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来,在这所学校最难放弃的信念就是“我们要当作家”|此刻夜读

2022-01-03 星期一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电影中的作家伍尔夫


如今,各种创意写作专业和课程遍地开花,让人以为仿佛只要通过某种考试或课程,每个人就能获得写作能力,成为作家。


可爱荷华写作工坊的作家却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成为作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天赋、努力和运气,个人性格与心态同样重要。


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始创于1936年。在短短80年间,工作坊培养了上千位知名作家。其中,普利策奖得主17位、桂冠诗人6位。


两位作者埃里克·奥尔森和格伦·谢弗,昔日曾就读于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他们以访谈和评论的形式写成了《我们要当作家》一书。书中收集了不同作家对生活和写作的理解,还有个人独特的阅读与写作技巧。我们可以了解工坊里的各种训练项目,同时掌握一个作家的成长路径。


是什么让我们着魔?




许多成功作家似乎有某种冲动让他们坚持写作,或者说,“冲动”似乎是一个常用的特征,这不足为奇。毕竟,写作不会带来多少经济收入——只有一小部分作家正经靠写作养家糊口,当然,这收入比不上对冲基金那么正经,但足以支付账单,也许每隔一年左右能到科德岛消暑。写作任重道远;大多数作家长时间盯着空白页面,冥思苦想,也许向缪斯或向任何能给他灵感的人祈祷,或至少祈祷出现妙思,或只要有思路即可。一旦灵感最终造访,若真有此事,作家内心那令人憎恶的编辑就开始发话:“不行,这实在太烂。”接着,仍是“不行,这实在太烂!”最后,依然是“不行,不行,不行!哎呀,你到底在想什么?”接下来,如果我们想方设法,克服所有唠叨,终于完成任务,并投出稿件,希望它早日出版,能赚点名气,也许会收到张支票,那么十有八九,结果会是封简明扼要的退稿信:谢谢,稿件不适合我们。


但我们依然坚持不懈,能坚持不懈——也许可称为“上瘾”——似乎起到了重要作用。当然,有天赋很好,但是,正如特德·索洛塔洛夫在文章《坐冷板凳写作:第一个十年》里所说:


这似乎不是天赋问题——有些天生的作家,就是那些似乎信手拈来、随时能写出散文或诗歌的作家,他们最终不被认可。据我所知,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是坚忍不拔。对有天赋的作家而言,这似乎与人们处理困惑、拒绝和失望的方法直接相关,包括心智与体力上的坚忍,还取决于作家如何有效地将这些融入他们的创意写作过程本身……


但坚忍来自何方?来自动力?还是冲动?


写作或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常常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劳作——尤其是文思泉涌时,内在编辑此刻销声匿迹,作家的思维极其活跃,时间似乎凝固在那一刻。


对某些人来说,这种快乐几乎是神秘的体验,这想法导致整个西方史上的人们坚持认为,作家得到上帝或缪斯或任何其他神祇的点拨。甚至(尤其是)那些酒气冲天、身着脏兮兮的花呢大衣,前来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朗读作品,或上硕士生课的作家,人们也认为他们受了神祇的点拨。


但认为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受过恩典,或很特别的这一观点比较浪漫,现在显然早已过时。最近,有书籍和文章从生物学角度论述艺术的创作动力,“艺术”是广泛意义上的,包括诸如写作、绘画和音乐制作等所有艺术活动。当今,文学批评竟有个“达尔文主义文学研究”分支。达尔文主义者宣称,作家不受“天使的点拨”,而受进化的压力驱动,如果不是被这种压力所欺压的话。人类在艺术创作方面的能力得到进化——有些人则有这方面的“冲动”——他们从事艺术创造,是因为这是“可适应的人类行为”,这一观点见2009年出版的两本书,都与达尔文主义艺术观相关:一本是刚过世的艺术哲学家丹尼斯·达顿写的《艺术创作本能》,另一本则是研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专家布赖恩·博伊德的著作《故事的起源:演化、认知与小说》。


曾就读于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


我们的确倾向于把作家视为与众不同的、才华横溢的人——许多作家当然对此不疲……


编故事并讲故事的冲动在人类社会普遍存在,仅用现存少数狩猎采集部落就可以证明,这种冲动自古有之。达顿和博伊德一致认为,人类机体讲故事的欲望与能力得到进化,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它帮助我们活下来。人的心灵似乎依赖叙事来理解世界;我们所有的人在接受信息并尝试度过每一天时,都在不断制造故事。达顿指出,编写故事是低成本、低风险的代替品,故事代替了经历,我们得以有策略地思考有可能或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未雨绸缪,准备对付威胁,或获得快感。达顿说,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上床。


对,当然正确。


达顿把诸如编织故事的艺术创作比作孔雀尾巴,孔雀尾巴似乎不利于它迅速藏匿或逃离天敌,是笔奢侈的资源开支。但尾巴也是信号,它向潜在伴侣暗示,这家伙基因好,有充足资源可供铺张浪费。同样,在达尔文主义者看来,编造故事也似乎在大手大脚地耗费资源,只有在交配时炫耀才突显其意义。


也许这样理解甚至还有些道理。当然,对爱荷华的许多客座作家而言(似乎尤其是诗人),炫耀自己的写作技巧不亚于交配仪式,因为这些作家会朗诵自己的作品,出席朗诵会后必不可少的晚会,接着,你发现他们离开时,一边怀揣伏特加,一边搂着妙龄崇拜者。


不过,生育也许不是我们不谙世事的学生们愿意做的,我们都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箍着牙套,蹲着看书——像T. C. 博伊尔在散文《这猴子,我的背部》里所说的博尔赫斯式的读书狂,这篇散文写得很风趣,写的是写作强迫症。事实上,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当中好多人可能对性征服束手无策。



我们在采访中统一问了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他们首先醉心于创作。答案五花八门,不过也有规律可循。很少有人能确定自己在哪一刻不可避免地成了作家。这常常是旷日持久的过程,人们先被创作理念所吸引,然后逐渐被创作俘获。我们采访的爱荷华同学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学创作,他们普遍认为自己直到发现改变初衷为时已晚,才意识到自己已深深爱上了文学创作。


已有大量成瘾基因研究表明,有些人可能更容易有成瘾行为,既然有这种说法——写作是达尔文主义者所说的“适应性行为”,那为什么不让自己在写作方面上瘾呢?但是,假如没有成瘾行为的动因,这种基因上的倾向将无法实现。对许多接受采访的作家而言,导致创作成瘾的必要动因是书籍,特别是早年酷爱看书的人,尤其如此。


作家对话



戈登·门能加:我小学三年级得了风湿热。他们说,风湿热是“作家才得的病”。我在家里待了六个月,无所事事,就开始看书。六个月里,我一定读了有两百本书。记得有本书的封皮上有幅作家的照片,他坐在自家门口的前廊,十分惬意的样子。我当时想,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我当时真的为自己生病感到郁闷。


珍妮·菲尔茨:读书得以让我从童年逃到另一世界。我父母变化无常,精神焦虑,不过,我沉浸在自己的书籍小世界时,他们就影响不到我。我读遍了写女孩成长过程的所有经典书籍:《绿山墙的安妮》《草原上的小屋》,还有这些书的系列丛书,我全都一口气读完。四年级时,我读了《简·爱》。我一知半解,但就是被这本书深深吸引。我热爱那些美丽的文字。



6岁那年,我写了第一部“小说”,当然了,小说只有几页。9岁那年,老师要求我们写日记,但我写的故事比日记篇幅长多了:讲的是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在洪水中被困,她和父母分开了,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当然,她最终成功获救,并帮助他人,成了英雄。


其他学生一周交两三页日记,我能交75页。老师只打个对钩。我觉得她没读过我写的故事。我那部小说最后写了300页,全是手写的。


父母知道我在写小说,但幸运的是,他们对此没太多兴趣。这太好了,因为那个年代的父母总想掌控你的一切。不过,我的写作完全属于自己。


我上高中时开始画画,后来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但学费太贵,之后我去了伊利诺伊大学学艺术专业。大二那年,我又重返自己的真爱:写作。


上美术课时,他们让我们画圆圈,不让用圆规——这种活动肯定不是在鼓励我们发挥创造力——而我上的写作课却恰恰相反。于是,我转到创作专业,辅修绘画艺术。当时,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小说写作专业非常出色。教授们很优秀,对学生鼓励有加。有短篇小说家马克·科斯特洛,还有位出色作家丹尼尔·柯利。他是那里一家文学期刊《上升》的主编。


我至今还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水彩画,色彩非常饱和,光影相当逼真。


米歇尔·赫恩伊凡恩:我很小就听别人读故事,书籍对我有巨大的诱惑力;我看到书里蕴藏了很多宝藏——需要解码。我拼命学习如何阅读,学会自己解码。


我一旦开始阅读,就被文字深深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些漂亮的方形段落,我当时竭尽全力,试图模仿。我在带有绿松石颜色划线的新闻纸上尝试写作,那时我才七八岁;我一次也许勉强能写一两句话。作家怎么填满文字空间的,每页都是美丽的正方形和长方形形状的段落?我决心仿效。我热爱纸上实实在在的文字,热爱这些文字勾勒出的世界。



加里·约里奥:我很早对写作产生了兴趣,大概在二三年级。我妈妈有个老式的雷明顿电动打字机,她常把打字机放厨房桌上,给我爸帮忙。我们住在布鲁克林的本森赫斯特区。我会给妈妈口述小剧本(每次都口述剧本):“比尔现在说什么呢?”“他说,‘哎呀,彭妮巴克,马戏团是不是很精彩!我们明天再玩吧。’”真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特别私密,但我觉得,我下一步将写出更具普遍性的作品。


我成了爱写作的学生。高中英语课上,我们的作业常常是写个短篇或写首诗。我的作品很受欢迎,这促使我沿阻力最小的路径继续走下去。我决定成为作家——教师和家长这样的权威人物——鼓励我写作,我也努力表现。不过,没有哪本特别的书或事件点燃了我的创作火花。我只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乔伊·哈乔:我开始从学校和图书馆借书前,我们家唯一的书(我是四个孩子当中最大的)是《圣经》。《圣经》对我影响很大,特别是《所罗门之歌》。我热爱那些激情洋溢的段落,我觉得布道很无聊时,就翻看这部分内容。我很大不敬,曾因给母亲读了段洛特和他女儿睡觉的故事,让母亲大吃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出自《圣经》,她认为这纯属我的想象。一切“只是你的想象”。现在依然如此。在爱荷华学习期间,我没像其他人按学界主流的要求阅读诗歌。我读的是乌干达作家阿莫斯·图图欧拉和奥考特·庇代克的作品,我逃到国际写作项目中心,那里有我的朋友们——莱昂·阿古斯塔和丹纳尔多,他们是来自印尼的诗人和剧作家。目前,我还在读那些经典作家,从泰戈尔到叶芝。我会重读聂鲁达、洛尔卡、詹姆斯·赖特和艾德里安娜·里奇的作品。我自己的诗歌创作风格介于金·大卫、杰恩·科尔特斯和吉姆·莫里森之间。


但是,成为作家并不是我的初衷。我最初的计划是这样的:我要像祖母纳奥米·哈乔一样成为画家,祖母以马匹和部落领导人为主题的画作就挂在我们家。我天生适合从事艺术创作。艺术创作不需要口若悬河,也不需要在讲台上或陌生人面前展示口才。我在学校成绩不好的唯一一门课是演讲,因为我太胆小,不敢说话。那我为什么选这门课?文字的力量一直吸引着我。我先爱上唱歌。母亲爱唱歌,她在厨房桌上的那台老式安德伍德打字机上写歌词。其实,我很痴迷打字机的机械原理,把打字机原理与创造力联系在一起,打字机是魔盒,那里面装满歌词。点唱机对我也有魔力。诗歌就是在纸上歌唱。但我生性不是作家。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我们家到处都是书,有的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有很多是墨西哥漫画书。你知道的,这些书的封面上都画着血腥的头颅,要么画着男子的脑袋被煎锅击中,要么是公共汽车冲向悬崖的场景。


我父亲是家具商,是军人后代,算是墨西哥革命后出现的新一代中产阶级。母亲的出身更卑微些:她来自穷乡僻壤,是农民。父亲更有文化素养,但妈妈却把我们引入艺术殿堂,让我欣赏音乐和歌剧,并确保我们能读到图书馆的藏书。父亲更喜欢流行艺术。他看足球比赛、体育和新闻节目。我从他那里学到流行文化,但因为他总怀念故乡,我也从他那熟悉了墨西哥,认识到艺术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


妈妈算是全家最博览群书的读者,但她渐行渐远,她开始看的是小说,后来逐渐开始读她所了解的斯特兹·特克尔写的所有政治方面的书。她开始读艾德利契·克利佛、埃里西·弗洛姆以及土著印第安人等方面的书,都是政治书籍。因此,她对政治的了解胜过社区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的飞镖盘上还贴着斯皮罗·阿格纽的照片。


所以,我从事的创意写作似乎和我爸妈读的内容不同。多年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创作。我从未向别人透露过这个秘密。我家人不知道我写作。我是女孩,父亲希望我能早日成家。他不介意送我上大学,因为在他看来,中产阶级女孩上大学后能嫁得更好。让他不解的是,我上完大学这么多年,结果还没找到丈夫。


上世纪50年代,诗人保罗·恩格尔和学生在一起,后来接任爱荷华作家工坊的管理工作


埃里克·奥尔森:我老爸“二战”后离开部队,也做了多年家具商。他后来成了邮递员。我妈妈做了多年裁缝,但她曾在洛杉矶艺术学校就读。我们是很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不过我们所在的工人阶级社区都有追求。我们家到处是书,家人总在读书。那时,工人阶级知识分子有个传统,我想,这也许是左翼倾向。父亲在大萧条时期曾是共产党。他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著作,还试图组织工人革命。我觉得,共产党员往往喜好读书。父亲是移民后代,上过大学,当时他周围的大多数人从未有这个梦想:要在新世界更好地发展自己。


我家人是“每月一书俱乐部”的成员,我记得,家里每月都会买回一本书,那时全家热闹非凡。当然,我爸主要负责选书。早些时候,父亲选的大多是历史书,也有些政治书(当然,“每月一书”几乎没有左倾思想方面的书籍),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书。妈妈偶尔会订购一本艺术类的书或小说。


我记得自己最早读过科幻小说。尤其是儿童科普系列读物,讲的是矮个、大头的古怪科学家的故事。他可能是外星人,或伪装的外星人,但我肯定回忆不起来了。他名叫第谷,我猜是根据17世纪丹麦天文学家和炼丹师第谷·布拉赫编写而成。我只记得这些都是科幻侦探小说,还记得我喜欢读这类书,其他一概不记得人物的姓氏或任何书名、情节。第谷有点儿像未来主义的福尔摩斯。


乔·霍尔德曼:我四年级开始读科幻小说,父母在圣诞节那天送了我《火箭赛马》。我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最后书被老师没收了。之后,她带给我几本她女儿收集的青少年小说,只要我不在课上看就可以,我一下就迷上了这些书。


我现在不怎么读科幻小说了;因为忙着写作呢。我妻子读了很多科幻小说,她会给我推荐好书。我太挑剔,多数书都看不上。平日消遣时,我一般读犯罪小说;我喜欢读劳伦斯·布洛克、詹姆斯·李·伯克、卡尔·西亚森、爱尔摩·伦纳德的书。鲍比·克雷斯是我学生;我有时会看他写的书。


(《我们要当作家》[美]埃里克·奥尔森 格伦·谢弗/编著, 李晋/译 商务印书馆 2021年12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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