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尕谣:张尕怂为什么这么红?

2021-05-05 星期三




不对劲。在广州爵士音乐节的演出进行到一半时,张尕怂觉得不对劲,是鼓声太响了吗?三弦不准了吗?好像都不是。他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张尕怂你在干嘛?


“我在演出。可是我进入不了,我不知道怎么演了,也不知道怎么玩了。”11 月的南方气候温润,他抱着三弦站在音乐厅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他决定不按原先排练的词唱,然后频繁调三弦的音,故意调不准,可还是完全进入不了,他意识到自己出问题了。


张尕怂的妻子常乐后来和我说,每年他都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去年 11 月开始张尕怂陷入混沌状态,他想他要回一趟西北老家,高原沟壑上的白银靖远小村庄,雪一下,那些健壮的山脉就铺上灰白一层,万物静寂。


一年前,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火起来的。在中国的西北民谣谱系中,张尕怂是一股年轻又明确的力量。因为疫情封村在家的两个月里,白天日头高照,张尕怂经常拿着三弦坐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地唱歌。


出行遥遥无期,他就唱“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我就应该多拉拉妹妹的手”;民间防疫如惊弓之鸟,他唱“隔壁的张大嫂你听我给你唠,让你们家的男人再不要胡乱闹,带了个红袖套,冒充虎狼豹,砸掉人家麻将桌,掌掴人家儿”;还有姑姑张荣霞从甘肃去武汉支援,他唱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中国有一群大夫也叫霞霞,不晓得名字也看不清她们脸,今年的歌舞片变成了战争片,她们穿上了盔甲赛花木兰”。


他从小说话结巴,但唱歌的时候从不结巴。一肚子西北调子,搭上新鲜的故事或情绪,轻松又热乎。


这一年中,互联网以及一场又一场的演出让张尕怂迅速被大家知晓,知名度带来的商业价值也在飞速增长,雪碧找他拍摄广告,这个全球第三大软饮料品牌找到另两位明星是华晨宇和易烊千玺,前者是选秀出身的拥有 3900 多万微博粉丝的歌手,后者是新千年小生中极具市场价值的一位。


按照往年的习惯,张尕怂会花三个月时间去西北采风,去年他去松鸣岩的花儿会以及宁夏拜访民间艺人,但那次拜访略带表演性质,因此到现在还没有整理录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显然消耗了他。我和摄影师与他在大理见面时,他仍然处于那种混沌状态中,不常出门,与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多说话的那个。如果不是常乐大大咧咧又爱讲话,我们常常会陷入沉默。在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摄影师对张尕怂说,你和视频里看起来不一样啊。


是啊。张尕怂想,这一年来他常听到人们这么说——“你和视频里看起来不一样啊”。他想也许是以前的自己可以迅速进入状态,无论是演出还是对话,进入那个闪闪发光的状态中,而现在要慢慢进入,有时候甚至找不到入口。


今年回家后,像往年一样,他依旧在日头高照的白天拿着三弦在院子里边弹边唱,“能够感觉到生命的那种生机勃勃,很通透,很接近......我感觉我能够触碰到‘它’了,我不知道触碰到的具体是什么,很多演出的瞬间我也能触碰到。”可是在唱完《城里头不如山里头》那首歌后他发现那种感觉没有了,“我在努力找,但是‘它’没有出现,或者偶尔闪现一下就没有了。”



他感到内心崩溃,整天躺在炕上不起来,赌气似地想看自己究竟能躺多久;然后写歌,他在五六天时间里一口气写了七八十首歌;当然还有听歌,他的手机里存着 1000 多首半个世纪前的民歌,他就那么躺在床上听啊听,天气特别冷,晚上两点之后火炉不再添柴,柴火会慢慢熄灭,露在外面的脸就冻得肿肿的,“我听到那些歌的时候,感觉不到害怕,感觉我被它包围着,感觉它是那么温柔,就像说,回来了。”

 

 

张尕怂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唱着这些西北民歌调子还能被那么多人听到的人是他?


明明小时候那么与世隔绝,“村庄只有这么大,基本上每个地方你都去过,每个人都很熟悉,而且十几年也没有离开过那里”;明明那么匮乏,山头村什么也没有,粮食经常紧缺,他吃完饭要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上课的课桌是一长块木板,宿舍的窗户只能用自己的被子把它糊起来。


初中的时候,他才从一个转校生的录音机里第一次听到了摇滚乐,那是一种和过往声音——父亲的秦腔、过年时的社火、还有去外面打过工的年轻人带回来的零星流行乐——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像猛地打了他一拳,很久都没缓过神来。几年后他还跑遍县城的营业厅把印象里的旋律哼给店员听,试图找到完整的歌。


村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消散的。山头村因为水源缺失等生态恶化问题而不得不搬迁,张尕怂站在村口看到整个村子尘土飞杨,像被强盗洗劫了一番。他回家,看到土墙上刻着兄弟姐妹的身高线,土柜盖子上巨细靡遗地记录着家里人的生辰,而这一切都将被抛弃在这里。他一下就哭了。


从山头村搬走之后,农民们重新建房、耕地,在新土地上生活。原先的邻居四散,年轻人沿着家门口那条火车轨道离开了那里,热闹的过年也不再有。和黄河河谷曾经大片的聚居村落一样,山头村也变成了断壁残垣。


而精神上的村庄也许消失得更早一些,在新世纪人人都向往着城市。张尕怂小时候站在屋后的旱涝坝上,能看到白银城市上空明晃晃一片,他常梦到自己长出翅膀往那里飞去。他的父亲在天水市打工,有一次他非要跟着父亲去城里,晚上他们住在一个三人间的宾馆房间里,那是张尕怂第一次听到城市的声音,“我一晚上听着那个声音,清晰的,有序列的,它在那里。”


然后张尕怂高中毕业,他去了一个南方的林业大学读书。但大二的某一天回到宿舍,他看到宿舍所有人都盯着电脑玩游戏,下午两三点才起床刷牙,冬天的时候就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在床上不下来,“死气沉沉,我一生气就走了。走之前我把所有东西都烧了,棉被、书本,越是宝贵的——什么四六级证书——全都叠在一起,一把火点燃,拉到走廊上就走了。”


他退了学,拿着一把三弦到处巡演。一年跑六七十个城市,口袋里常常连 500 块钱也没有,有时候深夜演完跳上火车,醒来到达另一个城市,继续唱歌、喝酒、交朋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称自己为“民谣流窜犯”,满身热情又腼腆,心思纯粹又快乐。

 

 

从某种角度来讲,张尕怂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村庄,他爱惜也很眷恋自己的土地,去林业大学是为了学成后回家种树;巡演时不会弹吉他,就开始讲自己村子里的故事,讲民间艺人的故事;慈祥又爱儿孙的奶奶、倔脾气又充满正义感的爷爷和叔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2016 年,他和常乐结婚后在大理下关镇龙尾街租了一间店铺,取名尕铺子,花八个月时间把它翻修,厨房的房顶打通铺上玻璃做成露台,二楼的楼顶是常乐的陕西朋友画的农民画,还裱着三双奶奶纳的绣花鞋垫——这是常乐的陪嫁。


“非常美好,用非常美好都不为过。”张尕怂坐在尕铺子的沙发上讲,在山头村,无论跑去哪里玩都不用担心安危,他们经常在山里面奔跑,模仿动物,难得吃到一顿好的,“很香,可能对大人来说觉得不怎么美好,但是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苦,玩的时候一听吃饭了,立马跑回去就开始吃饭,吃一顿好的直接高兴五六天,过年前三个月就开始高兴了,开始期待了。”贫瘠又创造了某种富有。



他与土地连在一起,麦子是那么长出来的,人也是那么长出来的。去年六月,在一次和演员黄觉的视频连线聊天里,他凑到镜头前面用手戳出自己脸上的两个酒窝,说,你看,酒窝。黄觉疑惑地问:“这有什么关系呢?”“没什么关系,就是说让你们羡慕一下我有两个酒窝。”然后又揪着自己头顶板寸长的头发说,“自自自自自自来卷。”又抬起下巴,“胡子,你看。”“一头野生的驴。”黄觉说。张尕怂听了特别高兴。


尕铺子墙上还贴着很多张尕怂去西北采风、到各地演出时的照片,以及专辑的海报,那时候他整个人还很瘦,从湖南买 30 个小时的站票到兰州,去农村找老艺人四处问,到处学,搜集民间小调。


他永远记得去 78 岁的刘延彪家,第二次去是早晨,太阳刚升起来,阳光照进屋子。


“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来流去几千年。”张尕怂说。


刘延彪慢慢地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来贤的贤”。


还有一个甘肃武威的盲艺人冯杰元,张尕怂找到他的按摩店,但对方说为了开按摩店还欠下两万块钱,他的拜访让自己心里很烦。张尕怂软磨硬泡,终于磨到冯杰元开口,“我说你做个自我介绍,他说没这个习惯。我说你想出专辑吗?他说,出来就出一个。我说你现在是什么传承人是吗?他说退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整天叫去开会,我按摩店里的顾客疼得哇哇地满地打滚,还要叫我去开会,不喜欢,就退了。我又问了他,你觉得什么是艺术?(他的回答)太经典了,太经典了。他说艺术就是垃圾,垃圾就是艺术。”张尕怂可以看到那些民间艺人眼里发出的光,他永远被这些吸引着。


于是他每年都要去西北一趟,一去三个月,到处拜访民间艺人。与他们见面,一起唱歌、吃饭或者闲聊,久而久之,那些面孔就留在了他脑海里。


无论张尕怂是否意识到,他开始唱歌以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重建那个早已消失的山头村。张尕怂不断地唱歌,他说因为他只会唱这个,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歌,而是更多人、更广阔的土地的歌。



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一档节目要给张尕怂拍视频,张尕怂说,那就把原来山头村的人都叫回来吧,我给他们唱个歌。于是辗转托人知会了原来的村民们,那天50多个人开着车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一座庙前,张尕怂给他们就弹着三弦唱歌。


“我以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十几年没见会变化很大,等我见到他们的时候,我越看越熟悉,我小时候见他们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张尕怂一唱歌,“他们也觉得很理所当然,我爷爷那时候是唱得最好的,我爸也唱,(我也唱)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如今张尕怂生活在大理,大理很好,容易快乐。人们谈论酒、轶闻、艺术等等,做点抵抗或者只是享乐,即使这几天天气阴沉,还常常刮大风。有一天中午我们去一家火锅店,二楼是落地窗,能望见洱海和苍山。我想起去年我打电话采访张尕怂的时候他说,西北的山像父亲,大理的山像母亲。


“我在大理能够感觉到气息流通,自己是很舒服的。其实没有必要那么吃力,非得逼着自己去表达什么、输出什么,大多数时间其实是很虚度光阴的。”有时候他想在民歌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好像又变成一个人了,但这个感觉一点也不孤独,反而“很爽的”,“能够感觉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就像有时候自己躺在炕上,能够感觉到风吹起我们家门帘,很小的动物在哪里爬着,或者吃肉的那一瞬间咬着的感觉。”


前一天晚上饭吃到后来,喝了酒,常乐说教我跳锅庄舞,于是关了屋里昏沉的暖黄色灯,打开了一个八十年代风格的迪厅灯球。她的手机里有很多藏族、彝族、昆明本地的好听的曲子,通过音响放出来,晚上一直满屋子飘荡着。常乐性格开朗又能歌善舞,我笨手笨脚跟着她比划。这时候张尕怂突然跑过来,扭着身体跳起了赵四的舞。


那个时刻张尕怂变得不一样了,是从混沌沉闷的环境脱离出来、活生生的张尕怂了。


他使我想起导演张楠在一篇文章里写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一代代在努力活着,他们在为自己创作生活的价值,希望得到爱和认同,希望得到安全,希望克服孤独。我觉得这是人类的一些基本的普遍的诉求,我们今天还远远没有足够的能力对这些问题作出足够好的回应。就像尕怂他开创了一条道路,为这个道路赋予了价值,我就觉得很了不起。在我的同代人里,我觉得如果有人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会赞同他,很有意义,也很勇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张尕怂想重建山头村。村民搬走已经十多年了,退耕还林种下的树已经长得粗壮,水也可以送到塬上,也许三十年后它又会恢复原先水草丰茂、人丁兴旺的样子。


关于村庄他记得的事情很多,有一件发生在他五六岁那会儿的一天中午,张尕怂去地里拔麦子回来休息,醒来之后周围极其安静,安静得苍蝇嗡嗡声格外清晰,他看看左边没人,看看右边没人,于是慢慢地从炕上下来,卷起门帘,走到院子里面。太阳太热了,他像刚到人间来似的。沿着巷子里出去找他母亲,一开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慢慢出现了几个女人聊天的声音,他走过去看到母亲和几个女人在旱涝坝沿上纳凉,有说有笑的。母亲就说,狗娃你醒了,这半个西瓜给你留着,你吃了。


这个恍惚的午后和炽热的村庄从此成为张尕怂生命中一个无比坚固的点,无论跑多远,一回头就看到了它。


如今他继续唱着歌,在舞台上,在田间地头,在荒无人烟的村庄里,腿往颓圮的土墙上一搁,头一昂,拿一张银行卡当拨片弹着三弦。于是我们就看到,那些歌像是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也像从更多老艺人身体里生长出来,他们用同一副嗓子唱着:锣鼓不响,庄稼不长,一人摇滚,全家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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