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考证:朝鲜山坡上的两个加拿大战俘及其战场背景】

2021-09-28 星期二
        在2021年《中国摄影》杂志举办的“百人.百年”摄影征稿展览活动中有一幅有趣的来稿。来稿所附信息中说明这是“朝鲜战场审讯加拿大俘虏”,时间写在这张照片的背面:“1952.2.10”。为了确认影像来源,来稿者特意声明“本人表弟在审讯加拿大战俘,正面”。
这是一张迄今为止在朝鲜战争的影像中从未出现的照片。

1,影像细节:我军

        首先,根据画面信息判断拍摄环境在群山环抱的山坡(右上行山脊线)阳面、中午十一时许(根据朝鲜的纬度、二月的时间以及人影面积)。我军三人皆为棉冬装,但一个背一支半自动,一个手持波波沙冲锋枪,身上并无其它战斗装具。后面的持枪者负警卫任务,而画面中间的背枪者腰间还有水壶,或许兼有照看俘虏的任务。
        蹊跷的是审俘的干部竟在朝鲜的二月戴一顶单帽,而且他的裤腿并非绑腿而是朝鲜人民军下装便于穿军靴的“马裤”,说明1,他必是非战斗的机关人员,2,他经常的活动范围是在室内。
        这其实不用说明,只可能证明他在我军翻译中层级比较高一点,或是由上一级直接派出。
        入朝作战初期,我军俘获的联合国军战俘,有经现场教育后当即释放的记载。三次战役后始有各部队与韩军战俘分别管理的记录,不过因为战线迅速变化,实施比较麻烦。1952年夏季以后在中朝边境的碧潼设外军战俘俘管所统一管理。在此之前的外军战俘大致应当由各部(比如西线、东线,各战役集团或军)的联络部门管理。因此,审俘的“我的表弟”有可能就是19兵团联络处的翻译。
        为什么是19兵团?因为1952年2月之前我军与加拿大军对战的只有19兵团所属的63军。
        整个朝鲜战争中,战后交战双方进行战俘的遣送。中朝方面交给联合国军的战俘为:美军战俘3579名,英军战俘945名,土耳其籍战俘228名,菲律宾籍战俘40名,加拿大籍战俘30名,哥伦比亚籍战俘22名,澳大利亚籍21名,法国籍战俘12名,南非籍战俘8名,希腊籍战俘2名,荷兰籍战俘2名,比利时籍战俘1名,新西兰籍战俘1名,日本籍战俘1名,韩军战俘7856名。加拿大籍30名战俘中多数来自1953年5月与我46军及15军的战斗,1952年2月之前的加拿大籍战俘看来至少有这两名。

2,影像细节:钢盔及其它

       朝鲜战争中,加拿大投入了8000多兵力,是继英军之后“联合国军”投入兵力第三的国家。
        战争初期加拿大兵力序列为步兵第2营,海军舰艇3艘,空军1个中队。停战前兵力序列为步兵第25旅,海军舰艇3艘,空军1个中队。必须提一下,第25旅为特种部队。
        被加拿大人称为与中国军队“第一次真正的交锋”的战斗发生在1951年5月30日,也就是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中的铁原阻击战。加拿大第25旅进攻志愿军63军189师566团防守的467高地(种子山),加拿大军队出动了3个炮群,8辆坦克,并有美军飞机配合。战斗的结果,我们看看加拿大军方的官方纪录:“在这次行动中,皇家加拿大步兵团奉命发动了对于彩乐里和相邻山峰的攻击。攻击是成功的,但是由于该旅的进展过快,在敌军中过于突出,缺乏侧翼掩护的部队被迫后撤。”
        此外加拿大第25旅参加规模较大的战斗有:1953年5月2日在下勿闲北山与志愿军46军397团3个排交锋,这次战斗加拿大出动第25旅的3个连队,结果被歼220人;另一次是芝浦里战斗,加拿大军队出动25旅配合美军第3师、25师与志愿军15军29师交锋,也以失败告终。最终结局是加拿大军队阵亡516人,负伤1042人,失踪1人,被俘33人。
        照片中的这两名加军战俘蹲坐在睡袋上,一名戴军便帽,穿深色棉服套装;另一个显然个子高大,竟然还带着钢盔。可以确认的是,当战俘进入我军俘管所以后,会统一配发我军式样的蓝色解放帽以及军便服(见图2)。

        这也形成对印和对越作战时俘虏着装的成例。
        但是在朝鲜战场的作战初期,俘虏着装显然并无统一规定,被俘时的着装就是在各部队统一看管时的着装(见图3、4);甚至也有带着钢盔押到后方的。

        且不说朝鲜战场上我军供应本身就困难,渡过朝鲜严冬时有一顶有内衬的钢盔总比光着脑袋好吧。
        还有一个细节:比较美式圆顶钢盔的无檐轮廓,这名俘虏钢盔的前檐明显长了一截,但又不是英式钢盔的“盆”状。在图片中看到在朝鲜战场的加拿大军多戴普通贝雷帽状的软帽,戴美式钢盔的影像记录有却不多。在加拿大战争博物馆中的这幅油画(图5),

        显示的是在1953年与我军作战时困守山头的加军被美军空投补给的战况。图上作战的加军均戴软帽,仔细看,背影的那个机枪手带的也是宽檐软帽。所以,图1加拿大战俘头上带的那顶钢盔或许还另有故事。,

3,影像背景:1952年2月的战场

        这是一张有着明确时间记录的照片。那么,照片上审俘的背景是什么?或者说此时的朝鲜战场态势是什么呢?
        1950年10月到1951年6月的朝鲜战场经过了五次大规模连续的运动战,战线已经从中朝边境的鸭绿江边推进到38度线附近。1951年年底到1952年初,战线相对稳定,1951年7月1日交战双方正式开始停战谈判。
        1952年初,我军的重要工作是抵御敌“细菌战”,为此,在战场上、在外交斗争中、在舆论宣传战线开展了大量工作。
        在战场相对稳定、停战谈判已经开始的情况下,统帅部正安排各部队参观、获取战场经验。为此,2月16日毛泽东在总参谋部关于赴朝鲜参观团补充规定稿上做指示:一、在原文入朝参观人员仅限于野战军和特种兵的军长、师长(不含地方军区),目前部队工作则由各副职干部及政治干部主持之处,毛泽东批:“军长、师长凡无重病者都要去参观,不许不去。”二、在原文各大军区参观团名单,务请于4月20日前电告处,毛泽东批:“4月25日左右启行,5月初到达朝鲜参观实战,不许推迟。”
        也是此时,谈判中的朝中方面依据1949年8月12日《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中关于“实际战争停止后,战俘应即予以释放并遣返,不得迟延”等规定和国际惯例,在1951年12月11日提出双方遣返全部战俘的建议。美方则提出“一对一交换”和“自愿遣返”等主张,并唆使南朝鲜和台湾的特务对朝中方面战俘进行“甄别”,强迫朝中战俘刺字、写血书等表示“拒绝遣返”,企图扣留朝中战俘。此时没有想到的是,战俘遣返问题竟成为使谈判长期陷于僵局的主要问题。
        了解了这样一个重要背景,对于交战并被俘半年之后,我军翻译专门与加军战俘谈话的内容就有了充分的想象和理解——谈话的内容一定有关于遣返意愿。

4,影像背景:63军的战斗

        对朝鲜战争的战役研究离不了五次战役的布署、指挥和应变。其中的五次战役,集中了中美两军从战略遭遇到相互熟悉、较量,包括美军换帅后的布署、我军的应变等等最复杂惨烈的战场变局。
        第五次战役从1951年4月22日发起到6月10日结束,在38线南北战场上双方重兵进退。我军从5月30日转入艰苦复杂的防御作战。彭德怀把刚刚入朝2个月由杨得志、李志民率领的19兵团部署在最危险的以铁原为中心的右翼防线。
        5月底,十九兵团的杨得志、李志民给志司回电:“敌先头坦克和汽车部队已进至到涟川附近。东边之敌已到文岩里向艺浦里侦察,艺浦里是否有三兵团的部队请告。原令第六十五军在涟川以南地区阻敌半月至20天,该军未能完成任务,仅4天将敌放至涟川附近,使六十三军来不及准备。虽已令该军迅速布置,但可能难以完成志司交给的任务。”
        对自己的骨干部队知根知底的将领对“完成交给的任务”都没有信心,可想而知,这个任务到底有多困难。
        当19兵团指挥部接到彭德怀“死守铁原15至20天”的电报时,兵团指挥部刚刚在转移的状态中停下来休整。其第64军远在战线的最西面,正与北进的美军苦苦纠缠;而第65军因损失严重目前状况更不好;只有傅崇碧的第63军了。
        63军在朝鲜作战2月余,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减员,但是还有24000余人。但他们要死守的防线正面宽达25公里,对手范弗里特指挥的美军有4个整师,兵力达5万多人,拥有各种火炮1600余门,坦克300余辆,还有空军的强大支持。
        正是在第五次战役中的铁原阻击战中,加拿大25旅接到了进攻志愿军防守的467高地(种子山)的命令,其指挥官准将旅长J.M.罗宾汉踌躇满志的认为是一次轻松的任务,他将这次战斗称为与中国军队“第一次真正的交锋”。
       63军军长傅崇碧对比双方实力后,得出结论,要想死守15天,抵挡住美军的钢铁洪流,只有一个办法,构筑强大的野战工事,但是,工事构筑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到那时,美军早已经打上门了。何况范佛里特的作战特点就是“范佛里特弹药标准”,是美军标准弹药使用的五倍。必须要一支部队负责拖住美军三天,为全军构筑工事赢取时间。这个任务被下达给了63军的189师。
       189师师长蔡长元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跟美军玩一场“钉子游戏”,他将整个师全部分割,就地分散成两百多股小部队,钉在20公里的最后防线上,每个小山头阵地仅有二三十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每一个阵地都需要美军动用炮火轰炸,接着派步兵攻占阵地,而这样的阵地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
     战斗中,配属美军25师作战的加拿大25旅出动一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发动攻击,但实际上只有第2步兵团一个步兵营的4个连投入战斗,而这4个连在进攻中又被同时投入到四个不同的方面。真正用于攻击“种子山”主峰志愿军189师566团2营4连的兵力并不多。直到6月2日“种子山”战斗还毫无进展。在加拿大1982年出版的《记忆中的勇气——朝鲜战争中的加拿大军团》(VALOURREMEMBERDCanadiansinKorea,ISBN0-662-52115-3)中,当年的参战加拿大老兵曾详细回顾了这次作战。按照这本书中的描述,加拿大步兵第25旅奉命跟随美军第25师发动攻势,行动代号“进取”。
        30日,加拿大25旅接到攻击种子山的命令,“一切都在一座烧成白地的小村庄前停下了,它的后面是一座令人恐怖的山峰,这就是467号高地。”战斗的结果,在加拿大军方的官方纪录十分简单:“在这次行动中,皇家加拿大步兵团奉命发动了对于彩乐里和相邻山峰的攻击。攻击是成功的,但是由于该旅的进展过快,在敌军中过于突出,缺乏侧翼掩护的部队被迫后撤。”
        在《记忆中的勇气》一书“攻击彩乐里”一章中,作者描述当时的战况:“战斗进行到下午,中国军队依然控制着山头,他们发动了一次反击。这次巧妙的反击目标是第一连和彩乐里。战斗中他们突破绕袭到了第一连的背后,切断了它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此时能见度很低,很难分辨山谷中运动的军队。因此,为了掩护第一连放在中国军队和彩乐里之间的第三连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中国军队的运动路线使加拿大人的子弹很难打到他们。”“战斗中,皇家加拿大步兵第2团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他们既不可能占领种子山,也无法坚守住彩乐里。于是罗宾汉旅长下令撤退,并要求在后方建立新的可靠防线。在中国军队冲到面前的时候,加拿大官兵们不得不杀出重围后撤下来,到达预定构筑工事的后方阵地。”
        其实,如同这场战斗的每一个据守的要点,种子山上的志愿军部队仅有566团二营四连一个连的兵力。我们面前照片上的两个加军战俘八成也是这场战斗的“战果”。
(202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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