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美食作家」这个职业吗?

2022-04-15 星期五

「请为我叙说,缪斯啊,有多少营养的餐食。」公元前 4 世纪希腊皮塔内(Pitane)诗人 Matro 在其著作《中庭宴会》(Convivium Atticum)的开头套用了《奥德赛》(Odyssey)广受赞誉的开篇名句(「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 ……」),并以六步格史诗的记叙手法讲述了一个没有英雄、没有艰难险阻,只有食客和盛宴的故事,以此讽刺《伊利亚特》(Iliad)中为攻打特洛伊城而集结的船只:那里有「白色胜雪」的面包、13 只「大肥鸭」、9 张桌子那么长的鳗鱼,还有不计其数的鱼类。所涉品种之多,季节之广,根本不可能一次吃完。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被撑坏的胃。

对于希腊人来说,或者至少对于那些有资格成为 Matro 的读者的贵族来说,这是一部戏仿作品。以食物作为诗歌的主题,本身就具有荒诞意味。对食物的欲望超出了生存所需,反而象征了一些低级本能。(哲学家将食物分为主食和佐料,并警告人们切勿过分看重后者。)过分重视食物会让人变成贪吃鬼,公元前 4 世纪,杰拉城(Gela)诗人 Archestratos 就被冠以贪吃鬼的绰号 —— 他曾为了吃上当地美食而冒险出海,堪称当代名厨 Anthony Bourdain 的前辈。「Saperde(一种腌鱼),还有说它好吃的人,都见鬼去吧!」Archestratos 在其仅有少许片段留存至今的美食长篇著作《奢华生活》(Hedypatheia)中如是抱怨。他声称,除了在雅典附近水域捕获的上好鱼类,其他鱼连粪便都不如,还无礼地建议「别煮小鱼」。


然而,这一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声音竟意外引起了当今读者的共鸣:他的描述有平铺直叙,有夸张渲染,有八卦倾诉,有隐忍激愤,有假设构想,有不劳而获,有时还会假冒权威甚至全知(「很少有人了解食物的好坏」),他不远千里只为一品美食,追寻极乐之境。简而言之,Archestratos 是一位美食作家。在今天,我们大概会将他与下列人士归为一类:了解所有食谱渊源,又颇有文学细胞的厨师,将每顿饭都记述为纵情声色和灵感来源的传记作家,盯着车尾巴或后院烧烤派对的记者,或是变装潜入餐厅、以笔杆子为武器的评论家。

那么,真正的美食家和偶尔一书美食随笔的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与任何类型的划分一样,有削弱意味的名称总有内涵。今人一如古希腊民众,认为吃这件事过于肤浅,不值得深思。Matro 的晚宴诗意在用夸张的手法营造喜剧效果,而 Archestratos 的作品基调并不清晰,尽管如此,Archestratos 却自认为自己编撰美食指南是「为有可能提升人类生存质量的某种科学奠定基础」,这一大胆的想法遭到了后世学者的抨击。同样,在当代美食作家(我自认为是其中之一)将焦点从赞扬美味转向探索与菜肴相关的更重要的问题 —— 剥削劳动力、虐待动物、气候变化、全球化背景下的美食和文化同质化、系统性不公导致每年数百万人挨饿等 —— 时读者便开始抱怨。他们认为不该将食物政治化。食物是世界的,食物让我们团结。让我们和平地分蛋糕吧。


当然,人们经常描写食物。现存最早的食谱就刻在石板上,可追溯至近 4000 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人们还发现了同时期的一份恶趣味季节菜肴食谱,食材选用了驴臀、狗和苍蝇的粪便。(事实证明,低俗幽默也会遗臭万年。)公元前 5 世纪,希腊历史学家 Herodotus 详细记述了「野蛮」(即非希腊)文化的饮食方式,其中多为二手消息,有时甚至是臆想。他观察到,波斯人会吃大量甜食,西西里人则喜欢喝马奶、吃熟食。至于他这么写是为了让外国人看上去更异类、低希腊人一等,还是为了通过常见的饮食习惯来表明人类具有共通性,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烹饪方法手册外,近代还出现过一本专门研究食物的文学作品。18 世纪中期,巴黎出现了一种特殊场所,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餐厅。最初,餐厅指供应滋补汤药的地方。19 世纪初出现了世界上首位餐厅评论家 Alexandre-Balthazar-Laurent Grimod de La Reynière,他出版过烹饪指南,办过月刊,还召集朋友在月刊上发表对本市厨师的评价。美食家 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 的重磅作品《味觉生理学》(The Physiology of Taste,1825)将饮食提升为一门历史和哲学学科,并被 20 世纪的西方作家继承发扬。从英国的 Elizabeth David 和 Claudia Roden 到美国的 Edna Lewis 和 Madhur Jaffrey,他们的著作不仅仅是让读者按图索骥的指南,也是阅读性极强的烹饪书,改变了人们乃至整个国家的饮食习惯和饮食思想。如今,关于食物的作品不胜枚举,不仅形式多样,表现方式也异彩纷呈,很难将其定义为某种体裁。

左起逆时针:《T》幽灵宴会的其他菜品包括棉花糖火鸡、黄油青豆、洒出的水、土豆和三层甜品蛋糕


值得注意的是,「美食作家」一词直到 20 世纪 30 年代才开始在美国作为一种专业术语使用。爆发式增长的食品公司开始通过花哨的宣传册来吸引消费者,他们会在宣传册中引用诗句或 Brillat-Savarin 和英国首相 Benjamin Disraeli 等 19 世纪名人的名言 ——「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香蕉」,后者于 1831 年旅居开罗期间曾在给妹妹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些名人名言往往会作为食谱的配文,出现在美食一旁,如沃登面包推出的心形「蜜月」三明治,还有用鸡尾酒杯装盛的「冷食」加利福尼亚罐装芦笋尖和番茄冻等。此类广告的目标受众及创作者往往都是女性,当时,家务活主要由女性负责。[1932 年,《全国商业女性》(National Business Woman)回复了读者关于「我要学习哪些家政课程才能成为一名美食作家?」的提问。]甚至在新闻报道中,食物也被视为家务的一部分,被限定刊发在女性专栏中。

后来,厨房发生了改变。1920 年,约三分之一的美国家庭通了电;到了 1930 年,这一数字几乎翻了一番。20 世纪 20 年代,燃气和电磁炉开始普及;20 世纪 30 年代,冰箱开始普及。现代电器的广泛应用降低了做饭的难度,让烹饪开始成为一种休闲活动和炫技的机会,男性就在此时开始走进厨房。主流媒体捕捉到了这一改变。1940 年,《时尚先生》(Esquire)开辟了美食专栏 ——「男性小厨房」(Man the Kitchenette),宣扬男性的一流品位。(该专栏作家 Iles Brody 曾因殴打女友及敲诈勒索而声名狼藉。)两年后,《纽约时报》任命 Jane Nickerson 为其第一任美食编辑,她也是首个在杂志版面上使用「美食作家」一词的人。在 1949 年的一篇报道中,她描述了一顿高级游轮餐,菜品包括由一名男性主厨奉上的炖芹菜心和唐培里侬香槟。该主厨宣称「烹饪的艺术就像一位令人惊艳的美女,无法形容」,食客们不禁好奇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邀请他们来评价这顿饭。也是在这篇报道中,Nickerson 曾将同行(略带刻薄地)戏称为「味蕾记者」。


到了 20 世纪 70 年代,全美各地的报纸纷纷推出独立的食物版面,负责人多是女性。她们的工作备受欢迎,但不受尊重,人们甚至质疑这项工作的存在只是为了宣传食品公司,因为报纸需要靠它们的广告赚钱。后来,这些美食作家激怒了犹他州(Utah)民主党参议员 Frank Moss —— 一名消费者权利的捍卫者。Kimberly Wilmot Voss 曾在《美食专栏:报社女性与烹饪团体》(The Food Section: Newspaper Women and the Culinary Community,2014)一书中详述此事。1971 年,Moss 应邀在芝加哥举行的全国美食编辑大会上讲话。他直言不讳地向与会人员提问,「女士们,你们到底是广告经理的爪牙,还是记者?」随后,他又称她们是「超市的妓女」。

在场的女性发出了嘘声。有些人直接离职,而有些人则成立了专业组织,继续在行业中深耕,并起草了严格的道德规范,以免遭受更多指控。尽管 Moss 抱怨参议院的调查,但他身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毕竟正如 Voss 指出的那样,第一修正案存在问题。)与此同时,这些女性所就职的报刊杂志的主编和老板,也就是给报道内容拍板的人(多为男性),依旧我行我素,从未被问责。

为了展现美食写作单薄的本质, 《T》打造了一场幽灵宴会,其中草莓千层蛋糕等菜品均由棉花糖制成。

1971 年,Moss 告诉国会,消费主义是「对政府和行业无视公众迫切需求的反抗」。Moss 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但他在这一特殊事件中的斗争却以失败告终。半个世纪后,消费主义取得了胜利。但这种胜利的取得并不符合 Moss 的想法,它并不是消费者战胜了不公平的商业行为,而是通过将商品消费置于一切之上,甚至是工人的权利之上取得的。值得注意的是,直至 21 世纪《厨房机密》(Kitchen Confidential,2000)出版后,「美食作家」一词才真正在美国方言中有了一席之地这本书记录了作者 Anthony Bourdain 作为一名经营餐厅的主厨背后的生活琐事。尽管它在一定程度上让读者了解到,每道菜背后都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付出,但对于多数读者来说,最主要的收获还是 Bourdain 的建议:永远不要在周一点鱼(因为鱼有可能是周五进货剩下的)。读者与顾客共情,但就像 Upton Sinclair 的社会现实主义小说《丛林》(The Jungle,1906)的读者一样,他们愤怒的原因只是盘子里可能出现的不干净的食物,而不是被迫在肮脏和危险条件下工作的肉类包装工。

如今,尽管还是不喜欢宣传册的作者是拿钱办事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并不介意产品宣传;我们喜欢购物,更宁愿相信我们是因为产品真的好才去购买。美食作家 Molly O'Neill 于 2003 年指出,购买昂贵厨具的人往往很少做饭,他们只是将烹饪变成了一项「观赏性活动」。因此,美食写作也演变成了食物情色写作。她写道,「在美食杂志和报刊的美食版面上,人们总是可以看到经过修饰的漂亮食物、带有露珠的小莴苣、普鲁斯特式的经典回眸,但是在安抚读者焦虑与成为 VIctoria's Secret 的第四阶级之间,还是有一条界线的。」


当食物本身就是社会焦虑的焦点时,食物写作如何能安抚读者?这条贯穿古今食物写作的暗线可能就此揭开。英国社会人类学家 Jack Goody 认为,我们所知的美食,不同于某个特定群体的美食,是基于不平等产生的:当一个群体掌控更多资源,并能够从其他地区获取食材时,制作和食用越来越繁复的食物就成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英国社会学家 Stephen Mennell 更进一步提出,社会极端分层不足以让食物产生质的变化,顶多是量的变化,因为真正推动烹饪创新的是更激烈的阶级权力斗争,由略低等级的人向上传导压力。

因此,我们看似在描写美食,其实是在描写阶级斗争。法国人类学家 Claude Lévi-Strauss 于 1966 年写道,「一个社会的烹饪特色其实在无意中诠释着该社会的组织结构。」阅读有关豪华大餐的文章成了吃不起豪华大餐之人的代餐,让我们自认为比在这上面浪费钱的傻子优越。我们还尤其钟爱天价美食餐厅爆雷的故事。例如,2015 年,《纽约时报》评论家 Pete Wells 对曼哈顿上东区「贵得离谱、堪称宰人」的日式餐厅 Kappo Masa 进行了冷静透彻的剖析,称其「毫无服务可言,只是对奢华餐厅的东施效颦」;去年 12 月,旅行博主 Geraldine DeRuiter 在意大利莱切(Lecce)对米其林餐厅 Bro' 进行了无情的揭露,据说该餐厅给 DeRuiter 上了 27 道菜,主要包括「可食用纸片」「醋杯」和「12 种泡沫」,其中有一种泡沫喷在主厨石膏雕像的嘴边,食客需要用舌头舔舐从雕像嘴边「流出」的液体。这些故事都证实了,皇帝没有新装,我们也什么都没有错过。


Archestratos 在《奢华生活》中曾提到过罗盘草。据信,这是一种类似于阿魏草的野生草本植物,因为太受欢迎而被过度采食,现已灭绝。公元 1 世纪,据罗马史学家 Pliny the Elder 所说,人们只找到了罗盘草的「一根茎」;Archestratos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罗盘草的挽歌作者。要想获得复杂的菜肴,就必须付出劳动和环境成本。O'Neill 担心的怀旧感或许就是当代美食写作的基本设定,而且事实上,这种怀旧感也是对日渐飞速流逝的当下的缅怀,乃至对我们可能无法经历的未来的惋惜。

M.F.K. Fisher 就算不能说是所有类别写作中最伟大的作家,也能称得上是美国最伟大的美食作家,她怀旧情结浓郁,但也有邪恶的一面。她的第一本关于食物的散文集 《循香记》(Serve It Forth)于 1937 年出版。当时,《纽约时报》称赞这本书令人愉悦,但书中提及的食材「陌生又古怪」。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愿将这本书归入哪一类。说这本书是在写食物,就像是说 Virginia Woolf 和 James Joyce 的著作是在写晚宴一样。在《恋味者》(The Gastronomical Me,1943)中,Fisher 回忆了童年时期,曾在祖母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吃下一顿顿索然无味的饭菜。她的祖母与「数百万不幸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一贯被教育的原则是:「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做任何评价,最重要的是,不要有任何赞扬或享受的表现。」后来,来了一位新厨娘,连着几周做了很多新鲜菜品,让 Fisher「欣喜若狂」。但某天晚上,那个厨娘再也没有出现 —— 她用那把在厨房里从不离手的菜刀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自杀了。


这个转折令人害怕,但这并未削减那名厨娘在 Fisher 心中的光环。Fisher 悼念她的离去,但仍在潜意识里相信,「餐桌还有更多可能性」。长大后,她成了一名厨师和作家,立志要动摇人们的「日常习惯,不仅在于是否继续吃土豆炖肉这种菜,还在于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更重要的是,她要「推翻他们安全、整洁的生活方式」。毫无疑问,对于今天的美食作家来说,没有比撼动一种明星化的餐饮体系更好的准则了。我们还能给读者提供什么?阅读美食文章或其他任何主题的文章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自省,还是窥探他人?是逃离世界,还是探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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