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否已经被边缘化?是否走向没落了?

2023-11-25 星期六

之前贾平凹在某次大学讲座中表达过一个观点,我表示很认同。他说,需要客观看待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热,因为那个年代的文学不仅仅只是文学,它承担了很多本不属于文学的功能。

现在的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人都在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那种情况,那个时候大家还很小,或许还没有出生。那个时候文学特别热,一个短篇小说可以全民阅读,一个作家可以在一夜就爆红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文学有太多的新闻元素,到现在媒体高度发达,新闻元素完全从文学中剥离了,文学就成了纯粹的文学,现在整个社会不热衷于文学可以说是特别正常的事情,文学毕竟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人最敏感的活动,如果说人人都是搞写作,都来空的也不行。

更能代表这个变化趋势的,是报告文学的兴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报告文学曾一度是非常兴盛的文学样式。这种文学样式,是针对现实中出现的一些事件、人物进行描写。与普通的新闻、深度报道相比,他的篇幅更长、文学性更浓;与其他虚构文学作品相比,则更贴近现实。

今天盛行的各种“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有比较大的交集,但不完全相同。不过,从非虚构写作的角度来看的话,今天的文学实际上是泛化了的——比如今天很多非虚构写作放到当年都算是文学写作,一些时评放在当年算是杂文。就现在知乎的这种形式,大家在下面回答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放到当年也能算是“写作”。

当然,在贾平凹看来,文学自身也有问题:

当今文学被边缘化,除了上面我谈的原因以外,文学本身也有了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学确实太精巧,也太华丽,就像清代的景泰蓝一样,而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显得很简单,有些可能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文学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主要是关乎他的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他的聪明和技巧,这两者都重要,而且是反复的,就像按水中的葫芦一样,按下这个,那个又上来,这阵子强调这个,过阵子又强调那个。在目前,当社会在追逐权力和金钱,在消费和娱乐,矛盾激化、问题成堆,如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掉灰尘,这个时候我们强调怎么写,但更应该强调写什么。

文学被边缘化,但并不是有些人担心的文学就要消亡了,实际情况是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多,各地都有不同层次的文学活动和规模大小不一的文学讲堂。为什么说它消亡不了,因为文学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的一种本能,就和人的各种欲望一样,你吃饭上顿吃了下顿还想吃,昨天吃了今天还想吃,从来没有厌烦。至于从事文学的人,写作的人,他能不能写出作品,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正由于文学是与人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潜质和本能,这个人能不能成功,成功与否,区别只在于这种潜质和本能的大或者小,以及后天的环境和他本身的修养优劣决定的。

在知乎上,比较能代表这种争议的作家是路遥。如果我们用贾平凹“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区别来看待路遥的话,那么路遥的影响力和价值更多在于他的“写什么”而不是“怎么写”。即便是再喜欢路遥的作家,也很难说出《平凡的世界》在“怎么写”方面有何突破,而是更多强调“对人的触动”、“时代价值”等等,这实际上还是在说“写什么”的问题。

然而,问题在于,在媒介变迁的背景之下,“写什么”的问题已经被消解了。在过去,纸媒的数量是有限的,想要在这上面发表作品,就必须得写得好。在那个时候,可能100个人里,也出不了5个达到“作家”这个水平的人。而没有发表能力和渠道的普通人,只能从纸媒上看别人写的东西。但随着媒介的发展,人人都可以写作和“发表”,文学的表达已经被“日常”给消解。

举个例子,在40年前,你想写一件自己的趣事给报纸投稿,你需要反复斟酌修改,因为你知道在这上面发表很难。这意味着你需要被迫接受那种文学化的表达,学习文学创作的技巧。但是,今天你就不必如此,想写什么事直接就在朋友圈、微博等等平台写了。这种日常表达已经替代了过去的大部分的文学表达,留给“传统文学”的阵地已经比较小了。

贾平凹对待今天文学边缘化的观点是今天的文学过于关注“怎么写”导致的,文学更应当关注“写什么”。但这个观点,其实也就等于承认,文学是否被边缘化——或者说文学的影响力——主要取决于其“写什么”,即文学的内容而非形式。可如果文学是否被边缘化更多取决于内容的话,那么文学的边缘化就成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因为,表达“内容”并非文学的专属,影像也一样可以表达内容且表达的更吸引人。

这让我想到最近这些年,每每在网上看到一些有趣的、感人的故事的时候,弹幕或者评论中经常会有“这么好的故事,赶紧改成电影”之类的内容。这就很值得玩味——今天的绝大多数人实际上已经习惯了影像的表达,因此在看到好的内容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改编成电影,而非写成小说。

甚至,即便是对写小说的人来讲,绝大多数人所期待的也是卖出影视改编权——一本畅销小说,可能拿到的版税不过几十万,但卖出影视版权则能收入几百万。现实中小说作品改为影视剧的比比皆是的,但反过来的却凤毛麟角——过去,倒是有些影视剧会在作品上线、上映的时候推出一个名为“原著小说”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现在也已经几乎绝迹了。

一部小说,如果能卖到百万册,那绝对数屈指可数的年度成功案例。但一部电影、电视剧的观看人次如果只有百万,那投资人一个个亏得得去跳河。

那么,在绝大多数人已经期待一步到位直接看电影的情况下,仅靠“写什么”来为文学提升影响力,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当然,以网文为代表的通俗文学,依然更关注“写什么”,但我们说“文学没落”默认的也是“传统文学”或者“严肃文学”。而且,即便是通俗文学,也越来越注重影视化,这也并不是简单的通过“写什么”就可以改变的。

在我个人看来,其实今天的“文学”与其说是边缘化,倒不如说是回归了“精英化”。实际上,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的传统中,都存在“精英”与“大众”之别。就如同在昆曲流行的年代,民间也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戏曲、民歌等等,后者的实际观看人数、知名度实际上比前者高得多。只不过,在历史的维度上,很多大众艺术是缺乏长久时间下的影响力,因此无论是文学史还是其他艺术史,能够在数千年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都是带有一定精英性的作品。

在近代之前,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文学边缘化”的争论,这是因为前现代社会的识字率很低,普通人几乎没有可能了解和接触文学——换句话说,他们与文学接触最多的场景,可能也就是村头来个戏班唱戏的时候。而那种以文字写就的文学作品,几乎是读书人和上层的专属。到了近现代社会,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和识字率的提升,本民族的语言文学教育成为了构建民族共识的重要部分,但这样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几乎所有民族的语言文学史都是以本民族的经典作品编纂出来的序列,且大多数国家都会在义务教育阶段讲授这些经典作品,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提升了经典作品的知名度,但也让普通人对前现代社会的文学传播情况有了错误的想象。

实际上,我们能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经典文学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古代普通人接触不到的精英文学。而当代人与经典文学作品的接触,也基本止于语文教材。比如,大多数人都学过的李白《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其实,李白的《行路难》一共有三首,这首《行路难》只是其中之一。那么,在语文课本之外,有多少人知道《行路难》其二、其三的内容呢?

应该说,绝大多数人对于经典文学的了解,基本就止步于初高中阶段。虽然,相较于前现代社会,这已经是一个飞跃式的进步,但也无法改变离开了中学课堂之后,绝大多数人就不会再去接触经典文学的事实——就如同知乎上频繁出现的“我为什么要看文学名著”、“我需不需要看文学名著”之类的问题一样。

如今的文学——这里主要指的是严肃文学,正在回归其历史上具有的常态。而如果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为标准,说它没落也没什么问题。而且,按照整个媒介和娱乐方式的变化来看,也许它还会一直没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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