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粉丝数 2185 人的小红书博主,想增粉,又不想增粉

2023-04-10 星期一


本周,多位知名 UP 主(创作者)决定在视频网站 Bilibili(以下简称 B 站)停更,或彻底离开该平台。


诸多讨论中,《T》中文版注意到,无论是涉及哪一个具体社交平台、哪一种具体内容形态,每当我们谈及创作者的处境,似乎总倾向于从平台、公司或是市场的视角出发,逻辑也总离不开流量分发机制、创作奖励机制、社区生态或是内容质量,却往往忽略一个重要事实 —— 创作者一旦登陆了社交平台,本质上便不再是单纯的创作者,而是一款由平台算法和自我选择共同打造的产品。这必然会使创作者作为「人」的那一面,承受心理层面的割裂感。


更直白地说,激励创作者更频繁地更新、生产更受欢迎的内容,对平台而言固然有利,但对创作者自身来说,却不一定如此。早在 2017 年,《纽约时报》发表的一篇题为《年轻创作者的倦怠和崩溃》(Young Creators Are Burning Out and Breaking Down)的专题报道,就记录了 TikTok 创作者令人担忧的精神状况。


由于平台本身不生产内容,而是靠吸引和鼓励创作者提供内容,以此获得流量与收益,因此,创作者在平台上展示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会向产品化的、逐利的方向发展。当平台「不进则退」的压力传导至个体,他们产品化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间就愈发割裂,导致的焦灼和痛苦也便愈发强烈。


一位 2022 年同时注销 B 站和小红书账号的烘焙博主曾提到,她最主要的痛苦,来自于自己「真正想做的」和「想让别人看到的」之间的矛盾;而博主这一职业对自恋系数的高要求,也让这一矛盾极度恶化,剥夺了她制作甜点的幸福感和初衷,这是她选择停更的主因。


所以,对于个体而言,更本质的问题是:一个创作者来到社交平台,该如何处理「真实的自我」与「产品化的自我」之间的关系?


今天,我们特别邀请作者吉普赛(笔名)撰文,分享她成为小红书网球博主前后的经历和观察。吉普赛曾是一位记者,离职后自由撰稿、四处旅行,打网球、学泰拳、弹钢琴,过着自由的生活。去年 11 月,她将打网球的视频发布在小红书上,开始「最小单位的创业」,如今已积累 2000 多个粉丝,并接到了广告邀约。在与算法缠斗的过程中,她也在反思自己与网球、与写作的关系。


最终她发现,两个「自我」和平共处的秘诀,不在于共同的追求,而在于共同的底线。


以下是她的自述。

小红书推出最新话题「城市网球风」时,4 个月前开始做网球博主的我,在泰国南部的帕岸岛认识了一个仿佛来自于 19 世纪的人。


当时我已经在最南面的沙滩住了两天,因为酒吧过于吵闹,我搬到了靠近码头的一个酒店。说是酒店,其实就是海滩上几个独栋小木屋,我没有太多钱,住宿的最高标准不过每晚 200 块。双条车把我放在了酒店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一个被车辙轧出来的小型环岛。我朝沙滩方向走,看见一个男人正坐在一幢破破烂烂的二层小楼下抽烟,门口写着「Reception」。他蓄着络腮胡,几乎到了淹没整个下巴的程度,如果不是浓重的伦敦口音,我会以为他来自于南太平洋,可也正是浓重的伦敦口音,我更觉得他来自于南太平洋 —— 一种毛姆小说里常见的叙事 —— 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然后突然厌倦了文明。


「在泰国南部的帕岸岛,我搬到靠近码头的一间酒店,
在这里遇见一个仿佛来自 19 世纪的英国人。」

他赤脚走进房间,叫另一名经理帮我办理了入住,然后他又坐在了椅子上。他并不沉默,甚至相反,无论说什么,他总能接一两句英式冷笑话,可除此以外,他就像一株植物一样,缓慢地生长在离椅子一米的半径内。之后很多天,我进进出出,总能看见他以相同的姿势坐在那里,我甚至觉得时间在他身上有了完全不同的流逝速度,他在这个时空,又不在这个时空。

总之,小红书上刮起「城市网球风」时,我正过着截然不同的散漫生活。这 5 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就像前两年突然出现的「氛围感」一样,谁都在使用它,但是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个词 —— 多出来的这个「感」字,仿佛是登录互联网社交媒体时必须穿过的一层滤镜,在那里,「感」才是交流的通用货币。浏览完几条话题图文后,我就感觉到一种预料之内的疲惫。没有人能在击球瞬间仍然保持微笑,说到底,这就是一场关于网球的表演 —— 网球在这个过程中甚至连道具都算不上。风是什么呢?刮过去,就没有了。


我没有参与这个话题,但也没有置身事外,4 个月以来我已经掌握了基本规律:粉丝喜欢看我跳跃,长期运动带来了饱满的腿部线条,配上激扬的音乐,很容易收获大家的欢心。很多内容发布前,我就知道流量不会太差,因为即便正确的经验打了折,它也仍然是正确的。我也知道了从什么角度拍摄最「经济实惠」,手机与腰部齐平,镜头微微朝上,便可使自己比例得体、线条修长。

剪完视频,我向 10 米外的沙滩走去。又有谁知道呢,我的现实生活和互联网生活唯一的交集就是网球了。一条土黄色的老狗正用两条前腿费力地刨着树荫下的沙土,它想把自己埋进去睡午觉。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小红书的受众。这和平台没有关系,我只是没有向陌生人展示生活的需要,也没有观看他人生活的需要而已。2018 年年初从杂志社辞职后,我就一直在自己的轨道里生活,赚稿费、旅行,很少社交,每天和自己相处。我不需要羡慕或者被羡慕,更不需要指引。

去年 5 月,我住在成都,有个朋友从北京过来玩。她以多年互联网公司工作经验告诉我,我的生活就是小红书最青睐的那种样本:自由撰稿人,去过 30 几个国家,每天不是在学网球就是在学钢琴,看上去随心所欲,完全不用为生计发愁。


出于好奇,我第一次下载了小红书。我记不得当时点了哪些关键词,但当那些眼花缭乱的照片和视频奔涌而来时,我像躲避海啸一样点了退出。我不理解去网球场为什么要带宠物狗,不理解 OOTD( Outfit of the Day 的简称)是什么意思 …… 那个世界似乎与我有着巨大的鸿沟,以至于我当时生气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网红的。」

我很失望地躺在沙发上,对我们的友谊感到悲观。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大学时一起去操场跑步,一起在首尔的雨夜找便利店吃泡面,在春天的镰仓荡秋千 —— 尽管这十几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在一个城市,但我们仍然以一种对亲人才有的爱与宽容共同度过了十几年。我说了一句很冷漠的话:「或许十年后,我们不会是这么好的朋友了。」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伤心。我喜欢网球已经十几年了,以前没有经济能力学,等后来有了富余就又开始四处旅行。那几年,65 升的背包就是我移动的家,我在路上吃饭、睡觉、思考、写作,逐渐从社会生活中隐退,逐渐回到了一种更动物、更舒适的状态。我从没想过这种生活会被外力中断,但它就这么发生了。2020 年 1 月因其它事情回国后,我便再无法像原先那样漫游,整个 2020 年我都在等待中虚耗,到 2021 年春节,我已经放弃了出国旅行的幻想。我搬到成都,开始学网球。

网球的确是那一年多最快乐的代餐。很多次,当我拿着球拍在阳光下奔跑,我就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我的肌肉黝黑、健康,我不需要谁每天给我盖一个「检疫合格」的章,我自己决定这颗球的旋转、路线,我独自面对沮丧和胜利,多微小又多珍贵的相依为命啊,我以此存活并保留那颗出走的火种。 

「2021 年春节,我已经放弃了出国旅行的幻想。
我搬到成都,开始学网球。」

又有什么能与之交换?而她又怎么能这样看轻我们真实的痛苦?

我意识到这些,也已经是去年 9 月出国之后的事了。我拿到泰国学生签证,买机票逃离了连绵不绝的封控。

搬到清迈后,我试着找不同教练打球,但在球场上那种因不顺从而滋生的生命力也逐渐离开了我。我知道那种剑拔弩张本就不是生命的常态,网球也不过是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可那种失去的疼痛仍然像一场焦灼的自我的分娩。我又何尝不是在为这次离开痛哭呢?做任何事都有代价,网球或许就是那个最微小的牺牲了。

「搬到清迈后,我试着找不同教练打球,但在球场上
那种因不顺从而滋生的生命力也逐渐离开了。」


在一次次涕泗横流之后,我理解了我的朋友。她一定是除我家人以外最希望我活得无忧无虑的人了 —— 去年 5 月的我,是一只过度紧张的、脆弱的惊弓之鸟,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才将网球场上那点可怜的自由当成全部的欢愉。世界已经变了,通货膨胀比预想的更严重,从成都到曼谷,光机票就花了 4000 块。我去过  30  多个国家,而这是最昂贵的一次 —— 我慢慢从创伤中苏醒,也开始试着接受新的现实。我总得找到办法,重新缝补自己。
做博主是最小单位的创业。去年 11 月,我开始将自己打网球的视频发布到小红书上。选择小红书,一来是它对新手博主更友好,二来是我擅长文字表达,写再难的东西,也不需要声嘶力竭。

多年的媒体经验使我很快找到了吸引流量的路径:哪些图文会被更广泛地讨论、怎样的音乐画面更容易俘获人心、如何包装自己的公众形象 …… 即便博主经常被称为创作者,其实和真正的创作也没太多关系,被用户喜欢的前提是被算法喜欢,因此博主更像是算法的合谋,生产、分发、反馈,都在一只无形的手中完成。我也很快揣摩出了粉丝按下「关注键」时的心理状态:浏览过你内容的用户,即便没有关注你,也依然有可能在主页上刷到你,那要让他成为粉丝,就要实现「对你感兴趣」到「不想失去你」的跨越。

我就像一个在厨房里不断琢磨配方的厨师,油、盐、醋、辣椒,什么佐料都往里面加。原先的食材是什么呢?


12 月某个周六下午,我在清迈某个正对着素贴山的球场上网球课。视频消耗了我手机里几乎全部的内存,因此打到一个半小时,我就开始频繁看身后的支架以确认它还在拍摄。傍晚的余晖中,那截 30 厘米的短杆正泛着金属的光泽,我的手机正在凝视我,那里还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这是一场由我策划、导演、演出、剪辑、发行的真人秀 —— 痛苦分娩之后,这个打网球的我就被出让了。我再无法集中注意力,丢掉了接下来所有的分数。

在英国人的酒店住了 3 天后,我决定搬到一个更为僻静的沙滩,那里有一家更与世隔绝的民宿。


英国人开二人座的皮卡送我去码头附近的一个旅游公司坐面包车。由于地图上没有具体地点,我担心他找不到位置,出发前还让酒店的另一名经理反复与他确认。可他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种古老的惯性里,出发前仍在问我几点的船,等到了码头,又已经忘了我不坐船的事。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比如 3 天前他弄丢了手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买新的了。最后他仍然没找对地方,下车后,我独自走在中午 1 点的马路上。


「在英国人的酒店住了 3 天后,我决定搬到一个
更为僻静的沙滩,那里有一家更与世隔绝的民宿。」

我没有怨言,过去很长时间,这种茫然与焦灼都是我想念的。我只是看着英国人消失在街角的皮卡,不禁想:在远离现代文明和停止生长之间,到底是一片怎样混沌的沼泽?社会性与动物性,又要如何在同一个人身上存活?

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社会身份了。不做记者之后,我几乎没再用自己的真名发表过文章,大部分时候我都像一个影子写手一样存活于不同的软文背后。对于一个对名利没有企图心的人来说,钱货两讫最安全、最舒适。而做博主,是一个完全相反的过程,至少从表面看,我得让隐居在身体里的我重新浮出水面,而她必须面目清晰,拥有辨识度,也正因此,在简介上敲下「我是谁」就耗费了我巨大的勇气 —— 我问自己,你确定要走出家门吗?你确定要回到滚滚红尘吗?你期待什么,恐惧什么,又能与之交换什么?


悬崖边的小屋,正对大海,没有船只驶过,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和海天交接处那条因阳光照耀而闪烁的虚线。午后林间的蝉鸣盖过了一切声响,没有网络,漫长的静谧。我坐在阳台的地板上,丛林间的蚂蚁很快爬上了手臂和小腿,我站起来清理它们,而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蚂蚁的灵魂 —— 相对于它们,我就是一个高得望不到头的巨人,它们无法估算我的体积,只能在木头和蚊帐之间仓皇逃窜。我想人的一生可能和蚂蚁也没什么两样,在阴影与阴影的缝隙里寻找阳光和出路,而我终归比大多数人幸运,无论我选择去做什么,都是因为有选择。


我第一次使用了缩写,淘宝用桃子的图案代替、代购只写 DG,我第一次在书面语中使用了「小丑竟是我自己」「卷王」「干货」这些流行词汇,第一次在标题里提及自己的年龄以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坐标 —— 作为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我用了这么多年去寻找自己的语言,又怎么能容忍自己回到模式里呢?



又是一场战争。某些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抓回牢笼的野猴子,有些时刻,我又会反过来蔑视自己的清高:既然写的是网球而不是小说,又何必在花园里强行种树呢?

我就像一个不断运行的杀毒软件,定期检索社交媒体对我的塑造,词语、消费观念,一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陷阱,不夸张地讲,这是 30 多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需要靠不断自我说服去完成的事,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有个观点:当一个人做一件事,时常需要用「坚持」来自我鼓励时,恰恰说明他应该考虑放弃了。

「悬崖边的小屋,正对大海,没有

船只驶过,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和海天交接处

那条因阳光照耀而闪烁的虚线。」


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我决定正常说话。不是用谁的嗓子、谁的腔调,而仅仅是平实地使用人的语言,它虽然不像写作时有独特的结构、韵律,但我希望它有相同的诚实 —— 即便我和很多人的相遇是大数据推算的结果,但当他们真的告诉我这些方法真实有效时,我发现每个人也都是真实的人。

网球是现实生活与网络生活唯一的交集,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也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值得傲慢的呢?我不断校准着自我产品和自我之间的关系:它们和平共处的秘诀,不在于共同的追求,而在于共同的底线;既然用了「分娩」,那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但它并不生长在写作的尺度上,我尊重并理解它的命运和逻辑。

在海边小屋住了 3 天后,我搬回了英国人的酒店。他仍然坐在前台,独自感受时间的流逝。有一次去那里烧热水吃泡面时,我问过他的年龄。他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过了好几秒才缓慢地说:「48?可能吧,我忘记了。」

我又在那里住了 7 天,没有打网球,靠之前在清迈储存的素材更新着账号。我的流量一直维持在一个还不错的水准,没有暴增,也没有暴跌。粉丝数超过了 2000 人,我还收到了第一个广告邀约,尽管最后没有谈成,我也很高兴这个账号开始被看见。

「我时常骑着摩托车穿过傍晚的山林,

去岛的北面看落日,去码头看晚归的渔船。」


我时常骑着摩托车穿过傍晚的山林,去岛的北面看落日,去码头看晚归的渔船。我想起 2020 年 1 月,在古巴的特立尼达,也时常骑自行车去加勒比海看人们游泳。那时我常听罗大佑的《恋曲 1980》,「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也不能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我又如何知道那会是漫长青春期真正的尾声呢?

如今即便又能四处游荡,心境也早已在山水之外。我的确回到了大众生活的核心,可从另一重意义上讲,我也的确开始了更远的自我流放。我不需要再去确认自我产品和自我之间的距离了,在已经写下和没有写下的文字里,我已经做了选择 —— 什么时候会再做决定呢?大概就是再写不出这篇文章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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