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烧身之前,一位大凉山妻子的漫长婚姻

2024-04-18 星期四

▲ 2024年3月28日,四川凉山,烧伤后的曲木铁古木回到娘家生活。(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全文共10683字,阅读大约需要25分钟

  • 木苦阿木子否认放火,但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打过铁古木。铁古木的律师认为,“被烧伤是家暴升级的结果,这两者不能分开来看”。


  • “离婚的女人,有点丢人。”铁古木的母亲那一辈里,打老婆的男人也多,但没人会离婚。如果女方提离婚,翻几倍赔偿结婚的彩礼钱。

    当木苦阿木子向法院拒绝离婚时,铁古木的决心松动了。“我只是把我两个娃儿看得很重,想忍到他们长大再说。”

    被烧伤前,铁古木提出要报警,阿芝吓了一跳。在阿芝看来,夫妻吵架是家事,警察来了事情就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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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符怡婧
责任编辑|谭畅

在追访曲木铁古木悲剧婚姻的11天里,有17个受访者形容她被丈夫木苦阿木子殴打、辱骂、威胁。这样涉嫌家暴的场景,还存在于一份家族调解口头承诺、一份法院调解书、三次报警电话和数段聊天记录里,甚至出现在小女儿的手机视频录像中。

最近一次有记录的殴打发生在2023年8月14日凌晨4时许,两人家附近临巷的一位住户看到,木苦阿木子把铁古木拖在地上打了一段路,“左一脚右一脚,女的一直在喊‘救命,帮我报警’”。

随后发生的悲剧将这个家庭曝光在公共视野里。在四川省凉山州越西县的家中,两人发生争执,铁古木被火烧伤。

经医师诊断,铁古木浑身烧伤面积18%,属于重伤二级。可关于这把火是谁烧的,夫妻俩都说是对方所为。

2024年3月24日,越西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事发前当事人双方均有饮酒,事发时无第三人在场,曲木铁古木系被酒精类物质烧伤,目前未发现证据能够证明系木苦阿木子所为。木苦阿木子在与南方周末记者的简短通话中否认放火,但承认打过铁古木。

烈火烧身时,36岁的曲木铁古木正处在进入婚姻的第15年。在采访中,最早的家暴发生在2010年。2016年,她本可起诉离婚,但最终在“离婚女人丢人”的观念和对孩子的顾念下放弃了;也是在2016年前后,她第一次知道报警可以保护自己;2023年烧伤之后,在一位护士的询问下,她第一次知道“妇联”这个词。

然而,烧伤后的铁古木,苦难并未结束。

1

“到了年纪,就结婚了”

铁古木被噩梦吓醒了。在梦里,木苦阿木子追着她打,可她怎么也跑不动,踩到自己松开的鞋带后摔倒在地,被木苦阿木子逮住。“我经常做这样子的梦。”铁古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烧伤后的铁古木习惯缩着肩膀,弓起身子,始终保持头部前倾,裸露的脖颈如蛇皮一般。植皮后疤痕增生,凸起的大片红色肉囊包裹了下颌骨,腋下撕裂的痛感让她抬不起手臂。

用铁古木的话说,她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切,她都归咎于丈夫木苦阿木子。“他要是把我变回去就好了,变回去我就离婚。”

2008年,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经亲戚介绍认识,第一次见面就订了婚。那时的铁古木自称是个“小老板”。她没念过书,很早就离开村子,跟随父母到县里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有经验后,能自己到成都和昆明进货。

订婚当天,19岁的木苦阿木子头发及肩,一道斜刘海遮住左眼,穿着朴素,一辆有些年头的面包车代表家庭条件相对优渥。铁古木回忆,当时20岁的她站在几米外,两人隔空说了几句话。

当地的居民们说,在彝族,姑娘家长到十七八岁,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以前的彝族人多会遵从传统,由父母和家支包办婚姻,往往初见就订婚,再按照习俗举行一场仪式,比领结婚证更具效力。

铁古木早被母亲教导过,如何成为称职的妻子:女人不要在外面跑,把家里收拾干净,给娃娃把衣服洗好,给老公把饭做好,不随便跟外头的男人说话……铁古木都一一记下来了。

她继承了母亲的贤惠。在亲友眼中,铁古木做事井井有条,能将十余平米的出租屋收拾整齐,早上7点雷打不动地起床为娃儿备好早餐;木苦阿木子脱在门外的鞋子,换掉的内裤,她都会主动洗干净;在进服装时,会特别为丈夫留意时髦的衣裳。

曾在铁古木旁摆摊卖衣服的阿芝回忆,新婚的铁古木和木苦阿木子整天形影不离,“那时候我觉得他们俩感情还挺好的,买菜都在一起,也没见过吵架”。

家暴的秘密传出来,是在2010年,铁古木怀上第二个孩子。当时的一位邻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曾亲眼看到,木苦阿木子把挺着大肚子的铁古木按在门口过道上打,不顾其哭喊。

同村的石则木也撞见过,木苦阿木子扯着铁古木的头发,嚷嚷着要将她从二楼阳台丢下去。还有一次,铁古木被丈夫打破头,石则木送她去诊所缝了三针。

有几年,石则木与丈夫在新疆摘棉花,铁古木夫妇也投奔过去。干不到一个月,铁古木就因为受不了家暴,先逃回老家。“当时我送她去坐火车,就是害怕她老公追来打她。”石则木回忆。

孩子们也知晓父母关系紧张。铁古木的女儿曾偷偷用手机拍下一幕。在摇晃的镜头里,铁古木躲在柜子后,木苦阿木子叉腰站在其面前责骂:“每次跟你要点钱,你都要说我几句,信不信我打你?”两个孩子几次尖叫,哭喊着:“妈妈,你不要说话。”

时间久了,阿芝也意识到不对劲。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她与铁古木在外面跟朋友聚会,木苦阿木子跟过来,骂在场的几个女人“瓜婆娘,带坏了铁古木”。因为那次不愉快,阿芝一个月不跟铁古木说话。“我们有些朋友怕她老公,慢慢都不跟她玩了。”

后来,铁古木偶尔会跟朋友提起,这段婚姻是个错误。“我哪懂什么爱情,就是到了年纪该结婚了,就结婚了。”

曲木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在2008年订婚,2012年正式登记结婚。(受访者供图 / 图)

2

“说这些,别人会笑话”

高铁穿越横断山脉,驶进大凉山腹地,抵达2022年底投用的越西站。越西县城卧于山谷间,县域内山地占90%以上,村民多种植洋芋、苹果等农产品。这里曾是国家级贫困县,直至2020年脱贫。

曲木家的村寨有些年头了。爷爷那一辈在半山腰上搭盖起来的低矮房屋,如今围墙蔓延一层墨绿苔藓。

相比哥哥曲木天都和两个弟弟,铁古木在老房子里住得最久。四个孩子中,唯独她没念过书。兄弟们外出上学,父母去县城谋营生,留十三四岁的铁古木独自看家,喂养牲畜。回忆这段童年,铁古木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

曲木天都有时会想,如果妹妹也上了学,或许结局不会如此。一些研究地方文化的学者在论文中介绍,作为长期生存于大山里的村落,当地人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社会与婚姻制度。其中,较为显著的特点是更重视家支中男性的继承权,女性地位较低,被认为附属于男性,受诸多规矩束缚。

在当地传统观念里,女孩子不念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不想念,上学的路太远了。”如今的铁古木,大字不识几个,汉语说得也生涩,时常因为想不到合适的词脑壳痛。

初中毕业的阿芝,在当地已经算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姑娘,但也不得不忍受丈夫对她动手。这是阿芝捂了很久的秘密,如果不是听铁古木提起被家暴的遭遇,她不会说出来。

在铁古木被烧伤之前,作为最好的朋友,阿芝却不知道铁古木遭遇了什么程度的家暴。“铁古木非常要面子,从不说这些。有一次她喝醉了,哭得稀里哗啦,才说老公对她不好。”

“我不想把自己不好的一面摆给别人,我总觉得说这些,别人帮不到你,听到还会笑话。”铁古木发现,挨打的女儿跟自己一样沉默。一次,女儿被木苦阿木子打肿了脸,班里有人问起时,女儿撒谎称是自己摔的。“我听到这话就哭了,她肯定跟我一样害怕。”

为避免与丈夫发生争执,铁古木私下叮嘱阿芝,以后聚会尽量不要喊她。“我不想让木苦阿木子以为我在外面干不好的事情。”

铁古木说,木苦阿木子疑心她出轨,甚至一度怀疑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他曾频繁翻看铁古木的微信通讯录和相册,登录她的快手账号,私信询问粉丝与铁古木是什么关系。

“在我打工的时候,他经常在凌晨给我打电话骂我,说我被包养了。”铁古木向南方周末记者否认出轨,“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啥子不好的事情”。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多位铁古木亲属好友,均表示没有证据显示其出轨;联系木苦阿木子及家人,未对此作出回应。

曲木铁古木小时候生活的家院。(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3

家族长老的调解

烧伤后的铁古木,将微信名改成“重生”。她开始主动讲述这些年被家暴的遭遇,一遍遍重复。

曲木天都听得脑壳冒火。他以前听妹妹提过两三次被打,但没意识到严重程度。在他的印象里,铁古木能独当一面,从不让人操心,但婚后就变得陌生了。“我爸妈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一次大概在10年前,曲木天都回忆,铁古木突然跑到他家,说被老公打了,想借住一阵子。曲木天都没多想,同意了,这一住,就是几周。“我那时候还不理解,以为就是小两口闹别扭,人家轻轻打了几下,我妹妹就赌气嘛。”

还有一次,曲木天都接到妹妹电话,说被打了。他赶过去,看到木苦阿木子坐在沙发上,“我就问他打没打,他说打了,我一拳上去,两个人就打起来了”。铁古木的一位邻居对这次也有印象,她称看到木苦阿木子向曲木天都挥刀,上前劝架,被木苦阿木子骂多管闲事。

铁古木后来解释,叫哥哥过来,是木苦阿木子提出的要求。曲木天都表达过对妹夫的鄙夷,“我当着他面都说,我就是看不起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木苦阿木子确实没有营生的门道,唯一一份短暂的校车司机工作是叔叔提供的,每月2000元,以至于时常得跟铁古木要烟酒钱;夫妻俩请客,木苦阿木子会先让铁古木将饭钱转给自己,由他来当着大家的面结账。铁古木说,丈夫时常醉醺醺地在凌晨回家,边打她边问:“外面的人都看不起我,你哥哥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由于铁古木和木苦阿木子无休止的矛盾,两亲家关系紧张,闹得最凶的一次是2016年前后,还惊动了双方族人出面调解。

那几年,东部沿海地区“用工荒”,大凉山许多女性外出打工。铁古木也跟随朋友前往江苏徐州打工。但在当地传统观念中,女人的职责是在家育儿、照顾丈夫。

“孩子上学也需要生活费,木苦阿木子没工作,(我)不打工咋办。”铁古木在徐州打工的地点是一家足疗店。她听朋友说,一个月可以赚四五千元,这在当时的越西县是不敢想的高薪。“木苦阿木子觉得是我在外面有男人了,他妈妈说我在外面卖淫。”为此,双方母亲当街打过一次架。

按照当地传统,事情闹大时,两个家族的长老会出面,请几位中间人代双方沟通,口头约定解决方式,协商结果往往比法院判决更具威信力。那一次,曲木天都请了家族父辈中最年长的曲木扎衣出面,作为威望最高的家支头人为铁古木主持公道。

双方约在一个宽阔地带,各自有十几号人,彼此站开三十余米远。为防止打群架,矛盾越大,距离越远,几位中间人都秉持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理念沟通,两边来回跑传话。如今已73岁的曲木扎衣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谈了一天,双方最后口头约定,让在外面打工的铁古木回家带孩子,木苦阿木子想办法挣钱养家,并不再打铁古木。

“在我们这里,这么调解就是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定的必须遵守,但木苦阿木子不遵守。”曲木天都称,调解结束后不久,还没等妹妹回来,他就接到妹妹的电话。“她说,‘木苦阿木子跑到江苏来杀我了’。”

铁古木回忆,那天突然接到一个本地人的电话,说要预约足疗服务。“我当时还高兴,因为还没人点过我的钟,后面想不对劲,他怎么会知道我电话。”当她走到预约的包间门前,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请店员先进去帮忙看一眼,果然是木苦阿木子追过来了。

在该足疗店工作过的两位店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此事,称警察很快带走了木苦阿木子。店员们从警察口中得知,木苦阿木子当天到的徐州,在打出租车前往足疗店途中,请司机拨打铁古木的电话点钟,“司机看他拿着一把刀,就报警了”。

当晚,曲木天都接到木苦阿木子的电话,“他让我跟铁古木说一下,把他担保出来”。曲木天都没有理睬,并交代妹妹,“你要再像以前一样心软,我就不认你了”。

“我怕他出来打我。”铁古木没有为丈夫担保。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通过报警保护自己。

烧伤前的曲木铁古木。(受访者供图 / 图)

4

“想忍到娃儿长大”

传统的调解方式失效后,受过大学教育的曲木天都决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2016年12月2日,他带铁古木前往越西县法院,递交了一份起诉状。

在这份起诉状中,曲木铁古木陈述:被告木苦阿木子婚后暴力多疑,原告一直迁就被告,希望被告有所悔改;可是被告反而变本加厉,对原告和子女张口即骂,抬手就打;经常夜宿在外,赌博成瘾。“从未尽过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起诉状提及一起近期的家暴事件:2016年3月14日,被告醉酒晚归,打砸家具,将熟睡的原告及子女闹醒。原告劝其睡觉,被告不听,将原告殴打至腰椎受伤住院。

铁古木请求法院判令自己与木苦阿木子离婚,并判婚生子女一人抚养一个。但这两条要求,都与当地传统相悖,她心里没底。

在当地传统观念中,婚姻关系一旦缔结,便不可轻易解除,离婚被视为一种严重的罪过。随着居民受教育程度提高,这种观念有所改变,但仍是一种强有力的束缚。

“我们家规矩是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离婚的女人,有点丢人。”铁古木的母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她那一辈里,打老婆的男人也多,但没人会离婚。“而且我们要赔钱的,木苦阿木子要50万,我们哪里拿得出来?”

当地习俗是夫妻双方谁先提出离婚,谁就要赔一笔钱。如果是女方提,就要翻几倍赔偿结婚的彩礼钱,一般金额要足够男方娶下一任妻子。石则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很多男人,为了不赔钱,还能拿一笔钱,就把女人往死里打,让女人自己提离婚”。

铁古木打心底里认为,离婚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让别人看到我离婚,会笑话我,感觉我这个人有问题。”

更让她在意的是,按照习俗,离婚后孩子归男方家所有,女方没有抚养权。“我离不开我的两个娃儿,我不知道没有他们,我咋个活。”

任何时候都以孩子为重,也是铁古木的母亲一生的使命。她说,自己过去大半辈子都为了拉扯四个儿女而活,“到他们都结婚,我就很满足了”。但她没想到,铁古木会在孩子与离婚之间面临抉择。她心疼女儿,所以什么都没说,全看铁古木的心意。

当木苦阿木子向法院表示拒绝离婚,法官也劝和时,铁古木的决心还是松动了。“他说以后一定会改,不打我了,让我看在两个娃儿的分上不要离婚。”

2016年12月12日的法院调解笔录显示,原告曲木铁古木与被告木苦阿木子自愿和好,被告答应改变之前喝酒、打牌、家暴等陋习,无事早归家,尽责照顾家庭。笔录附有曲木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的亲笔签名。

从法院走出来,铁古木没敢看哥哥的脸。曲木天都回忆,得知调解结果后,他对妹妹非常失望,并拉黑了木苦阿木子的电话。“他们是成年人了,我作为哥哥只能帮到这里。”

2024年4月1日,曲木铁古木前往法院调取此前起诉离婚记录。(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婚没离成的铁古木又碰上家暴。她再也没跟哥哥倾诉遭遇,而是带着孩子连夜跑回十公里外的娘家。

铁古木的父母对此印象深刻,一个凌晨,天下着小雨,铁古木穿着睡衣,带两个孩子搭乘三轮车跑回了家,小儿子浑身光嘟嘟的。“她说手机被木苦阿木子砸了,搭三轮车的钱还是我们给付的。”铁古木的母亲回忆。

铁古木在娘家住到孩子开学的日子,因为上学不能耽搁,她主动回了夫家。

“我们这边的女人很少离婚的,有时候过得不幸福,为了孩子都会撑下去的。”阿芝能理解铁古木的选择,她自己也是如此。“孩子长大还是要靠我老公,我只想他能跟我一样把孩子养好。对于爱情什么的,跟我都没有关系了。”

2019年,木苦阿木子在微信上向铁古木承认自己出轨,并发了一长串文字祈求原谅。铁古木说,第二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对丈夫彻底寒了心。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婚。

铁古木烧伤住院后,一位常年在外务工的朋友评价她,对木苦阿木子的容忍没有底线。这句话刺痛了她:“我只是把我两个娃儿看得很重,一直想忍到他们长大再说。”

5

警察来了,事情就搞大了

被烧伤前夜,2023年8月13日,铁古木安顿好儿子住校后,去找阿芝和石则木聚会。她们约在KTV唱歌、喝酒。没隔多久,醉醺醺的木苦阿木子推开了包厢的门。

“他说他喝了一斤白酒,他那种眼神,看得出来喝醉了。”阿芝记得,木苦阿木子进来就要点白酒喝,一杯接一杯敬酒,并拿出跟其他女性的微信聊天记录称辜负了对方。一旁的铁古木拉下脸来,石则木怼了一句,“那你去找她噻,我又没邀请你过来”。

KTV隔壁酒吧的老板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木苦阿木子当晚“喝多了骂人,我们就吵起来了”。铁古木见状,提出送木苦阿木子回家。

他们的家,在越西县一座中学家属院内。从零关大道一侧的下坡路拐入,顺着贴满牛皮癣广告的石砖墙和上空盘结的电线,高低错落的小楼一路延伸到巷子末端,就是家属院的大门,整段距离不到200米。

14日凌晨4时许,有临巷的二楼住户看到,一个男人把女人拖在地上打了一段路,“左一脚右一脚,女的一直在喊‘救命,帮我报警’”。夜色中的两人,正是木苦阿木子和铁古木。4时31分,这位住户报了警。

曲木天都说,当时的路面监控视频记录了铁古木被丈夫当街殴打。南方周末记者未看到视频。

2023年8月14日凌晨,有临巷住户看到,木苦阿木子把曲木铁古木拖在地上打。(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凌晨5时许,铁古木逃到阿芝家求救。“我一开门是铁古木,她说被她老公打了。”阿芝记得,铁古木没带手机,项链也不见了,两只胳膊破了皮,腿沾满泥巴。

阿芝试探性地问,要不要给曲木天都打电话求助,被铁古木拒绝了。“其实我也不敢打,把人家哥哥叫过来,一会他们又打架了怎么办?”

铁古木提出要报警,阿芝吓了一跳,“我说不要报警,她非要报,就把我手机抢过去报警”。

在阿芝看来,夫妻吵架是家事,警察来了事情就搞大了。五年前,铁古木的舅妈面临类似情况时,也是一样的反应。

2017年夏天,铁古木和木苦阿木子前往浙江绍兴,投奔在工厂打工的舅妈一家。短短两个多月内,发生了三次家暴。铁古木的舅妈曾吓唬木苦阿木子,再打人就报警。“我是吓他的,大家都是亲戚,报警真把他抓进去了也不好,我不想他在我这儿闯什么祸。”

铁古木的舅舅问木苦阿木子,为什么要打老婆。他记得对方回答,打自己的老婆,与别人无关。

在浙江,老乡依莉也曾目睹铁古木遭遇家暴。“我们就在窗子外面看着她被打,一直敲门不开,门是反锁的。”

铁古木回忆那次家暴的起因,是木苦阿木子看中一条800元的短裤,向她要钱。“我说太贵了,你都不挣钱。”

自前一年法院调解之后,铁古木就有了保存证据的意识。由于时常被木苦阿木子查手机,她便让依莉帮忙拍下家暴后的伤势留证。依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那六七张照片里,铁古木坐在床上,大腿、手臂乌青,但这些照片最终因时间久远被清除了。

“两个小孩在哪里都是你的小孩。再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木苦阿木子打死。”铁古木的舅妈称,她委婉表达过看法,但没有直接提出离婚的建议,“我们还是不太习惯彝族的人要离婚”。

那段日子,铁古木变得黝黑消瘦,脸上生起密密麻麻的黑斑。在只身一人逃回越西老家之前,铁古木跟舅妈保证,回去无论如何也会离婚。自此之后,她们很少联系,“我以为他们和好了”。

一晃六年过去。为照料孩子,铁古木再没出过远门。她在越西县开了一间服装店铺,同时在茶楼打工。疫情暴发后,服装店倒闭,她碾转于越西县和成都之间务工,跑过摩的,干过餐厅服务,也做过KTV的酒水销售员。

在成都的两年,铁古木骗木苦阿木子,说她在浙江打工。“我怕他知道我在成都,又找过来,成都这么近。”

她还是无法逃离家暴。场面最疯狂的一次,发生在2021年的一个凌晨。醉酒后的木苦阿木子将家里的电视、茶几和花盆全部砸烂,两个孩子打电话向爷爷奶奶求助。老人赶到后,铁古木回忆,木苦阿木子拿菜刀朝她砍过来,老人将她挡在外面。慌乱中,铁古木跑到楼顶拨打了110。

那是铁古木人生中第一次报警。她说,两位民警赶到现场,见木苦阿木子家人都在,便离开了。后来,铁古木前往越西县公安局调取当时的记录,想证明自己曾因家暴报过警,未果。

6

“被烧伤是家暴升级的结果”

“他跟上一次一样疯狂。”铁古木回忆,2023年8月14日凌晨,被烧伤前1个多小时,她用阿芝的手机报警。阿芝记得,两位民警到达后,敲门始终无人应答,离开了。

铁古木不敢待在家门前,她走到小区一处路灯下,让阿芝用手机对着自己的伤势拍照留证。这时,木苦阿木子突然出现。

“他骂我骂得很难听,让我把照片删了。”受到惊吓的阿芝删除照片后离开。事后,她陷入自责,“我要知道会发生(铁古木被烧)这种事,打死我也不会走”。

越西县公安局发布的警情通报称,2023年8月14日6时许,曲木铁古木被火烧伤;当日7时27分,木苦阿木子联系胞弟称,曲木铁古木在家中把自己烧伤,需尽快送医。而后,曲木铁古木被送至越西县人民医院就医,后转至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继续治疗;9时38分,越西县公安局接到曲木天都报警称,曲木铁古木被木苦阿木子烧伤。

在曲木铁古木当天的住院病历上,患者本人及家属陈述病史:患者入院8+小时前,被其丈夫用白酒泼湿后点燃,烧伤头面颈、前躯干、双上肢。病历中标有“以下病史记录内容真实准确”的患者或委托人签名栏中,有木苦阿木子胞妹的亲笔签名。

警方对曲木铁古木烧伤一事不予立案,对此,铁古木及代理律师表示不认可,并向越西县公安局申请复议。其代理律师认为,“被烧伤是家暴升级的结果,这两者不能分开来看”。

在警情通报中,曲木铁古木遭受家暴未能被证实。通报称,曲木铁古木、木苦阿木子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曾因家庭琐事产生过矛盾争执,但均系家庭成员在共同生活中偶发的口角、纷争,未发现证据能够证明木苦阿木子长期以来对曲木铁古木施以了殴打、捆绑、残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谩骂、恐吓等侵害行为。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2024年3月初,警方工作人员曾在办案过程中表示,“家暴本来就不是一个法律术语,我们有证据的只有过两次殴打”。4月15日,越西警方拒绝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烧伤前,曲木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住在越西县一座中学家属院内。(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在4月8日的电话通话中,南方周末记者询问木苦阿木子是否长期家暴,他反问:“你觉得有可能吗?”当日及次日,南方周末记者走访木苦阿木子的老家、他及父母在越西县的家,均未能见到他;有时房内有人,但敲门无应声。

“他们吵得很凶,半夜都会把我们吵醒。”木苦阿木子楼上的一位邻居说,近几年,她几次听到楼下把东西砸得咣当响;铁古木从刚搬来的见面就微笑,到后来见面只是埋着头。

铁古木说,木苦阿木子的叔叔婶婶住在同一小区,曾多次赶来劝架。但木苦阿木子的叔叔在电话中向南方周末记者否认了这一说法,“平时他们两口子关系很好,以前没听过他们打架”。木苦阿木子的婶婶也以“做过手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为由拒绝受访。木苦阿木子的父亲在得知记者身份后挂断电话。

警情通报发布后,曲木天都翻出一份录音,那是铁古木被烧当天下午3时,木苦阿木子的父亲打给曲木天都的电话。在录音中,木苦阿木子的父亲说:“我想把木苦阿木子打死,每次喝完酒都耍酒疯出事,我让他别喝酒了,拿他没办法。我们想把木苦阿木子抓起去劳改,但怕以后影响两个娃,否则就让他一辈子坐牢。”

他向曲木天都承诺:“铁古木作为我的儿媳妇,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医好的,至于你们家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承诺很快失效。铁古木住院期间,木苦家中断了医疗费用供应。曲木扎衣出面,三次跟木苦阿木子家沟通,“他们第一次说没得钱了,医不起了,到了第三次,直接不认这个媳妇儿了”。

7

“是我不离婚,把自己毁了”

但在法律上,曲木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至今仍是夫妻。

2023年10月26日,被火烧两个月后,曲木铁古木与木苦阿木子有过一次微信交流。

“我真(不想)失去你。这两个月,我送两个(孩子)去上学,他们俩一哭,我也忍不住哭。”聊天记录中,木苦阿木子说。

“你要是有你说的那么爱我的话,不会一次又一次伤害我,也不会到最后用这样的方式来烧我。”铁古木回复,不相信木苦阿木子的话。

“相信我。如果你想要条件才回来,你把条件说出来我都会去做好不好。”木苦阿木子说。

“那你去自首。”

“我去自首还不如去死,为了我们俩的娃儿。”

后来,木苦阿木子在朋友圈晒两本离婚证的图片,配文:“啥证我都有,就差这个证,我相信过不了好久这个证我也有了。”

2024年3月28日下午,曲木铁古木在院里晒太阳。(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摄)

阿芝再见铁古木,是2024年初。铁古木变了一副样子,她回到娘家生活,瘦了一大圈,头顶因为植皮秃了几块。

阿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安慰铁古木好好养伤,伤口以后会好的,“其实我们都很清楚,那个伤口好不了”。

铁古木回忆婚后开心的日子,就是跟孩子和结拜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然而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被烧伤后,她不愿意出门,诞生了一种离开越西、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生活的冲动。

“我后悔死了,可惜世上没得后悔药。”铁古木说,她被一把火彻底烧清醒了。曾经有很多机会可以逃离这段婚姻,但她一个也没抓住。

就在被烧伤的前一个星期,铁古木还向木苦阿木子的胞弟发微信哭诉,日子过不下去了。铁古木称,2023年8月7日凌晨,她被醉酒晚归的丈夫家暴,理由还是木苦阿木子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了”。

铁古木在微信中抱怨:“你们一直说他会变好,我也盼着他一年比一年好,但是一直都好不了,我受不了了。”

木苦阿木子的胞弟回复:“他喝醉酒就是这样子的,乱骂人。嫂子你不要生气,不要听他(的)了。”

住院期间,一位护士问铁古木,为什么遭遇家暴不找妇联求助。这是铁古木第一次知道“妇联”这个词。每当有人问她,为什么不通过相关途径求助时,她只会说,“我不懂,我啥子都不懂”。

哪怕是念过大学的曲木天都,也是在妹妹被烧伤后,才真正理解“家暴”。“只要打老婆孩子,就算家暴,对不对?”他又问:“家暴是犯法的吧?对不对?”

几年前,曲木天都曾在开车途中,见过一个男人在路边上打一个女人。这个一晃而过的画面让他不舒服,但也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遇到这种事情,我可以过去劝一下的。”妹妹的经历让他明白,家暴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是我一直不离婚,把自己给毁了。”2024年4月2日凌晨,铁古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能离婚,以后不会再嫁,因为“结婚就会挨打”。窗外静得只有稀疏的狗吠与虫鸣,因为伤口瘙痒发烫,她每晚都迟迟不能入睡。

“我最后悔的就是,我给他买衣服穿。”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做到了母亲教她的话,尽力成为一个好妻子,为什么木苦阿木子看不到她的好。“如果老公能看到你的好,那就理想了。”

她又想起两个孩子。上一次见他们,还是2023年年底。女儿带给她一串小小的平安符,上面写着“平安顺遂”,被她每日装在口袋里舍不得拿出来。她叮嘱女儿:“有啥子委屈要跟妈妈说,以后找老公,一定要选好,不能让他打你。”

(文中阿芝、石则木、依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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