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妈:我的退休计划里没有脱口秀

2022-09-04 星期日

「从段子到段子」是2020年夏天,这个公众号开始做的一个小栏目。

随着《脱口秀大会》比赛的进行,每期我们会找到一位脱口秀演员,试图解构节目上呈现的段子。尽力去透过作品,了解他们的生活。

今天想聊的是第一轮四灯晋级,然后退赛的 58 岁新人演员黄大妈。


节目做到第五年,对脱口秀和讲脱口秀的人,观众好像有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认知。这是一群 20-40 岁之间的演员,用五分钟和这个世界对话,给舞台下和屏幕外的观众带去快乐,可能还有些别的东西。

脱口秀行业在国内还很年轻,演员和观众也都很年轻。

因此,《脱5》第一期,当黄大妈从一群年轻人中间起身,站到另一群年轻人面前,你实在无法不记住她。



「我这不是在跟你们讲历史吗?」



去年 12 月,我们在笑果训练营第一次见到黄大妈。

开营那天,每个学员都要在程璐和所有导师面前讲五分钟段子,当场决定分组。李诞后来评价,这可能是全世界最难讲的场子,全是脱口秀演员,他都不敢讲。

一开始气氛确实很难打开,都没有人笑,笑也是闷着的。十几个人过去,才感觉大家慢慢放松。

黄大妈是那晚的压轴,开场和这次比赛时差不多:

「我叫黄大妈,来自长沙,今年 57 岁。我家人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讲脱口秀,我跟他们说,我是来参加全国广场舞大会。」

场子一下就炸了,后排笑到集体站起来鼓掌,仿佛她已经拿下全国广场舞大会冠军。


大约一年前,黄大妈在长沙第一次讲开放麦,也收获了热烈的效果。

说完年龄,观众发出哇声一片。然后她说,讲讲年轻时候的事情吧,1986年……

观众大笑。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现场问,下面没有1986 年出生的吗?他们摇头。

「那我这不是在跟你们讲历史吗?」

所有人笑翻了。

于是她发现,原来大妈上台,就是一个梗。

她非常谦虚,坚持认为只是年龄占了太大优势。

「我就觉得,他们看大妈讲脱口秀,就类似于大人看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背唐诗,大人对两三岁的小孩没有期望,你讲话都讲不清,居然还能够背个唐诗。他们就拼命鼓掌。现在你们看一个大妈,能够站在台上就不错了。哇,她居然还抛了一个梗?你们就拼命鼓掌。」


但她抛的梗确实很巧妙。

一个经常被赋予刻板印象的群体的一员,跳出来利用刻板印象本身讲了一个笑话,这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讽刺,来自上一辈的反击:我们在把脱口秀与年轻划等号,大妈与广场舞强制关联时,好像也是一种傲慢。

脱口秀讲的是生活,生活不光是年轻人组成的,也不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生活。



「讲一场脱口秀,对我来说就是去唱一次 K 、打一场麻将。」



黄大妈三年前退休。

退休前,她在长沙一家规模挺大的集团做管理工作。退休后,开始规划能做点什么事情。想过参加合唱团、老年篮球队、摄影小组等等,讲脱口秀从没有纳入过这个规划。

但她很早以前就喜欢看。

最初是零零散散看过一些脱口秀的片段,包括黄西在白宫那段著名的「幽默演讲」,不久后,发现有个新的节目上线,叫《脱口秀大会》,她想,这个可以看一看。

于是就从第一季开始追,每季都二刷。

看到第三季,李诞在场上介绍,有位长沙本地的脱口秀演员伟大爷,还开了一个笑嘛脱口秀俱乐部。

这才知道长沙就有脱口秀,然后来了兴趣,先是去笑嘛看商演,然后看盲盒(一种不公布演员阵容的演出),看完第一件事就是抓人问:到底什么叫盲盒?

接着去看开放麦,几乎都是第一次上台的新手。有一个男生紧张得脸上肌肉全程都在抖动,他的段子没让黄大妈笑,紧张的脸倒是逗笑她了。


「我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新人。有的可能很尬,有的可能很冷场,有的站在台上忘词,反正什么状况都有。大家坐在下面看都是一种很包容的心态。」

然后,就像几乎每个这么走上舞台的脱口秀演员,黄大妈想:

「我上台肯定比他好一点吧。」

她扫了笑嘛的公众号,发现有个报名上台的入口,投稿要求 800 字。反正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试着写写看。

当时她不会写稿,也不知道什么是梗,只是觉得一个事情有趣,就把它写下来,怕别人听不懂,还要把前因后果全部交代一遍。洋洋洒洒写出 2000 多字。

要投稿的时候碰到另一个小麻烦,投稿要求用QQ邮箱。由于远离工作,不希望手机上存太多没用的东西,黄大妈已经潇洒地把手机和电脑上的QQ和邮箱都卸载了。只能寻求闺蜜的帮助:你还有邮箱吗?帮我寄个东西。

闺蜜也成了目前为止,黄大妈身边唯一知道她在讲脱口秀的人。

她解释说,周围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看脱口秀,也不了解、也不喜欢,要说明这个事情,实在麻烦。

可能首先要告诉他们什么是 stand-up comedy(最近我们出了一本书,也没有解释全);再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要讲,而他们也可能不理解。那就干脆不说。

「讲一场脱口秀,讲一场开放麦,我觉得对我来说,就是去唱一次 K 、打一场麻将。」

不过是她退休生活里想去体验的一件事情,有点喜欢,那就玩玩看。

「就是这个意义,没有什么特别的。」




「27 年里,我一直都是叫苏联。」



那篇投稿寄到笑嘛,审稿的演员跟伟大爷说,有个 57 岁的新人,但是稿子好像还不太行?伟大爷非常好奇,57 岁?写成啥样都叫过来看看吧。

等到第二周的开放麦,黄大妈又来看了,正巧被主持人挑中互动。结束之后,她拉着主持人问,我的稿子怎么还没有回音?

年轻人跟她解释:「水词」太多。

「什么叫水词?」

伟大爷在边上说:没事儿,回去把稿子删到 800 字左右,咱就直接上。

黄大妈后来总结,看脱口秀、写稿子和上台演是完全不同的三种体验。

她跟笑嘛的演员们开读稿会,慢慢再学:这里可以出梗,那里可以换一种方式讲,什么呈现更容易让观众一下子理解笑点。

俱乐部年轻的「前辈」们提供了很多意见和指导,黄大妈也乐意听,知道他们提炼的经验一定有用,一起改着改着,现在她写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好。来训练营讲的时候,稿子和表演都已经很成熟了。

她在训练营听导师讲,脱口秀有分几个方面的负面情绪,愚蠢的,恐惧的等等。一开始也不理解,为什么讲这些东西?后来买了两本专业的书,看着看着,觉得也有点道理。

「坐在下面的人,谁愿意只听你讲快乐的事情?你又赚了钱,你又幸福了?可能更多的是愿意看到你丑的地方,或者是你失误的地方,尬的地方。这些也有道理。」


不过,我们还是劝黄大妈不用全听教材,写脱口秀书的人,可能还没到她的年纪,而她的素材本身已经非常丰富。

平时笑嘛开读稿会,开到最后,就变成一堆年轻人双手托腮,听黄大妈讲过去的故事。一些梗很自然就聊出来了。

《脱5》这段讲的苏联梗。就是在读稿会聊天的时候,无意中习惯说出的。


「我是 64 年出生的,苏联解体是 91 年。所以 27 年里,我一直都是叫苏联,一下改成一个俄罗斯。那一次跟他们聊到什么,无意中又说了苏联。就笑翻了。我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拼命笑。」

苏联梗被强烈建议加进段子。因时代背景自然而然造出的异样感,又一次诞生了效果。历史在成为历史前,也是一代人亲历的生活。



「名和利,我五十八岁去追求这些,不是昏头了吗?」



我们采访的所有脱口秀演员里,黄大妈是第一个不惧怕比赛舞台的人。她觉得在线下开放麦,和在《脱口秀大会》的场上,没有太大区别。

可能唯一的区别是时间实在太久,录到凌晨两点。尽管抱着节目爱好者的心态,非常想在场边看完第一轮所有表演,实在是熬不住了,还是提前退场、赶紧睡觉。

第二天发信息催伟大爷:快告诉我结果。


来参加节目前,她就决定无论表现如何,拿到几灯,就比一轮。名次也好、名额也好,都是身外事。

「名和利,我已经不需要了,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了。我 58 岁去追求这些,不是昏头了吗?年轻人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多岁,你还可以去追一下,但是我一个大妈。我去争这个干吗呢?第一不需要,第二没必要。」

只是一个她喜欢的节目,碰巧来邀请她,那就多一次人生的体验,何乐不为?

来了以后,顺便可以传达一点想法:

首先打破年轻人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大妈也可以讲脱口秀,讲得还不错;也许,再打破老年人对脱口秀的刻板印象,不是只有年轻人会,这个大妈可以讲,别的大妈和大爷也都可以。

人人都能讲五分钟脱口秀,中老年人的素材库多出太多五分钟了。


采访完黄大妈,我们发现,没有聊太多关于段子的内容。人实在有趣,也许不需要我们去探讨段子的结构、技巧、灵感,仅仅听她描述生活,就很有意思。

那天,本栏目的摄影师文森特给黄大妈拍照,拍了很久,黄大妈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

「早说我就带两条丝巾了。」

拍着拍着,她突然领悟,原来明星照是这样来的。

「我们看到明星,以为他们就长那样。但可能是拍了 3000 张,挑出一张,我们就以为是那个样子。」

节目上的五分钟,我们聊天的一个小时,此处的 10 张照片,都实在覆盖不了。

她的人生有远远超过 3000 张照片的瞬间。


p.s. 今年的「从段子到段子」,我们会同时做一个播客,在小宇宙独家放出。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来听听演员自己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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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文:帼蕾
摄影&设计: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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