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高中的学生访谈职高女生引发争议:到底犯了什么学术伦理问题?

2023-06-03 星期六



文/孙宇凡

首发:23年6月2日


本文共计3506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最近网上热议一件事:

国际高中的学生邀请职高女生开展coffee chat 怎么看?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国际中学学生,发起个coffee chat活动,邀请在北京的职高女生参加,分享她们的经历。下面是这则活动的征募介绍。



大多人在骂这些国际中学学生的原因,往往涉及以下:

1. 地位不平等:“居高临下!你们高高在上的国际生这么俯看职高女生呀!”

2. 利益动机:“不择手段!为了申请海外名校,你们国际中学学生就想这样做研究刷背景呀!”


也有人跳出来捍卫这些国际中学学生,理由包括:

1. 反对富人原罪论:“凭什么我是国际生,你们就觉得我居高临下?”

2. 研究动机:“这是学术研究嘛!会匿名、会知情同意的!”

3. Girls help girls:“这是女性帮助女性,是赋权是团结!”


到底怎么看这个争论呢?



1.

研究伦理到底是什么?

要真实的,不要课本上的


作为一项学术研究的征募帖子引发的争议,你可能会想到去翻一翻《社会研究方法》教材,看看研究伦理问题。

(一本非常流行的方法教材)


这时候,你会得到以下关键词: 


1. 自愿原则

2. 匿名处理

3. 知情同意

……


你会发现:这些大而化之、表面客观的东西,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你觉得这个帖子带来的敏感与争议。


今天你看到的大多《社会研究方法》教材,都是在20世纪60/70年代形成雏形的。那时候社会科学一心想学自然科学,所以你才会发现,这些原则,说真的,很像做实验!


如果做实验的对象是真人的话,那人家肯定是自愿报名、匿名处理,也需要签知情同意书。但是,大家也知道:封闭起来的实验,不是真实世界。


究竟,我们要怎么理解这个国际生策划职高生的学术伦理问题呢?



你肯定会接受这2点基本事实:


1.不平等:就像我上课经常和学生们说的,你们做社会学研究,往往是“目光向下”,大多涉及到的研究对象,学历都没你高。你会研究外卖员、家政工、农民工、留守儿童等。所以,做社会科学研究,地位不平等是非常常见事情。


2.亲近性:这是和定量研究非常不同的地方。做定量研究、实验研究,你不用亲近真人,但做定性——不管是访谈还是民族志调查,你要和另一群人、另一些人有亲近互动。你们未必是朋友,但你会遇到别人的目光,看到别人的眼神,甚至会有肢体接触。


相信你已经看到这里的矛盾:你作为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经常是不平等的,但你们又要亲近接触。但是,你内心追求的是平等互动、中立距离。


你愿意假装自己是自然科学,只要知情同意、自愿、匿名就足够了,还是要承认自己做的是必须有人情味的社会科学,要考虑不一样的研究伦理呢?


如果你愿意接受自己做“人情味”的社会科学,你需要考虑的是研究伦理,就两个字:关怀,或者说是“关怀伦理”。


我们一步步来说。


*图源网络



2.

位置与反思:不要假装“理客中”


客观中立的自然科学想象,研究伦理是假定你是“没有位置”、“不干预这个世界”。但是,随着女性主义理论对定性研究的冲击,这观点逐渐被抛弃。Positionality这一概念成为定性研究方法中越来越重要的议题。


简单地讲,就是不要“假装理客中”。


Dorothy E. Smith in 2018 *图源网络


女性主义的定性方法论大师D. Smith这样描述你做研究的真实历程:


探究是从具有实际位置的认知者开始的;这个认知者,她很活跃;她在工作;她以各种方式与特定的其他人联系;她思考、欢笑、渴望、悲伤、歌唱、诅咒、爱就在这里;她在这里读书;她看电视;她的活动、感受、经历将她拉入更广泛的社会关系中,以超出她所知的方式将她的活动与其他人的活动联系起来。


你觉得这是“理客中”吗?只要做过田野调查、做过访谈就知道,你必须有表情、必须有活动,必须带着你的社会地位与经历来理解这个世界——但你经常会打破自己的预期,因为你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世界。


我们传统上,总觉得自己做田野、做访谈,是融入到别人的世界,理解别人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但是,我建议你考虑另一位来自斯坦福大学的学者Forrest Stuart的说法:


你每一次踏入田野,都是一种跨界(transgression)行为。


Forrest Stuart *图源网络


跨越边界,意味着什么?


不妨再看看,另外三位学者,Dunbar、Rodriguez 和 Parker给出的建议和启示——这正是你看到国际生要访谈职高生时,为什么不满的原因。


研究人员/访谈者如何看待受访者?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把受访者只视为一个提供答案的容器,只是提供特定故事,提供研究者所需的信息或研究项目的数据。另一种选择,是将受访者作为一个充满历史、传记和社会敏感性的主体。


相信你会选择后者。如此一来,你可以把任何要接触真人的社会科学研究,都理解成一场旅行:一场跨越性别、跨越阶层、跨越种族、跨越社区的旅行。


*图源Unsplash


只要跨越,就会有不平等:你和别人的社会背景、性别、城市都会有所不同。所以,这时候你因为承认了“位置性”(positionality),就需要有“反身性”(reflexivity):我去访谈别人,如何避免自己性别、阶层等方面带来的偏见?我这种偏见会伤害别人吗?别人会怎么看我?我要如何克服?


因此,你不能假装自己是做实验、是自然科学家,没有社会位置,而是要如何反思这个位置——反思作为一名国际中学生的优势背景与可能伤害。




3.

定性研究伦理作为关怀伦理


我在上面说了,定性研究必然陷入矛盾:


1. 你希望与研究对象之间是平等的,但你和别人之间肯定会有不平等的位置。

2. 你希望是有距离的研究关系,但你肯定要亲近别人。


我们说了前一个问题,再来看后一个问题。


当你要亲近别人——就像你跟别人进入朋友关系、同学关系、恋爱关系、职场关系一样,我们必须有一个假设:我们可能是好朋友、也可能是坏朋友,可能是好的女友,也可能不是对方眼中满意的男朋友。


因此,当你呼吁公共社会学、呼吁女性主义等各种价值立场主张,希望自己的研究“对别人有帮助”的时候,也同时对称地思考:你的研究,也可能给别人带来伤害。


*图源Unsplash


同时,也别忘了!你在做研究的时候,因为亲近别人,也可能给自己带来伤害。这种伤害甚至很直接:你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冲击了自己的三观,更有甚者,你在做田野的时候可能遇到性骚扰等问题。


如果说前面,我们需要的是“位置/反思”这一对对称的概念,那么这里,我们需要另一对概念:“脆弱/尊重”。


你是脆弱的、你的研究对象是脆弱的;你的研究需要被尊重,你也一样需要被尊重。脆弱性(vulnerability)这也是现在社会学很热的一个题目,比如J. Butler(巴特勒)等人都谈过。我在今年也会发表一篇文章,来谈这个方面。


Judith Bulter *图源网络


是不是觉得,这样理解定性研究,和恋爱关系、职场关系等都更像了?那么,如何避免加重脆弱、追求尊重呢?


这里有三点建议:


第一,尊重现实情境,把研究需求放在第二位。


你是研究者,但更是与人打交道的人。你要“目光向下”的研究的时候,有可能你的研究对象面临脆弱情境。


最典型的是做灾害领域研究。比如,你会面临直接挑战的是,研究对象不好招募。但容易招募的时候,是在灾害刚发生的时候。那么,你要一发生灾害就跑过去访谈呢?不!这时候,人家最需要的是寻找幸存者、疏散人群、找到避难所等。这时候,他们关心的是家人和朋友,不是你。他们关心的是安全、食物、水、衣服和卫生设施,不是你的破问卷、破访谈提纲。


*图源Unsplash


因此,当参与研究被认为当事人认为是对身体或精神有很高要求的时候,甚至与当时的脆弱情境冲突的时候,您就别去添乱了。


第二, 做情感劳动,也做情感关怀。


再说一次,你不是做有距离的“理客中”的实验,你是和真人亲近接触。这时候,你是有情感的、有面孔的。所以,你不是要在科学研究,而是“做情感劳动”(不是负面表达)。


当面对可能脆弱的研究对象,甚至像这则争议中,你要访谈的研究对象可能讲出她经历的家庭问题、出身问题等,你要怎么回应呢?当你想去经历她的真实生活,比如在XX工厂的一天十几小时劳动,你会面临筋疲力尽的情况,这时候你要怎么办呢?你会高度情绪化,你也需要高度情绪化,因为你在互动,你在经历。


情感劳动不一定是坏事。你付出情感,你才能更理解你的研究对象。这时候也许更加能够激发你对自己的位置性的反思。比如,你会发现,也许一位职高女生要当“学生工”,每天这么疲惫,而我呢?每天只要上课、准备托福和K12就行了。


*图源Unsplash


第三,避免无意胁迫。


当你意识到你的研究是有脆弱性的时候,你作为研究者可能真的会利用这种脆弱性。甚至在实验研究中都不可避免。比如,你会发现有些穷人会希望成为实验志愿者,只是因为他们确实很需要那一点点补贴。同样的,当你研究对象处于弱势,你提供的货币补偿、甚至访谈机会,对他们来说,可能都是他们觉得自己当下所需的。


接着,如果像这样的国际生去访谈职高生,也许会发现他需要特别关注职高/普高分流,也许背后涉及到家庭因素。但是,当你想追问的时候,也许这涉及到人家的创伤记忆或家庭苦难。你的追问,无意中成为一种压迫感。这时候,要如何平衡你做研究的风险与收益呢?


*图源Unsplash


除了上面三点实操建议,有四个原则,相信可能作为普遍考虑。


1. 责任:时刻意识你的研究是一种行动。行动就会有后果,有后果就会有责任。这是你的需要承担的。


2. 敏感:对研究对象的经历保持敏感,注意他们的个人经历与社会文化背景。


3. 谦逊:经常反思自己的位置与背景。把研究过程当成一次打开自己、开放自己的过程。


4. 灵活:没有固定不变的伦理要求,也没有固定不变的研究程序。


5. 团结:不要把你的研究看成“收集数据”,而是理解成你和他们一起完成,共同构建知识。这一点,往往是越成熟有经验的定性研究者,越明白好的研究是你和你的研究一起完成的。


最后多说一句理解的。

以上理解定性研究,是来自“关怀伦理学”(ethics of care)。这是1982 年,由卡罗尔·吉利根 (Carol Gilligan)提出的。后来被定性研究人员引入进来。


Carol Gilligan *图源网络


这种伦理学的基本观点在于,把关怀、同情心和以有利于对方的发展作为重点,认识到研究人员和研究参与者之间的关系和相互依存关系,反对通用不变的规则规范。


关怀伦理学除了影响了方法论,也影响了社会理论。这方面特别推荐的是我非常喜欢的Andrew Sayer的著作,比如《阶级的道德意义》以及没有翻译的Why Things Matter to People。我今年也会有篇论文发表出来,重点讲讲Sayer。这也是我每年暑假的《社会理论体系精读班》都要读的作品。






文献来源:

Hakkim, Adeeba. 2022. “Community Members as Fieldwork Guides in Disaster Settings: Ethics of Care Through a Relational Methodology of Empathy and Trust.” Qualitative Inquiry 10778004221126704. 


Reich, Jennifer A. 2021. “Power, Positionality, and the Ethic of Care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Qualitative Sociology 44(4):57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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