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蝴蝶在封控结束后出现,生态环境更好了吗?

2022-07-13 星期三

一群蝴蝶在淡金色的光里飞舞。柔软的蝶翅几乎贴着地面,上下扑扇,隐约泛着淡蓝色的光泽,轻柔、充满生命力。

6月2日,住在松江的高二学生杨逸帆可以出门了。但他仍然选择在小区的树丛花坛前流连,像过去两个月间的每一天一样。9点左右,杨逸帆在小区里发现了几只“气质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的蝴蝶。他抑住激动,网兜轻轻一挥,捉了其中一只。回家仔细一瞧发现,这是在上海难得一见的白斑妩灰蝶。

因疫情退守家中的两个多月里,许多人和杨逸帆有类似的经历,在身边的自然世界里发现了惊喜。有人在小区里找到了近百种草药、野菜,有人在自家阳台上认出数十种鸟类,貉、蛇、松鼠在小区里频繁出没。无法出门的人在家门口的自然中找到了慰藉,隔着阳台、玻璃窗观察记录,拍照欢呼。

小区之外,人民广场地铁站口,横七竖八躺着正在阳光浴的猫;外白渡桥上,流浪狗成群结队恣意横行;滨江森林公园里,成群的萤火虫在照亮黑夜……甚至有更为珍稀物种:一对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凤头鹰决定在杨浦公园里安家落户,此前,这种猛禽一般栖息于森林;一只野生麋鹿在崇明东滩自然保护区里闲庭信步,这也是上海首次发现野生麋鹿。人类因疫情裹足时,植物们恣意生长,动物们欢欣活泼。

自然界的“返场”不止在上海。自2020年疫情在全球暴发后,地球上的诸多生物有了一次深呼吸的机会。从非洲草原到北美深海,奈良的鹿、肯尼亚的猎豹、佛罗里达的海龟……都因为人类活动的减少而获得了不一样的生命体验。

人类活动因疫情暂停后,生态环境变得更好了吗?我带着这个疑问加入到一群蝴蝶爱好者的队伍中,试图寻找答案。

蝴蝶爱好者们在雨中寻找白斑妩灰蝶 李楚悦  摄

寻找白斑妩灰蝶

6月中旬,上海正值梅雨季,乌云沉沉。但天气并没有打乱寻找白斑妩灰蝶的计划。雨越下越大,水滴拍打树木枝叶,一群人在小区角落里兜兜转转,冒雨寻找罕见的美丽蝴蝶。

第一次发现白斑妩灰蝶几天之后的傍晚,杨逸帆在小区里遛狗时,想再觅芳踪,逛了一个多小时并无所获。打算回家之前,他又瞥了一眼之前发现它们的那片树林。

忽然之间,两只白斑妩灰蝶闯入他的视野。夜色未浓,蝴蝶双双共舞,一种不动声色又令人心惊的美展现在眼前。“当时就觉得震撼,一下冲进那片竹林。”杨逸帆回忆道。


白斑妩灰蝶  杨逸帆 摄

白斑妩灰蝶成虫翅展约三四厘米,前翅背面有一块白斑,这是它名字的由来。除了后翅除前、后缘为青紫色外,这种蝴蝶的两翼大部分为白色。翻飞之际,蝶翅两面的不同颜色交错开合,妩媚优雅。

这是上海有记录的144种蝴蝶中,并不常见的一种。杨逸帆拍下照片发在蝴蝶爱好者的群里,“嘚瑟了一下”。看到照片后,更多人为这个美丽的生物出现而兴奋,他们约定好尽快来一趟杨逸帆家的小区亲眼求证。

由杨逸帆带路,大家在一排珊瑚树前停下了脚步。蝴蝶爱好者们通常也是植物观察的好手,因为寻找蝴蝶的方法是找到相应的寄主植物,顺着餐桌找食客。珊瑚树的花期在四五月间,白斑妩灰蝶的幼虫以这种白色小花为食。

封控了两个多月后,这些深绿色的忍冬科观赏树木因缺乏修剪,展现出颇具野生感的蓬勃景象。我迫不及待地发问:罕见蝴蝶的出现,算是环境变好的标志吗?

得到的答案是“未必”。蝴蝶生存环境范围有限,出现和消失的原因受各种因素影响。而找到蝴蝶生存的痕迹,拍下它们的生活史是探究原因的第一步。

珊瑚树花期已过,蝴蝶或许已经换了就餐地点。找蝴蝶的人冒雨也要尽快赶来,还有一层担心是,解除封控后绿化工人即将重新上岗,两个多月来长得毫无章法的高大树木面临一场修剪。

“下雨的时候,成虫肯定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找找植物上的虫卵。”走在队伍前面的陈志兵说。他手里拿着一根绑着高枝剪的长杆,不时从珊瑚树树冠上剪下一小段枝条,然后蹲在地上近距离观察。

陈志兵是这个蝴蝶爱好者群体的“群主”。1995年,他从植物保护专业毕业进入上海动物园工作,第一个任务就是参与筹建动物园里的蝴蝶馆。几年之后蝴蝶馆停止了运营,但蝴蝶已成他生活的一部分。

2018年,他和另两位合作者共同收集了144种在上海范围内有记录的蝴蝶信息,汇编成一本《上海蝴蝶》。今年3月,由《上海蝴蝶》衍生的新书《上海常见蝴蝶辨识手册》刚刚出版。

临近中午,雨渐渐止。一行人在小区里摸索一上午并无收获,但没有人觉得懊恼。对于久未出门的大家来说,相比于找到蝴蝶,寻找蝴蝶的过程成为了更值得享受的经历。

并非所有人有幸目睹罕见蝴蝶的美丽,但即便是普通蝴蝶,也曾在疫情间给蝴蝶爱好者们带来过惊喜。

那天在大雨里寻觅蝴蝶的还有《上海常见蝴蝶辨识手册》另一位作者许新博,她是个刚刚念初一的女生。封控在家的两个多月里,住在20层顶楼的许新博和妈妈一起在楼顶上种了些青菜。有一天,突然发现引来了菜粉蝶在菜叶上产卵。

“这是20层的高楼楼顶啊!它们是怎么发现这一小片刚刚种上的青菜地?怎么飞上来的?”许新博觉得震惊。

青菜叶上的蝴蝶虫卵  徐新博 摄

菜粉蝶和东方菜粉蝶因为太过普通,早已不在平日里仔细琢磨的范畴。但封控期间,这两种蝴蝶也给毛巍伟带来一些新的收获。这位从事游戏美术工作的蝴蝶爱好者,是《上海蝴蝶》的作者之一。

在之前的实践经历中,大家的共识是:尽管两者都很常见,但在上海中心城区里,东方菜粉蝶的数量比菜粉蝶更多一些,越往郊区走,菜粉蝶的数量会反超东方菜粉蝶。

然而,在刚刚过去的封控岁月里,毛巍伟在城区的小区里观察许久,有了新发现:“也不一定是这样”。直接影响这两种蝴蝶的因素或许还得看寄主植物的分布。”

这两种蝴蝶虽然长得很像,但“口味”各不相同,东方菜粉蝶偏爱蔊菜,菜粉蝶则更钟情独荇菜。虽然这两种植物的叶片上偶尔也能发现另一种蝴蝶的幼虫,但数量上有显著差别。

除了地理位置、寄主植物之外,时间也是非常重要的变量。“之前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基于5月之前的观察,但这次5月末,我在城区里看到菜粉蝶数量暴增。”毛巍伟意识到,之前的结论或许有些草率了。

封控期间的“看见”

鸟鸣清脆,蝴蝶翻飞,甚至高楼间、马路边的花草也比以前看起来精神许多。这是身处上海的我在封控结束后最直观的感受。如果罕见物种的出现无法证明,那么普通物种的数量更多,是否能佐证“生态环境变好”的体验?

我的体验式总结却被蝴蝶爱好者们纠正了,“蝴蝶变多了,可能只是因为你更加留心观察了。”陈志兵说。

关于蝴蝶的每一次新发现总令人感到兴奋,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直接得出“生态环境变好”的结论。对于蝴蝶这样的物种来说,影响生存质量的要素太多。“很多时候某些蝴蝶,寄主植物并不罕见,但又只出现在一小片特定的花丛。”陈志兵说。

他也无法给这种现象归因。或许是空气质量、海拔、气温、台风……各类因素都有可能带来影响。恰恰是这些无法轻易下结论的诸多可能性,成为蝴蝶爱好者们不断探索发掘的乐趣。

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上海蝴蝶被文献记载的共有6科144种。目前,上海地区常见的本土蝴蝶种类和稳定发生的移入蝴蝶种类有5科54种。但这些种群并不固定,蝴蝶的数量也始终发生着动态变化。

疫情似乎给蝴蝶带来更多的变数。

自2020年后,毛巍伟发现浙江天目山的美姝凤蝶数量明显增多了。2021年,许新博发现上海的公园里能看到比平时更多的金斑蝶。今年,杨逸帆在小区里又见到了的白斑妩灰蝶的身影……

2021年9月,陈志兵经历过一次更为难得的“重逢”。梨花迁粉蝶在上海地区仅有一笔在1941年的采集记录,此后再无任何观察信息。时隔80年,在浦东临港的一个小区和附近道路的绿化带里,梨花迁粉蝶再次现身。

尽管无法下“生态环境变好”的结论,但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疫情让更多人开始关注自然了。人类活动的大规模暂停后,更多人开始“看见”蝴蝶,关心周遭的生态,并尝试了解这些不起眼的生命。

2022年3月末,陈志兵收到刚刚从印厂寄来的《上海常见蝴蝶辨识手册》,突然暴发的疫情中断了书籍的物流发售。他在读者群里安抚大家,等疫情结束,签名版的书籍会立即寄出。

随后,因为疫情耽搁,这个新书发售群逐渐成了交流分享群。即便是在疫情最严重的日子里,依然时常有人往群里发送自己拍的照片,向大家请教辨别物种。只要有空,陈志兵都会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也有不少蝴蝶同好在线上共同探讨。

特殊时期,请教者与回答者都在对蝴蝶的探讨中获得某种情绪上的纾解,关于自然的讨论成为焦虑的出口。“那个时候,我觉得生活上还是有点信念的,专注于蝴蝶,其他我可以忽略。也不会很焦虑。”陈志兵说。

封控期间,他想得最多的是解封之后,就可以去野外考察,继续采集蝴蝶。这样一来,“就算今天没抢到菜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菜粉蝶   许新博 摄

共享星球的方式

一只蝴蝶从卵到蝶,大约三周就能完成一个世代。毛巍伟4月初带回家的菜粉蝶虫卵很快完成了成长的历程。“成蝶之后,我把它们放生。那时候我还不能出门,但看到它们展翅高飞,也体会到一点自由的感觉。”

盛夏的上海,复苏后的上海公园里游人如织,回答完每个问题,毛巍伟都会强调纠正“疫情让生态环境得到改善”的观点,“至少在蝴蝶的群体中,并非如此。它们原本就在,只是许多人都没有看见。”

值得欣慰的是,因为疫情这样的灾难,人们忽然获得了大把与自然赤诚相对的时间。观摩其他生命以汲取心灵慰藉的同时,也更加关注自然的复杂与深邃,意识到人类对其产生的深刻影响。

在拍摄于2020年的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的镜头里,疫情迫使各国实施大规模居家隔离政策,全球人类暂时“离场”后,自然界意外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地球发生了许多变化。

当城市安静下来,工厂不再冒出浓烟,印度的摄影师在没有雾霾的空气里拍下了清晰的喜马拉雅山脉;佛罗里达的空旷海滩上,海龟终于得以安宁地产卵;全球海运交通在2020年封锁的前三个月下降了17%,阿拉斯加东南部的座头鲸们不必再与满载游客的大型游轮分享海域,水面之下安静了25倍,鲸与鲸之间开始更频繁地交流。

游客消失,奈良的鹿不再吃被投喂的小饼干,鹿群中的长者迅速回忆起觅食的方式,吃得更健康了。海滩无人占据,非洲公驴企鹅的晚饭时间大大提前,甚至获得加餐的机会。雏鸟们被迅速喂饱长大,企鹅夫妇有了生二胎的机会。游猎度假村里,从来只在夜间出没的猎豹开始在白天捕捉猎物。

没有了捕猎者,没有了观光客,没有了汽车和轮船的噪音。肯尼亚的猎豹在捕猎到食物后,只需要低鸣几声,猎豹幼崽就能够听到并过来与母亲会合,享受美妙的家庭聚餐。

一个颇为遗憾的事实是,人类居家隔离,地球的主场交给自然后,动物们似乎更加快乐了。但封锁不会永远持续,人类终将归来。一切将回到过去吗?抑或是,此刻作为契机,让更多人“看见”自然之时,成为改变的节点,重新考量与其他生命共享这颗星球的方式。

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趋势。全球生态环境问题面临严峻挑战之时,正站在可持续发展的十字路口的人类,或许也能从疫情的变化中获得一些启示。

在《地球变化之年》的网络评论页面,有人引用英国作家吉米·哈利的“万物”系列的书名呼吁感慨:万物有灵且美、万物既伟大又渺小、万物既聪慧又奇妙、万物刹那又永恒、万物生光辉。人类是万物之一的一,不是万物之上的那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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