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 1 月 24 日下午,巴黎接近零摄氏度。位于 7 区的罗丹美术馆恰逢周一闭馆,但门前的瓦汉纳路(Rue de Varenne)门庭若市,盛装的人群正依次步入这座兴建于 18 世纪的巴黎宅邸。重新改造的画廊外立面上,绘制着两幅足有三四个人高的印度神现代抽象画。外立面左侧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湿婆(Shiva),代表宇宙与毁灭,是印度人最为敬畏的神之一;右侧是时母(Kali),据信为湿婆之妻,她与时间和变化有关,象征着强大、新生。这两幅画的创作者 Manu Parekh 和 Madhvi Parekh 是印度知名的艺术家夫妇,两人年龄相加超过 160 岁。
Adrien Dirand 于印度 Chanakya 工坊及工艺学校拍摄,摄于 Dior 2022 年春夏高级订制系列秀场的置景准备阶段。
丈夫 Manu 毕业于孟买 J.J.爵士艺术学院(Sir J.J. School of Art),是获得国家奖、印度总统银色勋章荣誉的当代著名艺术家,以超现实主义风格而声名卓越,作品被印度及全球众多公共艺术场馆和私人藏家收藏。妻子 Madhvi 则以「简单」的绘画风格闻名,受 Paul Klee 和 Joan Miró 等艺术家的启发,她的作品中充满了二维的人和动物形象。从 20 世纪 70 年代起,Madhvi 在印度及世界各地举办个展,并获得印度国家美术学院(Lalit Kala Akademi)颁发的国家级奖项;与丈夫不同的是,Madhvi 全靠自学成才。走进两幅印度神抽象画的大门,是 Dior 2022 年春夏高级订制系列秀场,空间内挂满了这对艺术家夫妇的作品。而且,这满墙的印度神、图腾、圣城和村庄并非原版画作,而是印度 Chanakya 工艺学校的 20 多位绣师花了 3 个多月,手工绣出的共计 340 平方米的刺绣品。一时间,来自东方的这对艺术家夫妇吸引了西方时装界的注意。Adrien Dirand 于印度 Chanakya 工坊及工艺学校拍摄,摄于 Dior 2022 年春夏高级订制系列秀场的置景准备阶段。
1942 年,Madhvi 出生于印度古吉拉特邦的一个名叫桑佳亚(Sanjaya)的村庄。她的父亲是当地乡村学校的校长,是一个纯正的甘地主义者 —— 反对暴力与牺牲、践行相互尊重与合作的哲学。这对 Madhvi 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的童年沉浸在广袤的大自然中,熟悉家附近的婆罗门教寺庙建筑、民俗剧院巴维(Bhavai),并且学习了蓝果丽(Rangoli,一种印度传统地画艺术)、托拉纳(Torana,印度教及佛教建筑的一种门廊)、刺绣和图案绘制等技艺。
9 岁时,Madhvi 和 12 岁的 Manu 订了婚,并于 6 年后正式结婚。Manu 同样出生于古吉拉特邦。按照当地的习俗和父母的意愿,他们举行了一场传统的印度婚礼仪式。又过了 5 年,二人开始同居。「回首往事,我可以说我们当时很年轻,但很坚定!」80 岁的 Madhvi 在与《T》中文版的采访中说道。
不久,Madhvi 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Manisha。怀孕期间,Manu 用 Klee 的画作激发她练习绘画,比如一些三角形和正方形。几天后,Manu 发现 Madhvi 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绘画。「你不能每天都吃 Dal-chawal(印度米饭),对吗?」显然,Madhvi 厌倦了练习。这是一切的起点,Klee 的作品影响了 Madhvi 最初的创作之路。但 Manu 随后发现,妻子的艺术植根于她童年时乡村风景的简单魅力 —— 植物、阳光、房屋以及当地寓言故事和民间传统中的多彩人物 …… Madhvi 自己也承认,「我认为我几乎不需要向外寻找灵感,一切都自然流露,就像电影胶片一样。」
从此以后,Madhvi 几乎每天都在一排矮木桌上作画,它们尺幅不同,高低不一地靠墙摆放着。两幅以蓝色和橘色为基调的作品立在墙边。蓝色的桌面摆满了颜料和工具,木椅上垫着几只坐垫,几乎与桌子同高。右侧的白色书架上摆满了书本和材料,一张显眼的日历立在藤椅上。这是 Madhvi 的工作室,在家中的厨房旁,她所有的画都是在这里创作的。对 Madhvi 来说,绘画早已融入了日常生活。她做饭,她照顾孩子们的学习,她画画。艺术评论家常把 Madhvi 的风格和西班牙画家 Miró 作比,二维的、抽象的奇幻生物在装饰着符号的背景和摒弃透视法的构图中完成了一则则关于生活的叙事。通过她日常仪式般的绘画,艺术成了她意识的一部分。Manu 第一次让 Madhvi 进行绘画训练的那年前后,他刚从 J.J. 爵士艺术学院毕业。当时他专注于西方绘画技巧和西方艺术,深受毕加索的影响。直至他职业生涯后期,这种影响依然存在。
Adrien Dirand 于印度 Chanakya 工坊及工艺学校拍摄,摄于 Dior 2022 年春夏高级订制系列秀场的置景准备阶段。
毕业后,Manu 在国家戏剧学院(National School of Drama)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担任演员和舞台设计师。后来又在印度纺织服务中心(Weavers' Service Center)与印度手工艺品出口公司(Handicrafts Handloom Export Corporation of India)担任设计顾问。20 世纪 90 年代初,Manu 决心转为全职艺术家。这期间,他开始周游西欧、俄罗斯和印度的其他城市。父亲过世后,Manu 在印度境内进行了更为广泛而深入的旅行。圣城瓦拉纳西(Vanarasi)对他的艺术发展影响尤为深远。瓦拉纳西位于印度恒河河畔,义为「光的城市」,相传兴建于 5000 年前。它也是印度卫生状况最为堪忧的城市之一,污染严重。这座充满希望、信仰的圣城和接纳一切的恒河为 Manu 的艺术提供了数不尽的灵感。Manu 以瓦拉纳西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风景画,成为他最有代表性的系列之一:恒河河畔的庙宇、船舶和周围的环境以抽象的比例变换着形态,神秘的物体仿佛在画布上流动,时而展现出令人愉悦的色彩,时而笼罩着忽明忽暗的可怖光线。色彩鲜艳的高止山脉和树木忽远忽近,巨型的花朵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画布上,花瓣像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
文化和情绪通过色彩、形状展现在 Manu 的作品中,奇幻且具有戏剧性。这位多产的艺术家看着高止山脉,想着人们每天都会做的事——祈祷、洗澡、睡觉、与朋友交谈。对 Manu 来说,这是一个世界的缩影,没有一秒钟的寂静。痛苦或欢愉,观众一看便知。「我的艺术挑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它们解决了困扰社会的深层社会问题。我对风景的扭曲是为了质疑周围环境的现实以及所有人之间的联系。」Manu 自我评价时如是说。2017 年对 Manu 来说是重要的一年。那一年 9 月初,印度国家现代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 Modern Art, New Delhi)的一间展厅中,一个坐在升降机上的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天花板上的聚光灯,好让光束完美落在画作上。不远处,画作的创作者目不转睛地盯着 —— Manu 正在监督他的新展览布展。这是一个涵盖了他 60 年艺术生涯的回顾展。瓦拉纳西主题系列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回顾展上。除此之外,还有画家标志性的花瓶画、人物肖像作品,以及引发了很大关注的跨文化作品《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2017)。
Dior 2022 年春夏高级订制系列秀场内的墙壁上挂着艺术家夫妇 Manu Parekh 和 Madhvi Parekh 的作品,由印度 Chanakya 工艺学校的手工艺人刺绣完成。
与其说这幅作品的灵感来源于达 · 芬奇,不如说来源于他的妻子 Madhvi。2011 年,Madhvi 运用「反向绘画」(reverse painting),绘制了一幅《最后的晚餐》,把自己对耶稣的探索展现给世人。Manu 也在此时获得了灵感。Manu 的《最后的晚餐》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大的一幅,花了 4 个月完成。13 张脸孔肖像,13 种不同的表情,代表了这位画家的戏剧维度:「在创作时,我觉得我在给一出戏选派 13 位演员。我分别画了每幅肖像,然后组装面板。这是一次有趣的经历。」第二年,印度国家现代美术馆也在孟买为 Manu 举办了回顾展。几乎同期,Madhvi 的个人作品回顾展由 DAG 画廊分别在新德里(2017)、孟买(2018)、纽约(2019)举办。半个多世纪以来,Madhvi 和 Manu 大胆质疑了印度旧式风俗、精神信仰与印度神的权力符号。女性力量在他们各自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印度教的夏克提(Shakti)代表宇宙初元的创造力量,也喻示女神的生殖力,象征推动整个宇宙的力量。Manu 受到启发,创造了「女神系列」,杜尔加(Durga)和时母散发出不屈不挠的女性能量;Madhvi 则创作了众多将母性人格化的形象,人或动物、村庄、图腾浮在空中,日月同辉,真实又迷幻,原始又直白。
如今已很难一览这对艺术家夫妇年轻时的照片,互联网「保存」的他们似乎定格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时间拨回 2014 年,昌迪加尔政府博物馆和美术馆(Government Museum and Art Gallery, Chandigarh)的礼堂内,印度国家美术学院主席 Diwan Manna 在一番介绍后,把坐在第一排的 Parekh 夫妇请上了台。Manu 留着海明威式的胡子,一副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十分肃穆。身材中等偏壮,肤色健康,身着深色衬衫和长裤。他说话时手部动作丰富,宽厚的手掌仿佛也在侃侃而谈。坐在身边的 Madhvi 身穿朱红色的传统纱丽,身材中等偏瘦。眉心点着一颗吉祥痣,手上佩戴着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手镯和戒指。丈夫说话时,她就在一旁听着,嘴角上扬,有时托着腮,看起来亲切却沉默寡言。这是印度国家美术学院昌迪加尔分院(Chandigarh Lalit Kala Akademy)举办的一场讲座,全程一个多小时,当时的他们已入古稀。8 年后的今天,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时间的流动。印度哲学和宗教中的时间循环和递归概念,体现了人类思想如何到达「感知时间的方式」和「接近时间的方式」。事实上,关于「时间」的轨迹是多种多样的,这是哲学家在他们自己有限的生命中试图思考永恒的结果。博尔赫斯在时间里打转,用文学和哲学走出自己梦魇中的迷宫。Parekh 夫妇用的则是艺术:「时间是相对的,在绝对中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