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一封迟来的道歉信

2022-03-21 星期一
这段时间我人在香港,疫情严重,一家三口只能居家隔离。
这几天豆瓣上关于我2009年发表的《黑暗之光》涉嫌抄袭默音《人字旁》的批评和质疑,让我身心饱受煎熬。
因这件事给默音老师造成的困扰和伤害,我深感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勇气直面这个问题。这件事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一个阴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它在默音老师心里也是一道摆脱不去的阴影。一切因我而起,我必须给默音老师,给关爱我和批评我的师友们,给文学界一个认真的交代。
 
写作《黑暗之光》的时候,我22岁,读大学三年级,那时我通过第一届“文学之新”选拔赛成为一名签约作者,顺利出版了自己高三暑假写的长篇小说《薄暮》。《薄暮》以我母亲为原型,写的是一个家族故事。2009年夏天,《薄暮》出版,当时深圳本地的报纸做了采访和报道,对出版处女作的文学新人来说,是一种荣耀,但这种荣耀也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冲昏了头脑。
2009年12月,我在《最小说:三周年特刊》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黑暗之光》。
2008年暑期,成为签约作家后,除了比赛过程写的文章,我很少在《最小说》上发作品。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能不太清楚,《最小说》是当时所有青春期刊中最红火最受欢迎的,能在上面发一篇小说,会让很多读者看到。那时实行作家经纪人制度,我们要签出版协议和作者协议,每个签约作者都有专属的编辑。编辑跟我说,三周年特刊是个特别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那时我读了李锐、蒋韵夫妇合写的《人间:重述白蛇传》,加上2008年前后有几桩关于法国、俄国“狼孩”的新闻报道,这些都让使我对“人”与“非人”(兽)的人伦冲突有思考,因此我一直想写一个有关狼孩的故事,就是不知道怎么落笔。那时我已经有初步的构思了,几次写了开头,都难以为继,期间我还读了王小波的《绿毛水怪》,也看了徐克导演的《青蛇》,包括那时在大学里很流行的《暮光之城》,一个“狼孩”的形象逐渐在我脑海中形成。有一天,我翻读新买的《鲤》杂志(2009年8月出版),翻到上面刊登的小说《人字旁》,这篇小说给我带来了启发,在其中“雌雄同体”故事的影响下,借用《人字旁》的情节,写了一个狼孩被人收养,剃光毛发成为人的模样,最终又因为不被世俗社会接纳而失踪的故事。
默音老师发表于《鲤·因爱之名》(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上的小说《人字旁》,表达的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双性人寻找和安放内心情感、最终爱而不得的主题。而我发表于《最小说·三周年特刊》(2009年)上的小说《黑暗之光》,写了一篇以“狼孩”为主要人物的故事,表达的主题是人与动物相恋的悲剧,“半人半狼”内心的撕裂。

在《人字旁》的故事中,潘小鱼是潘海生从海里救出来的“人鱼”(海女)——拥有男性和女性的双重特征,而沈婷是到海边渔村度假的小伙伴。小说主要情节叙述的是潘海生、潘小鱼和沈婷三人微妙复杂的情感关系:潘小鱼对潘海生有懵懂的情感,但她知道这些年潘海生一直和沈婷有通信,成年后,小鱼化身男性去接近沈婷,两人很快陷入恋爱,但这样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潘海生也在寻找小鱼无果后,看到初中时她写的日记,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小鱼内心的情感秘密。在《黑暗之光》中,“狼孩”被润生从湖里救起,后由润生家抚养,取名凌生。凌生的毛发剃光后,从狼孩长成了人的模样。可在他身上,人与兽的两面时常斗争,他常常觉得内心有一头小兽要冲出来。长大以后,凌生试图拥有世俗的情感,而他投放情感的对象,则是童年时润生的玩伴兆桢。凌生和兆桢相恋,同时他身上兽的一面,也给兆桢带来了无法修复的伤害。在世俗世界无法生存的凌生最终离开了。在故事最后,润生所能做的就是为凌生祈祷,希望他活在世上,没有歧视,没有自卑——半人半狼有属于他的世界,他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社会受到伤害。
在当时,我对小说的原创性缺乏深刻的理解,不过双性人、人与动物的爱情故事,这些都是那时候大家耳熟能详的。大学时读过的叙事学理论也讲,小说情节模型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小说是一种很复杂的艺术,即使我的探索并不成功,也只是对《人字旁》进行借鉴,而非简单的文句抄录。这么想之后,我就交了稿,之后也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了。
在故事设定(人兽恋)和情节延展上,《黑暗之光》和默音老师的《人字旁》存在部分相似处,但我的小说把“人兽恋”——如民间传说“白蛇传”和狼孩现象加以改造融入小说,落脚点在于兽与人、“非我族类”和世俗人伦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强调的是男女之间、人与狼之间,一对一的情感故事,而非三角关系。

小说《黑暗之光》发表后不久,默音老师在豆瓣上发布了题为《作者声明:〈人字旁〉被山寨了》的文章,《最小说》论坛也有人讨论这件事。等到有人告诉我,这涉嫌抄袭的时候我很震惊,但同时我也也很困惑,情节借鉴和模仿与抄袭之间如何界定?如果只是故事新编,沿用一些情节,但注入自己的思考,这样算不算抄袭?当时我想过要写一个公开信,澄清这件事,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疏忽。身边得知此事的朋友劝我不要回应。我一向胆小怕事,很怕引起争吵和纷争,尤其是在网络上,于是就听从建议,沉默了。
默音老师2010年的这篇声明和读者的质疑、批评,让我一下子很慌乱,不知道怎么办。当时《鲤》杂志的编辑找到我,给我打电话,但我不敢吭声,把电话挂断了。那一个月,我每天心神不宁,不敢看豆瓣,不敢看到任何一丝和这件事有关的消息。
 
2010年1月到2月这一个多月里,还发生了一桩事情。长篇《薄暮》的出版引起了家族的恩怨,这件事给我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也让我在潜意识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没有及时对默音老师的指责做出回应。
2009年夏天,小说《薄暮》出版,我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写作愿望有了一个完整呈现。我从出生到19岁到深圳念大学,一直生活、成长在潮汕地区一个小镇上,小镇的风土人情,语言习惯,深深地影响着我。小时候,我经常听母亲讲自己嫁为人妇之后经历的苦和难,也懵懵懂懂中知道了曾祖父、祖父这两代人与我父辈一代之间的故事。高中开始写小说的阶段,我就想过,以后要写一部以家族为原型的长篇小说。
我父母在婚后被“过继”给我的老姑——爷爷的妹妹做儿子儿媳。两位老人家不能生育,没有子嗣,因此想以这种方式接续“香火”。成为一家人后,老姑时常刁难母亲,我父亲母亲忍受不了如此羞辱,搬离了老姑家,又回到了原来的大家族。这事让祖父觉得丢人。没多久,家族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故,大伯父大伯母的儿子——我的大堂哥不慎掉进池塘,捞上来已经断气了。这事震动了亲戚朋友,我爸妈也非常难过,这事发生以后,大伯母却认定,堂哥的不幸,与我父母从老姑那边被扫地出门有关,因为他们带来了晦气。为这事,争吵不断,矛盾不停。
后来,我将这段情节以虚构的方式写进了长篇小说《薄暮》。
寒假前,父母给我打电话,和我说,大伯父大伯母读了小说的片段——以堂哥溺水为原型的那段情节,怒不可遏,威胁要惩罚我,打我。他们还透过我奶奶,让老人家给我施压,命令我把书全部销毁,不准流通。我觉得怕,又觉得这种要求太过荒唐。小说是虚构的,即使写了堂哥落水,我也是抱着巨大的同情心来写的,没有丝毫恶意。但对生活在农村、也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也不知小说为何物的长辈来说。家里的事被我改头换面写进小说,白纸黑字。我这么做就是大逆不道,是家族的耻辱。
我父母的态度,一向是支持我的,从我读书到上大学,尤其是高中阶段迷上写作,他们有不理解的地方,但好在我成绩比较好,他们也就没有多做干扰了。对我大学报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决心,也很尊重我。他们让我放宽心,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那年正月初二,是母亲回娘家吃团圆饭的日子。我和父母、姐姐还有两个妹妹一起去了外公家,那天下着小雨。吃完午饭不久,父亲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让我们回家,说要开家族会议,让我给大伯父大伯母当面道歉。——其实早在除夕夜,姑姑和姑父就到我家说过这事,要我父亲当着大伯父大伯母的面,狠狠打我一顿,让他们解气。
父亲是个老实人,嘴上答应了,但心里并不真的认同。姑姑是我父亲兄弟姐妹中学历最高,也是唯一一个走出农村到深圳扎根的人,她在家族里有话语权,他们的话当然会对我父母产生影响。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觉得小说是虚构的,不能做出这么委屈的事。
在正月初二那通电话后,我觉得风雨要来了。姐姐和妹妹先后坐了亲戚的车回家,我和父母一直待到傍晚才走。父亲骑着摩托车,我和母亲挨着坐在车后座,路上飘下来丝丝细雨,淋在脸上身上很凉。我眼眶湿湿的,有歉疚,但更多的是伤心。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小说,抱着对文学的赤诚,却遭人误解,心里特别难过。
晚饭后,父母、我、两个妹妹都在家里(那时大姐已经出嫁,在湛江过年)。没多久,大伯、二伯还有姑姑一家,就找上门来了。他们在沙发落座,我搬了张塑料椅面对他们坐下。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说起的,大伯母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诅咒我,说我往他们伤口上撒盐。
我一直哭,也和他们争辩,我写这部小说没有恶意,不是为了挖他们的旧伤疤。
但大伯母依旧不依不饶,不断咒骂我。
这场家族对我的批判会,最后因为大伯母心脏不舒服,提前结束了。
但我的心情难以平复,过年那段时间,我心情跌到谷底,不敢出门给亲友拜年。回想不久前网上发生的事,心里就如同扎了一根刺,不敢和父母说。对写作这件事,也灰心了。
父母很怕我精神受影响,怕我连书也读不成。返校之后,母亲专门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作为我的父母,支持我,希望我把心态调整好,不要耽误学业。
在家族里被亲戚批斗,让我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折磨。那段时间我变得神经质,对小说以外文本以外的事都高度警惕,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更不愿意让小说和现实层面有关系。后来再提笔写小说,我也没有写过任何一件与家族相关的事。升上大四后,我准备考研,种种事情压下来,身心疲惫,也没有精力去回应默音老师对《黑暗之光》抄袭《人字旁》的指责了。
 
 2009年到2012年,我共出了四部长篇小说,“文学选秀”乘着网络的东风,加上青春图书市场的蓬勃发展,成了一种造星产业,作者不过是产业链上的生产和输出者——这时候,再有文学雄心和野心,都只能以一种扭曲、不协调的方式表现在文本里。文学偶像的崛起,读者的追捧,口碑和市场的双重丰收,这些都是当时存在的真实境况。我的写作,也被某种看不见的惯性牵引着——读者的期待,自我的期许,都让我觉得我不得不写,不能因此停下笔。但如此高强度和密集的写作,是种巨大消耗。那时,身处青春文学这个巨大市场中的我无法看清,也没法意识到,这种写作迟早会将人送进死胡同,耗光一个人的才情。
大学本科期间,我还处在摸索写作何去何从的阶段——从事严肃文学写作,还是继续写青春故事,做一个畅销书作家?我相信,很多处在写作初期的作者,往往也跟我一样,是从摹仿借鉴中学习的。相比现在的我来说,22岁的自己太过年轻,也太过虚荣和浮躁,文学观非常不成熟,对故事原创性的认知不清晰。因此,才有了《黑暗之光》这样一篇拙劣的模仿之作和山寨货。
这篇作品未收入我的任何一部作品集,没有为其带来任何文学奖项和版税收入。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这篇小说是一直是我的一个耻辱。
由于我本人的懦弱和缺乏勇气,十余年来没有对此事发生、做公开回应。
对这件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给默音老师带来的困扰和伤害,我深表歉意。
我也为当年草率、轻浮、虚荣而做出如此愚蠢和错误的行为表示悔过。
 
2010年的事情之后,我意识到青春文学创作的浮躁风气,对我今后的写作没有助益。2012年开始,我没有在青春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了,开始朝严肃文学的道路转型。我想的是,把自己高中阶段对乡镇生活的书写接续下去,这才有了后来的《小镇生活指南》。
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远离了豆瓣。十余年间,我读完本科,读研,后来读博,也一直在写作、发表小说、出版作品。十二年过去,我也从少年到青年,有了自己的家庭,当了父亲,小说观和文学观也逐渐成熟,找到了自身的写作根据地。这样的创作,已与大学时代的青春文学有了本质不同。
写作小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何找准题材,形成自己风格,用个人独特的声音讲故事,传递对人生、社会、历史等领域的思考,需要长时间的磨炼和规训。很少有写作者一出手即能写出惊艳众人的天才之作,也很少有写作者能几十年如一日保持高质量的创作水准。一个人从初习写作到成为成熟作家、写出优秀的作品,会经历被退稿、被批评等等,写作者也会做出自我否定和自我修正,这是一个漫长且艰辛的过程。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广大读者能够换位思考,尊重和体谅小说创作者的不易。
大学时期的这篇作品并不构成我此后十余年小说的基石,也不是我小说的代表作。读博以后从事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工作,更与这篇小说没有任何关联。我必须承认的是,当年缺乏丰富的生活经验,却被一下子推到了青春作家的位置,心智不成熟,同时写作也存在很多困境。我日后也一直反思当年自己当年急于成名的功利心态和青春写作存在的弊端。最大的愧疚,是这件事对默音老师造成的困扰和伤害,我一直没有勇气去直面。
如果因为一个人年轻时候犯下的这个过错,就全盘否定这个人十余年的创作和劳动成果。对我来说,是极不公正也不公平的,也是我本人无法承受的。
我想再次对默音老师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就此事公开回应和表态,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除了公开道歉,我也会私下和默音老师取得联系,争取她的原谅。
也恳请部分网友,停止对我和我的家人的恶意打击和网络暴力。
青春写作的那些成绩、愚蠢和过错,都应该告别。我反对抄袭,从今以后我将会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会继续从事严肃文学的创作。
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

                                                                                                       
2022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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