识是欧化的,所以面对“欧化中文”没有免疫力。
 
我们不知道“收入减少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这个“平淡无奇”的句子好在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收入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这个“朴实无华”的句子好在哪里,
 
于是“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这个最便捷且貌似通顺的说法长驱直入,成为欧化语境中“去翻译腔”的唯一选择。
 
这才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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