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未成年霸凌事件：小学生之间可能性欺凌吗？
2023-09-29 星期五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近日，大同市大成双语学校发生未成年人欺凌事件。一名小学四年级男孩的家长称，自己的儿子在过去18个月里，一直遭受同班同宿舍同学的霸凌，对方的霸凌方式包括 “逼他舔对方的生殖器、肛门，甚至用生殖器侵犯他……”山西省大同市联合工作组9月26日通报称，“经查，大同市大成双语学校小学生赵某某（男，9岁）、晋某某（男，9岁）对同寝室同学孙某某（男，10岁）多次实施辱骂、殴打、欺凌等严重不良行为。”受欺凌男孩家长控诉的“性欺凌”行为，官方通报并未具体提到，却是网友关注的焦点。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中，可能发生性欺凌吗？如何定义性欺凌？性欺凌的发生，与当下孩子身处的性知识环境又有什么关系？
针对这些问题，我们采访了性教育专家、赋权型性教育讲师团队总导师方刚博士和成都大学师范学院教授、青少年性教育专家胡珍，他们从事青少年性教育工作多年，见证过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在性方面的需求和困惑，也经历了在推广和普及性教育过程中的重重困难。三联生活周刊：首先，如果被欺凌男孩家长控诉的事实全部为真，应该怎么看待其性质？胡珍：如果受害者家长描述都属实，那不管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都体现了从家庭到学校到整个社会缺失性教育的结果。施害者对性的好奇，探索，以及用性的行为和他人建立暴力性的关系，都是缺乏对人的身体权最基本尊重的表现。方刚：如果这些行为属实，已经不是普通的校园欺凌，而是“性欺凌”问题，需要被严肃对待。这次事件还暴露出以往的性教育中常见的一个问题，即，在学校预防性骚扰的教育中，大多情况下只强调不让别人侵犯自己，却没有教给孩子也不能去侵犯别人，所以能明显看到孩子们缺乏对他人身体权的最基本尊重。除此以外，孩子的这些行为很有可能是从色情品中学习来的。小学生现在看色情品的现象很普遍，却很少接受色情品教育。我在2013年办第一期民间性教育营时，一开始课程内容不包含色情品知识，但在与孩子的接触中，我发现，随着电子产品的流行，很多孩子在小学阶段就接触过色情品和色情信息了。有一次一个五年级的孩子跟我说，他们全班同学都看过色情品，这让我很惊讶。后来，在在我们的性教育工作中，我们会专门讲到如何对待色情品，一般会强调三大原则，第一，最好不要看；第二，看了不当教科书，第三，要拿得起，放得下，也就是不执着。网络这么发达，色情品的传播是堵不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对他们进行专业的性教育，让孩子形成正确的性观念，从而抵御色情品对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三联生活周刊：过去我们在谈论“校园霸凌”问题时，似乎很少提及“性欺凌”这个词，能否展开聊聊这个概念？“性欺凌”具体包含哪些形式？方刚：校园欺凌有不同表现形式，常见的肢体欺凌、关系欺凌，性别暴力欺凌、性倾向欺凌等等都属于校园欺凌。和其他的欺凌一样，性欺凌本质上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是暴力通过性的形式表现出来。青少年有时候分不清欺凌和玩笑的区别。举个例子，我们在读书时，同学间会开一些玩笑或涉及性别的游戏，属于欺凌还是玩笑，有一些区分标准：玩笑是双方都在笑，欺凌是一方笑一方痛苦；被开玩笑的人是可以喊停的，被欺凌的人是无权喊停的；玩笑是相互的，欺凌是一方持续对另一方进行伤害，等等。
《Who Are You－学校2015》剧照
相比于性欺凌，我在做性教育的普及和推广时，碰到的性骚扰更常见，无论是男生之间还是异性之间。比如，男生摸女生胸部，说羞辱性的脏话、偷窥等等。我前一段时间接的一个咨询，骚扰者是小学的大队长，三好生，还是升旗手，是一个集荣誉于一身的男孩，但他总是直接去摸、抱甚至亲女同学，有时还去女厕所偷窥女老师上厕所。住校的时候还钻到女生床上。他也知道这些行为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其实没有那么清楚的意识，知道这是错的。再深入了解下去，你会发现，这些行为的背后，本质上是大人的问题，比如父母教养失败，甚至扮演了错误的榜样，学校老师也没有进行好的性教育。大同的事情发生后，有网友觉得欺凌者天生就是个坏蛋，我不这么认为。现有的国际和国内研究都显示，校园欺凌者百分之百都是在家庭当中学习了暴力的。换言之，校园欺凌的施加者，通常来自于“家庭暴力”的原生家庭。所以我提到，这个事件中的家长应该反省在对孩子的教养过程中是否存在暴力。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从家庭内部做出改变，并极早对孩子进行教育和干预，就能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非常校护档案》剧照
胡珍：2017年，中国应急管理学会校园安全专业委员会发布的中国校园欺凌报告里，有专门提到校园欺凌的问题，其中提到，基于性的欺凌主要发生在11~14岁这个年龄段。在过去，我们的教育者，包括家长不愿意从性的角度来看待这类事件，所以我们经常提到校园霸凌，却很少提及性欺凌问题。所以，这次事件发生后，大家才觉得愤怒震惊，居然这么小的孩子就存在这样的情况。但其实从我接触到的情况看，青少年在这一个年龄段里出现性欺凌其实是比较普遍的。第一，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性意识基本建立，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性的成熟，对性的好奇和探索在加深，但我们从家庭到学校到整个社会的性教育，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正确探索的空间。在成年人的回避性叙述里，性甚至被描述为羞耻的、肮脏的。孩子们的性观念被压抑。最终他们通过网络学习和模仿，误以为那就是正确的方式。当然，这些孩子也有可能在家庭里或者同龄人中习得这些行为。总之，最终成为性欺凌者的孩子，一定是对性的好奇和探索从来没有被满足过，才找到这样的探索出口。三联生活周刊：但在关于青少年的性教育工作中，一个常见的担忧是，家长或学校认为孩子年龄小，不适合接受相关教育，你们怎么看待这个观点？儿童到青少年的性认知过程是怎样的？方刚：家长有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他们最大的担心是，过早谈论性，可能会诱导孩子做出不负责任的行为。但这种说法忽视了一个问题，我们要做的是性教育，不是性教唆。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性教唆是为了勾起孩子对性的好奇，并可能导向更早的不负责任的性行为，但性教育是让孩子学习对自己和他人负责，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价值观。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荷兰是全世界性教育理念最先进的国家之一，三岁的孩子进幼儿园开始，就会被强制要求每星期至少上两节性教育课。我参观过荷兰的青少年科技馆，不仅有性教育展区，甚至还会摆出各种性交姿势的小玩偶。有些家长可能会担心，这些内容是不是会让孩子们更早发生性行为，但实际上荷兰是全世界首次性行为发生的平均年龄最晚的国家，为18.6岁。这再次证明，专业的性教育不会促使性行为提早发生，反而会消解孩子们对性的好奇心，引导他们更好地对自己和他人负责。况且，无论你是否意识到，可能已经在无形中对孩子进行性教育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三岁的孩子会问家长，“我从哪来的？”家长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这个交流过程就是一种性教育，只不过它是一种增加性的神秘感的教育，反而让孩子对性更好奇。再比如，家庭当中父母之间的关系模式，也是一种性教育，指向的是两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的专业性教育越早开始越好，而且性教育是伴随人一生的命题。胡珍：我在中小学做培训的时候，会让老师们写下教学过程中，观察到的孩子们身上的性现象，最后发现一些普遍规律：幼儿园阶段的孩子会好奇，爸爸妈妈的身体为什么不一样？甚至会童言无忌地希望去看爸爸妈妈的生殖器，模仿成年人的性行为，这个时期的孩子还没有被性的羞耻和肮脏等观念影响。小学1到3年级的孩子，多半都会对性的生理结构好奇，他们开始产生对性的羞耻感，知道不能谈、不能问、不能说，但又好奇，于是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去探索。表现出来的行为，包括掀女生的裙子、扒男生的裤子，男孩子相互玩抓鸡游戏，把男生往女厕所推、把女生往男厕所推，或者在厕所里相互比较、偷窥别人等。
到了小学高年级，可能已经开始接触不好的性教育，比如看黄色网站，但网络只会教给孩子们怎么干，并不会教给他们对待性的正确态度。所以他们可能开始出现一些欺凌行为，比如称长得阴柔的男孩子为男人婆，娘炮，娘娘腔等。到了初中，孩子们的道德和法律意识开始增强，他们开始约束或掩盖自我的行为，转入更隐秘的两性关系。比如，通过谈恋爱来满足对性的探索。但因为缺乏正确的两性相处知识，可能就会出现意外怀孕，甚至性犯罪，比如，和不满14岁的女生发生性关系。由此可见，不同年龄阶段的性需求不一样，面对的问题也不一样，所以我们性教育也要随之循序渐进，不断丰富。现在是网络信息时代，性教育的阵地，家庭和学校不去占领，就会被网络色情信息捷足先登。三联生活周刊：在针对青少年的性教育工作中，如今存在着哪些问题或难点？胡珍：在多年的推广工作中，我的一个感受是，学校是最好的性教育平台，但学校的性教育开展起来困难重重。首先，学校没有时间能挤出来专门给你做性教育。因为在大多数家长、老师、学校的眼里，升学才是一个学校的生命线。教育部在2021年9月将学校要开展性教育写进了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但落实不下去，就在于谁来教的问题没有解决。除此以外，教育者也好，家长也好，也会担心性教育的度怎么把握。现在学校请我们去上性教育课，为避免纠纷，都要对家长做到知情告知。告知内容包括我们的教学目标、教学内容、教学方式等等，如果家长不同意，就将孩子妥善安排到另一间教室。我们也会邀请有意愿的家长来旁听课程，一般来听过几次课的家长，后面都会告诉我们，不需要再签知情同意书了。方刚：我遇到的问题和胡珍老师是一样的。在2013年之前，我曾跟教育系统合作过，但工作开展起来困难重重。有一次，我受邀去一个幼儿园做性教育。园长通知了家长，结果立即有一个家长反对，园长说要不让他的孩子先去其他房间，家长又不同意，说这是在孤立他的孩子，最后家长投诉到教育局，教育局给园长打了电话，园长也不敢做了。在学校教育系统中频繁受挫后，这些年我就改做民间性教育培训了，有这个意识的家长就带孩子来，没有这个意识的家长远离。方刚：我们在学校性教育的推广和普及中，几乎只讲防性侵和性骚扰的知识，但也不能太展开，一般只是简单地告诉学生，面对性侵和性骚扰，要坚定说“不”。从专业的眼光看，甚至都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性教育。三联生活周刊：那对于希望对孩子进行正确的性教育的家长，您会给他们哪些建议？方刚：首先，家长一定要学习，而不是靠常识，因为常识可能是不专业的，甚至错的。比如，家长觉得一定不能让孩子看色情品，但从专业的角度来讲，这是做不到的，我们只需要跟孩子分享看色情品的原则就可以了。除此以外，对家长来说，性教育的一个重要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这也比较难，前提还是要具备相应的知识储备。另外，还要注意把握方向，举个例子，四五岁的孩子可能会比较好奇自己是怎么来的？此时，家长可以给孩子讲性爱的过程，但如果只讲性爱过程，就容易沦为性教唆，负责任的性教育工作者一定会用更长的时间，跟孩子探讨什么时候可以做这件事，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需要遵循哪些原则等等，这个过程就是在教育孩子形成负责任的价值观。三联生活周刊：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社会舆论对性教育的包容度似乎在提高，您在具体的工作中，有这种感受吗？方刚：的确如此，我记得在2013刚开始做性教育时，我每发一篇文章，后面一堆人跟着骂，说这是在毒害青少年，但现在基本上没人会这样说了，至少大家开始觉得做性教育没什么不好。另一方面，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年民间性教育开展起来了。我记得2013年刚开始做性教育营时，第一期学生是学校老师们自己的孩子，一共19个人，而且一年只开一期，到现在我们一年开十多期，每一期的人数都在60个，因为我们的报名上限就是60个人，超过60人会影响教学效果。所以你能看到，有这方面意识的家长变多了。课程内容上，我们也在进步，记得第一期青春营的时候，安全套、自慰等知识都不能讲，到现在讲这些，已经没一个家长反对。十年的时间， 家长可能也换了一代人了，我想，随着整个社会观念的进步，未来性教育会越来越被重视，只是改变的过程会很漫长。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