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店店主在车上睡了俩月后被拦在花桥卡口,那些回不去、出不来的沪昆通勤人……

2022-06-19 星期日
6月1日0点一过,在上海经营宠物店的Hunter便开车往花桥赶,他已有两个月没见到家人了。

Hunter开始走的是G1501高速,但路牌显示路面已封,他绕道310国道,开至安亭和花桥的交界地带,发现前面已排起长队。所有车辆都被拦在了卡口,工作人员告知,进入花桥需要所在小区的居委会证明,并且实行7+7隔离。

所谓的“7+7”就是前7天集中隔离,后7天居家进行自我健康监测。但居家监测必须满足一个严苛的条件,即家中仅一人居住,否则必须集中隔离14天。一圈人正围在卡口处争论,Hunter没有加入,他直接调头开走了。

官方数据显示,花桥目前常住人口约30万,其中沪昆通勤人员达到6万左右,Hunter是其中的一员。对于这6万人中的绝大多数而言,7+7或者14天并没有本质差别,因为无论哪一种隔离方式都彻底阻断了他们的沪昆通勤之路。

随着上海启动复工复产,通勤族里不少人选择在上海短租,同时等待政策的调整。但这对于他们是一笔难以承受的额外开销,因为一部分人还背着花桥的房贷。

Hunter没有住酒店,也没有选择短租。这个晚上,他驾车回到睡了两个月的地库。浦西全域静态管理期间,他就把自己那辆特斯拉停在地库里,放倒后座搭个充气床垫凑合着解决睡觉问题。

在睡爆9只充气床垫,睡坏车子电机后,他把家当搬到一辆商务车里,继续这样的生活。

不再想什么时候能回家,麻木了

黑龙江人Hunter在宠物行业呆了20年了,做过国际牵犬师和国际裁判,退役后在上海开了宠物店,并在花桥买了房,每日驾车在沪昆之间往返。

相对上海而言更宽松的购房政策,让很多像他一样的“沪漂”把家安在了地处江苏省的昆山。而和嘉定安亭镇交界的花桥因为距离上海最近,成为大家在昆山买房时的首选。总的来说,直到这波疫情之前,这种跨省的通勤生活并未让人感到太多不便。

2020年新冠疫情刚发生时,持通行证和24小时核酸阴性报告便可以每天在花桥和上海之间往返。“当时是每天下班去排队做核酸,做完核酸回家已将近半夜12点了。辛苦是辛苦了点,但对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没造成影响。但这次情况不同了。”Hunter回忆,大概是3月10日左右,自己接到孩子学校的通知,要求所有家长行程码上都不能带星。“考虑到上海已经出现了疫情,安全起见我就先回花桥住着。上海宣布浦西自4月1日实施静态管理时,我想自己必须要回去了,因为这种时候肯定会有很多需要帮助的宠物主。”

Hunter在签了一份直到疫情结束前不得回花桥的承诺书后就来了上海,当时是3月31日。“一开始打算住酒店,但酒店要求出具48小时核酸阴性报告。当天做的核酸结果没有出来,等报告出来的时候酒店已经封了。”从这天开始,他就睡在了自己车里。

200多斤的Hunter在这样的空间里睡了两个月

此前,宠物店花费了30万在郊区租下6套别墅,专门寄养阳性患者和隔离人员的宠物,别墅里有专人负责照看猫狗。封控之后,这些同事出不去,而在外负责联络宠物主所在小区居委会和货拉拉运输的Hunter也进不来。他就买了充气床垫铺在放倒的车后座上,因为软硬不同,感觉“像是睡在坑里”,这个200多斤的壮汉睡出了腰肌劳损。

两个月的时间里,Hunter和同事们共救助了约130条狗和260只猫。他觉得,虽然救的是猫狗,体会的却是人间的悲欢。一条10岁的老狗给他带来了迄今最大的感动。

“求助人是一个年轻人,狗是他父亲养的,父子因为性格不合多年不往来了。父亲独自住在市中心,几年前罹患癌症,这次又染上了新冠。他进方舱前拨通了久未联系的儿子电话,把狗托付给他。接到电话的儿子内心五味杂陈:父亲生性倔强,这些年绝不开口示一点弱,现在却为了一条狗来求助自己,可见狗对于他有多重要。”

经过老人所在居委会的同意,老狗被顺利转运到别墅。期间老人因无法化疗而情况危急,他的儿子则每天找别墅里的员工多拍些狗狗的视频和照片发给父亲看。“前几天我问他父亲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已经出舱了,狗狗养在了自己家。他正收拾房子,让父亲搬来和自己一起住。你看,一条狗挽救了一段破裂的父子关系。

Hunter他们还从泡在消毒水里的阳性患者家中救出一只抑郁症女生养的小猫,为奄奄一息的猫咪紧急输入乳酸钠林格,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救活了急性肾衰竭的小猫。Hunter以猫咪顽强的求生欲鼓励方舱里抑郁症加剧的女孩,“你看小猫已经把中毒的事忘了,活得那么无忧无虑,你也要像小猫一样阳光呀。”

被救助的狗狗在别墅里过生日

救助这些动物的经历让他体会到疫情之下一些别样的温情和希望,正是它们让他在地库里坚持了两个月。“住在地库,分不清白天黑夜,你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现实感。”但是6月1日凌晨,当他的车子停在花桥卡口时,眼前所见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我们在救助的过程中花费已经超过了预算,接下去能省就省吧。不想花钱住酒店了,反正两个月都在车上睡下来了,不在乎再多睡几天了。”

过去两个月车内每天24小时空调大开,他那辆特斯拉的电机终于支撑不住坏了。Hunter换了辆商务车,空间大多了,睡觉的时候也比原先舒坦不少。

他觉得自己现在对于什么时候才能回花桥,回到家中这件事多少已经麻木了,可能是太累了。

6万人迫在眉睫的问题

微博用户“兔耳软语”是2015年嫁到花桥的,她的先生一家则是更早就在花桥买了房。“2013年,地铁11号线开通昆山段之后,掀起了第一波上海人在花桥买房的热潮。我2015年来到花桥的时候,这里中心地区平方米单价1万元左右,不到一年就涨到了2万。”

房地产商为了招徕更多买家,打出了各种听上去极有吸引力的广告语,充斥着“上海后花园”等诱人描述。主要有两类上海人在这里买房,一类是退休老人,另一类是达不到在上海买房资格的新上海人。在这次疫情前,大家一致认为当初在花桥买房是明智之选。以Hunter为例,他在买房前计算过,“虽然要跨省,但我从花桥到徐汇区的距离,其实比从金山、崇明这些地方过去还更近一些。”

对于一些更年轻、经济条件更拮据的“沪漂”而言,他们甚至愿意住在比花桥更远的地方。秦女士和她的先生平时就住在昆山南站附近的小区,疫情前每天搭乘高铁通勤,从家到公司单程耗时1小时20分钟。她结合经济以及时间成本考虑,觉得这是最优选。

但在疫情面前,花桥跨省的短板就暴露出来了。“所有的售楼处广告都在极力拉近上海和昆山的距离,花桥最常见的官方标语是这样写的:不是上海,就在上海。”“兔耳软语”说,“现在想想真的是这样,花桥的确不是上海。”

“兔耳软语”不是沪昆通勤族中的一员,她生活在花桥,工作也在花桥。但是当花桥和上海之间的联系被切断时,她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就医。“因为我有眩晕症,花桥3月中旬封闭前我刚在上海市五官科医院接受了检查,还没有查出具体病因。”

在花桥封闭管理期间,她经常在微博上发一些花桥当地的求助信息,很多人找到她,希望她建立微信群,方便大家互帮互助。5月初,她的一条反映花桥问题的微博获得了300多万阅读量,花桥政府也联系到了她,并恳求以她为代表的花桥居民能理解一下政府防疫期间的难处,共同克服暂时的困难。

她在这次和政府的沟通中得知了一些确切的数字,比如花桥目前常住人口30万左右,沪昆通勤人数占到6万。随着上海复工复产的推进,通勤成了6万人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都理解政府的难处,但他们希望政府也能理解自己生存的不易。

来上海的时候还穿着冬天的衣服

昆山地处苏州和上海之间,为江苏省辖地,但和上海的嘉定、青浦两区交界,同时受到上海和江苏两地防疫政策的影响。在3月中旬实施封闭管理前,地铁11号线昆山段在2月中旬已经受到苏州疫情的影响而停运,11号地铁安亭站过后即是昆山段,包括兆丰路站、光明路站和花桥站。自2月14日至今,昆山段没有恢复过运营。

在地铁停运但花桥尚未实施封闭管理的这一个月中,通勤族们各自想办法解决从家到地铁安亭站之间的交通问题。家住兆丰路站附近的陈先生每天骑15分钟电瓶车到安亭站搭乘地铁,前往上海的公司上班。如此一个月后,花桥宣布进入封闭管理。他选择留在花桥,“我不敢去上班,去了就回不来了,就要在上海租房子。我花桥的房还在还贷,又要交上海的房租,太难了。”

花桥封闭得很突然,陈先生的母亲从老家来看他,老人到达上海的这天恰恰是花桥进入封闭管理的第二天。她如今已在上海呆了3个月,如果要来花桥,就必须集中隔离14天,因为他们家不符合7+7的条件。

在花桥封闭前,很多人采取了和陈先生相反的决定,他们选择了留在上海。在南京西路上班的陈小姐借住在浦东的同学家,开始以为只需打搅几天,不想一住就是两个半月。“因为同学也是和父母住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觉得很不方便。”

6月1日,上海一解除全域静态管理,她立刻找了家酒店住下。

“酒店一天200元左右,现在差不多住了10天了,不知道还要住多久。我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冬天的衣服,现在已经是夏天。我去店里赶紧买了几件替换衣服,又让父母寄了点过来。”

一头还花桥房贷,一头在上海租房

更多人在复工后决定采取短租的方式,但对于大多数年轻的“沪漂”来说,一头还花桥的房贷,一头租上海的房子,在住宿上的巨大支出让他们苦不堪言。

施女士的公司在嘉定,她在花桥买了房以后,每月要还6000元房贷。公司如今已经复工,考虑到她的情况,允许她暂缓一阵。但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恢复沪昆正常通勤,她将不得不在嘉定租房。“一个月6000元房贷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负担,如果还要租房,那工资真的是所剩无几了,生活压力会非常非常大。”

秦女士和先生租的60元一天的短租房间

住在昆山南站的秦女士和她丈夫在公司复工后立刻来了上海,他们现在住的是徐汇区60元一天的短租房。房子6月25日到期,届时如果情况没有好转,他们将不得不再找房子。

“但我还不愿意想那么远,我更愿意相信上海和苏州两地的政府,相信他们会共同努力尽快为我们这些沪昆通勤人员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

在上海某高校任职的余先生属于在沪有房一族,但他的情况同样尴尬。因为太太工作调动到安亭,两人从去年开始在花桥租房居住,同时将上海的房子出租。随着上海全面复工复产,余先生必须回学校做课题和招生,太太因为可以线上授课,所以仍然留在花桥。由于上海的房子租期未到无法收回,所以他不得不另外租房居住。

余先生住了一星期酒店

“6月1日我来了上海,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每晚300元。眼看还没有恢复的迹象,所以从这周开始找了合租的短租房,一个月租金是3000元。”余先生说,“所以我们现在等于又要还上海的房贷,又要付花桥房子的租金和上海短租房的租金。目前阶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暑假期间疫情还是反反复复而防疫政策又不变通的话,我们可能会在安亭租个房子,把花桥那边的房子退了。”

余先生这周已入住短租房

后记

在“兔耳软语”组建的两个微信群里,近千名沪昆通勤人员如今每天焦迫关注江苏省对于上海来苏返苏人员最新的防疫政策。他们只是6万人中的一小部分,但他们反映的是6万人共同的困难和诉求。

他们已经尝试通过多种渠道反映问题,但无论拨打12345政府服务热线或花桥经济开发区的疫情防控指挥部电话,回复都是还需要耐心等待,一切以官方通知为准。但有些事无法等待,不止一名群友告诉晨报记者,自己的太太随时可能生产,而自己却在集中隔离中。

6月8日,微信群里开始热烈讨论浙江省刚刚发布的《关于科学精准调整上海来浙返浙人员健康管理措施的通知》,明确上海不再是全域“7+7”管控政策,仅对上海市中高风险地区所在乡镇(街道)或7天内有本土社会面阳性病例的乡镇(街道)来浙返浙人员实行“7天集中隔离医学观察+7天居家健康观察”。

“浙江省已经放宽政策了,江苏省什么时候可以抄抄作业?”群友们问。有群友早上经过兆丰路地铁站,发现有身穿工作服的人员,立刻在群里兴奋通报。他很快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们从6月1日就在调试设备了,”另一名群友回他,“我问过他们什么时候地铁可以恢复运行,他们说,还得再等等。”

记者发稿前,上海刚刚召开了6月9日的新闻发布会,会上通报了红玫瑰美容院的涉疫情况。本周末,上海多区将实施“应检尽检”。这对于沪昆通勤族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它意味着花桥卡口的自由通行可能还要延后了。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沈坤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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