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伊芙》：当“小变态”失去纯真，它就已经结束了

《杀死伊芙》（Killing Eve）应该在上一季就结束。伊芙（吴珊卓饰）和维拉奈尔（朱迪·科默饰）在桥上往两个方向走，破了“不要回头”的戒，回头望向对方。持续了三季的猫和老鼠游戏，以猫鼠承认依恋而告终，好过狗尾续貂，在莫名其妙的最后一季里试图剖析这种情感，还把老角色都弄得面目全非。

《杀死伊芙》第四季海报

以权力为翅膀的传奇特工凯罗琳（菲奥娜·肖饰），在新的一季里被撕掉权力的翅膀，露出疲态。到处骑墙的康斯坦丁（金·波德尼亚饰），返回俄罗斯摇身一变当了小官僚，正经得很滑稽。从上一季菲比·沃勒-布里奇离开编剧队伍之后，《杀死伊芙》就走上了歧路。前两季中，维拉奈尔和康斯坦丁效力的杀手组织“十二人”是个隐约而凶险的存在。它的存在恰到好处，既不会让观众过分好奇其成分，也很会适时地抛出事件和爪牙，推动情节的发展。至于它的大boss是谁，观众根本不关心。
《杀死伊芙》并不是一部悬疑间谍剧，也不是什么变态杀手心理剧，或者女同虐恋主题。它的初衷更复杂，也更单纯。复杂的是英国后勤特工伊芙和顶级女杀手维拉奈尔间的追逐和互斗，动机不明，混杂正义、职责、本能与吸引。正是她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强烈动机，让猫和老鼠的故事变得那么好看。两位充满魅力的女士就像胸口有一只膨大的气球，让她们不知所措，只能尽己所能地配合它，让自己的行为像狮子一样凶猛，狐狸一样狡猾，孔雀一样绚烂。

《杀死伊芙》第四季剧照

单纯是硬币的另一面。维拉奈尔经常表现出小孩子和动物般的天真，冷血和凶暴从来不会侵蚀单纯的这一面。她放纵胃口，大张旗鼓地追求最好的物质享受，像彩虹一样令人惊叹。她比其他杀手都更富有创意，也更加考究。维拉奈尔杀了很多人，其中不少死得可惜。可她虽然人称“小变态”，却始终没有踏到折磨猎物的红线，所以观众可以放心地爱她。维拉奈尔的杀戮或者服从杀手的职业要求，或者出于即兴，从不犹疑。这种爽气和残忍也是小朋友/野兽的特征。
看上去很职业成熟的伊芙，其实也蛮单纯的。她和她的老派特工上司凯罗琳不一样。凯罗琳总是权衡利弊，在历经世事后，还能像背诵特工手册（如果有的话）说出干这一行的目的：为了正义，扫清藏匿的危险和极端分子。伊芙没有凯罗琳那么复杂。她的职务行为，只要和维拉奈尔有关，几乎都是出自吸引。其他时候，她的好奇心和坚定性格驱使她追逐目标，出色地完成任务。说伊芙是特工，她更像一个侦探。她并不特别热爱冒险，但只要有真相在远处召唤，她就会两眼放光，抓起行李就上路。凯罗琳太了解她，所以每次伊芙想退出，她就喂给她一点线索（通常是一份文件），伊芙一定上钩。

《杀死伊芙》第四季剧照

维拉奈尔说自己是彩虹，伊芙是穿着大地色靴子的彩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两个人都有孩子般的纯真和坚定，从不三心二意，这种珍贵品质就是彩虹的实质。前两季维拉奈尔还很捉摸不透的时候，当她劫持了康斯坦丁烦人的小女儿艾瑞那，我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杀人。果然，她们成了朋友。这位中性打扮的小朋友和维拉奈尔、伊芙是一类人。不是嗜杀变态一家亲，而是非常聪明脱俗，表现在艾瑞那十三四岁就懂得按自己的本性说话行事，不管人类社会的条条框框。
《杀死伊芙》是这类人之间的游戏，他们只遵守自己的游戏手册。但凡不具备这种品质，贪婪、俗气、阴险的，早晚会被杀出局。好演员还没怎么发挥，提姆·波顿演的叛徒保罗就这样吃了枪眼。
看维拉奈尔和伊芙的猫鼠大战，她们轻喜剧般的创造性破坏，是追这部剧的快乐源泉。老一代特工品质经历过无数影视作品的淬炼，在凯罗琳和康斯坦丁两位老将的身上集大成，所以他们的戏也好看。特工的潇洒和优雅，在全世界游历的眼界和积累的好品位，以及上至皇室贵胄下到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手段，都为他们增添魅力。这两个人也都很会利用人，但是短暂的情感流露显示出人性未泯灭。康斯坦丁在第二季末尾放弃维拉奈尔的瞬间面部变化，从不舍，到耳面往后一紧，迅速收起情感，成为这个善变角色的缩影。凯罗琳是个罗曼史遍及两边阵营的老美人。虽然她经常被年轻一代调侃其八十年代风流史，其自身的存在就是007精神所以迷人的证明。和她相比，年轻特工雨果（爱德华·布鲁梅尔饰）太鸡贼，她的亲儿子肯尼（肖恩·德兰尼饰）的宅男属性又太无趣。
有这些角色的存在，辗转欧洲各地的场景只是华丽舞台，阴谋阳谋也不过是给这些人做事的理由，本来无需详尽。等到第三季，编剧们开始强调正义和邪恶，角色的发挥空间就被削减。第二季末尾在罗马被刺的网络公司少东家已经踩在边缘。他被描绘成想把大数据当作武器出售的狂人，死有余辜。当维拉奈尔的猎物开始具有正邪的色彩，她艺术化的杀戮就不再抽象。维拉奈尔，混乱神秘的女神，也被纳入了世俗的体系。

《杀死伊芙》第四季剧照

在世俗的体系中，维拉奈尔不再能够自由自在。她被迫踏上寻找内心之旅。混乱女神开始自省，和扮演成小丑上帝的自己开展无聊的对话。伊芙的变化也很惊人。新的一季中，她已彻底放弃被草叉叉中的丈夫尼科（欧文·麦克唐纳饰），人设都变了，从一开始的文职人员变成身手了得，刘玉玲式的东方娇娃，穿衣风格也开始串线。伊娃和维拉奈尔的猫鼠游戏，就这样松弛了皮筋。现在是维拉奈尔可怜兮兮地“想闻伊娃皮肤的味道”，而伊娃一转身就报警把她抓走，一心只想干掉“十二人”。
后两季的编剧似乎很难理解混沌的魅力。他们急于破解混沌，为伊娃和维拉奈尔的心理寻找动机，不惜为维拉奈尔安排了一次回乡寻亲之旅，交代清楚她的变态系遗传自生母。从遗传的角度探究维拉奈尔的人格，让她杀死亲生母亲，就像认定每个连环杀人犯必定拥有不快乐的童年，向刻板印象屈服。

《杀死伊芙》第四季剧照

《杀死伊芙》中四个重要角色：维拉奈尔、伊芙、凯罗琳和康斯坦丁原本的魅力在于他们超出类型之外，难以预测的部分。现在编剧正努力把他们塞回类型的传统，让杀手开始自省，特工摒弃欲望，专心工作。前两季建立的维拉奈尔—伊芙对位互换被推进过了头，让伊芙变得骁勇善战，维拉奈尔郁闷软弱。一对老风流则提前进入退休生活，一个归隐于仕途，一个被迫交出权柄。四人之间饶有趣致的游戏停止了，猫和老鼠一夜之间失去纯真。多么怀念康斯坦丁“hia hia hia”的坏笑。
现在看起来，他们将会最后一次联手，合力砍掉“十二人”的脑袋。但“十二人”真的重要吗？伊芙执着追问的“老大是谁”，我们一点也不在意。
像这样一部关于混乱、残忍、暴力、想象力和欲望的剧，应该见好就收。我们对特工和杀手的浪漫幻想，建立在它总是昙花一现的基础上。007系列的长寿在于它不常有，但每次真正的冒险都是很短暂的。混乱、冒险和浪漫就像青春，长不了也长不得。当《杀死伊芙》缠斗的回合过多，新式杀戮、新地点、新造型已经无法引起观众的兴趣，连永远兴致勃勃胃口大开的维拉奈尔本人也意兴阑珊，开始杀出戏仿的致敬之作，它就已经结束了。又不是超能英雄片，如果遵循那种配方，让这些角色最后团结一致对付首恶，等于自己完成袪魅，把此前所有的纯真雀跃和无法被解释的情感，都化作了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