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为什么在杜曲是错的?

2022-08-11 星期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古老的生活智慧,但在杜曲这里完全失灵。


就像北上广不相信眼泪,江浙沪不相信邮费,杜曲人也不相信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因为他们把热豆腐做成了早餐。


 

杜曲人的这份早餐很特别,它太过于直白、浅显。


宝鸡人看了会沉默,渭南人看了会流泪。他们为了吃个豆腐,得先把豆腐买回家,趁着豆腐不注意将其快速切成厚一点的薄片,然后起锅烧油,把豆腐炸到金黄,最后再切成丝,宝鸡人会把这个当做臊子面的浇头,渭南人会做成豆腐菜或者凉拌豆腐丝。


我听朋友讲过,要是不小心,炸豆腐时热油溅到胳膊上,会疼很久。


也有人把豆腐用来做馅,填菜盒,入饺子,塞包子,搭配韭菜、地软、粉条或者其他食材一起食用。


在杜曲吃豆腐就很简单,这早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热豆腐,字面意思,出锅没多久还热着的豆腐。



在这里,趁热既是生活经验,也是关于豆腐的一种吃法,玩的是豆腐的本味与纯粹。


你要是个rapper,敢在网上说自己玩的是纯正西海岸,就会收获无数的嘲笑,连你的朋友都会跟着一起嘲笑你。但你要说你在杜曲吃了热豆腐,别人只会问你,这好吃吗?你的朋友给你发消息,只有两个字,在哪?


 

我在网上看到一部分西安人,他们聚集在短视频的评论区,什么都吃过,见多识广,对西安人的早餐无所不知。


他们从小跟胡辣汤玩到大,个个都是行家,你发个胡辣汤的视频,他们隔着手机屏幕鼻子一闻,马上知道这家油泼辣子里放了几颗味精。你拍个甑糕,他们说这家的枣儿不行,老板换了产地,没有以前好了。


有时候他们还会为一个视频在评论区打赌,赌注是吃大雁塔或者把地铁2号线从韦曲南吃到钟楼。


但看了热豆腐的视频,他们说,我在西安活了一百多年但从来没吃过这,有点想吃。


 

当地人说,吃热豆腐最好的时辰,是在早上。


热豆腐制作简单,唯一的难点可能是需要早起。摊主们会在头一夜泡好豆子,然后在次日凌晨三点前起来,把有情饮水饱的豆子磨成豆浆,接着把豆浆倒入锅中开始煮,然后就是等,等豆浆与火在锅里谈判,最后在合适的时机点脑,等熟豆浆凝固成型,再放入器具中开始压榨出多余的黄浆水,至此,作为早餐的热豆腐就成了。



杜曲好几代人都在吃热豆腐。稍晚一点的清晨,太阳从塬上升起,黑夜便从屋顶一点点被逼退,万物初醒,当地人抬头一望,就知道该去吃一碗热豆腐了。


 

要上一碗热豆腐,就着马路对面买来的刚出炉的葱花饼或者炸到金黄的油饼,听着树上传来不知名的鸟鸣,风从身边划过,感觉很不错。


自远处慕名而来的食客,在终于看到破败的小摊时,会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没有招牌,没有装修的干净利索的门店,承载豆腐的器具,似乎比城里那些古玩摊上摊主拍胸脯保证这是保真的唐代青铜器还要像古玩。



尽管环境透露着脏摊的味道,但摊主个个收拾的干净立整,完全开放的空间,可以让你目睹热豆腐制作的全过程,为的就是干净又卫生, 吃着放心。


一个摊主是头发眉毛全白的北北,有人说他长得有点像海明威杜曲分威,也有人讲,他长得像葫芦娃的爷爷。最近穿的围裙左下角近膝盖往上处印着「让人民吃点好的又有什么错!」的标语,常年坐在摊位后面,没有客人他就会得空喝点酒,夏天太热就喝啤酒,冬天太冷,就喝点白酒。


 

等食客来了,他就会问,吃豆腐吗?


你要说来一碗吧。摊主便利索的揭开不锈钢大盆上微黄的塑料纸,接着掀开豆腐上的盖布,然后拿着一柄大勺,开始从盆中㧟豆腐,动作流畅且熟稔,似乎他从二虎守长安那年就开始干这一行了。


 

不锈钢大盆里的豆腐,底部被黄浆水环绕,如浮在海面的冰山,散发着夺目的白。㧟下来的豆腐被盛在碗里,就变成了一座座微小的冰山。


太阳不断攀爬,冰山随着食客的到来一点点消融变小,直至消失无踪。


 

只是单单凭借一碗如冰山般冷峻的热豆腐,并不足以铸就它在杜曲早餐界的地位,就像不会单押双押,你的说唱只会是喊麦一样。摊主们在㧟好豆腐之后,会浇上一勺自己事先调好的料汁。


于是,冰山便开始燃烧。


 

亦如奥雷连诺上校在那个遥远的午后被父亲带着,在向巨人支付十个里亚尔之后,第一次触摸到冰块时的反应,「这东西热得烫手」。


只一口,便会让人卸下所有成见与防备。


除过盐,料汁里辣椒明艳却又温和,不像其他地方的辣椒,入口就给胃部一记重锤,它只停留在口腔、蒜汁与醋的比例调配的也恰到好处,再加上豆腐本身的绵软清香,在口腔里顺利会师,然后五军齐发开始攻城掠寨,味蕾随之失陷,等到缓过神来,一碗热豆腐就早已经见底了。


这感觉就像是在经历西安的秋天一样,有,但偏又短暂,稍纵即逝,总让人有点意犹未尽。


 

这个时候,老食客们就会让摊主顺着盆边给自己舀一小碗黄浆水,它是做豆腐时被挤压出来的水分。一些水分在蒸煮豆浆时,变成了水蒸气,然后从窗外溜走,漂浮在杜曲的半空中,最后被风带走。


一些水分,则痴心不改,任凭高温、挤压,最终选择留下来,变成黄浆水,被搬到小摊上,与热豆腐共进退。



黄浆水喝起来也不用讲究什么章法,小口小口的抿能行,一口喝完也行。离了这一小碗黄浆水,热豆腐就少了几分回味。它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苦味,顺着口腔,经过食道,最终与热豆腐在胃里相遇,同时食客心中那股意犹未尽的感觉也终于被填满。


所以,也有人讲,不喝黄浆水,只能算吃了一半热豆腐。


 

当地人每天早晨都会重复这种进餐仪式,把吃豆腐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让热豆腐成为时代美食的坐标。


离乡的杜曲浪子们,心硬如铁,你跟他聊杜曲的来历与历史,他挠挠头说,哦。你跟他讲,康有为当年游览长安,落脚杜曲,然后喝大过,他无动于衷。你讲这里是长安五曲之一,八大古镇,他面无表情。


你提到热豆腐,他的表情终于开始松动,跟你回忆当年被奶奶带着在杜曲赶集第一次吃热豆腐的那个遥远的早晨。那种感觉像奥雷连诺上校他爹再次摸到冰块时宣称的那样,“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热豆腐是平民饮食,除了杜曲,河南、山东等地也有吃热豆腐的习惯,只不过是料汁不同。


《天下粮仓》里,王干炬一边叮嘱老宋头拨好算盘,一边把剌成块的豆腐下入滚水锅,吃到得意处甚至唱起了九族快乐歌,“吃了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朱自清两次写到过他父亲,一次是你便站在此处,我去买些橘子。一次是小时候的冬季,父亲在“洋炉子”里给他们白水煮豆腐蘸酱油吃,那种朴素而绵长的滋味,令他永生难忘。


 

实际上,平民饮食在多数情况下不见得味道有多么好吃,食材往往显得单调,人们研发美食的时候,便只能依据手里的材料,完成对美味的想象与构建,无法普照所有人的味蕾。


卖热豆腐的摊位上,食客们一边吃着热豆腐一边交流,尽是些生活琐碎,那些忧愁、无奈、喜乐,最后尽数随着热豆腐吞咽进腹中。


 

所以也有人讲,热豆腐摊子的桌椅上被盘出来的包浆里,都渗透着人情世故,它既是往事本身。


有时候身在外地的杜曲人,深夜刷到热豆腐的视频,那些往事便随着风呼啸着铺满整个少陵塬。一看就是大半夜,末了去阳台抽一根烟,想来想去,最后在评论里留言,今晚外面的风有点大,有点迷眼睛,我想我奶奶了。


尽管如今杜曲只剩下三家卖热豆腐的摊位,味道各有不同。但也没有谁讲自己更正宗,大家都只是各守一方小天地,招待自己的熟客。



短视频的文案里讲,杜曲的热豆腐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虽然经不起推敲,但将错就错,照这么看闲坐摊前吃豆腐,今人与古人过得差不多,只是手里多了一部手机。


也有人讲,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杜曲人,只要看他在吃热豆腐时会不会拍照就行。那些通过短视频或者朋友介绍,专程跑过来的食客们,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好奇。


 

这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张力,互联网上百万播放量,人们在视频下热烈讨论,但实际上卖热豆腐的摊位却又在不断减少。


有人讲,医院对面卖热豆腐的,好长时间不见了。


穿着花衫衫卖热豆腐的婶子,有时候会跟顾客聊起年轻时卖热豆腐的经历,像是因为醒的太早,在早晨九点多又忽然陷入困倦,继而梦见了一段不复存在的辽阔时光。


 

她分析用杜曲哪里的水做出来的豆腐更好,回忆卖热豆腐的光辉时代,那时杜曲卖热豆腐的人不少,大家都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对卖热豆腐爱得深沉,不仅制霸早餐市场,也曾在多处的夜市里叱咤风云。


谁能想,也就几十年的功夫,杜曲卖热豆腐的就剩下三家了。自己要弄不动了,以后也就不卖了。


我说,没有什么事与物是坚固而不消散的,没有谁能抗拒的了时代的潮汐巨力,胡辣汤与河南豆腐脑统一西安早餐。古诗里都写过,古今多少事,豆腐笑谈中。


人们偶尔会在新华街见到一个开着农用三轮摩托卖热豆腐的光头老汉,像孤独的游骑兵出没在长安的大地上,又有点像是堂吉诃德,为热豆腐拓宽地图。



未来的事儿,谁又能尽在掌握中呢?热豆腐有可能会消失,也有可能会延续下去。但永远有人会记得自己曾经吃着热豆腐的美好时刻。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