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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2 星期二

14岁少女李婷遭遇性侵后又因车祸失忆,母亲陈丽娟为是否告诉女儿真相而陷入挣扎。(资料图/图)

2020年9月,何念导演的悬疑话剧《深渊》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能容纳500人的艺术剧院进行了首轮演出,因为观众反响热烈,12月,又在上海大剧院能容纳1800人的大剧场加演三场,场场满座。

《深渊》试图打破舞台剧与电影的边界,用摄影机全程跟拍的方式,将演员在“房间”内的演出实时投屏在布置好的LED大屏幕上,营造了一种“偷窥”的感觉。观众可以隐约可见舞台中央的三层小楼里正在发生什么,头顶的LED屏则将细节放大。这对演员也是一种挑战,传统舞台剧上,演员有“偷懒”时间,但镜头全程跟随,演员就必须全程都在角色状态里不能出戏,需要更加精准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尤其是眼神,一个眼神不对,观众就知道你走神了。

在《深渊》的形式感之下,是“一对怪异的母女,一段被掩盖了6年的真相”,撕开层层悬疑包装,它触及了一个在当下敏感且重要的话题——14岁少女遭遇性侵。来自底层的单亲妈妈陈丽娟和女儿李婷,因为一起性侵事件,被改写了命运,一路断崖式下沉,导致一系列连环悲剧。

《深渊》设置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少女遭遇性侵后,又遇上车祸以致失忆。作为母亲的陈丽娟,到底该不该报警,该不该告诉失忆的女儿被性侵的真相,成为推动剧情最为关键的一环。

“沉默的羔羊”

在已故台湾作家林奕含的半自传体小说《房思琪的秘密乐园》里,性侵少女房思琪的语文老师李国华说过,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房思琪在日记里对自己的描述,看似唯美,实则全是唾弃:“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现实生活中,来自舆论的压力,让大多数受害者都选择沉默,施害者得以猖狂横行。

《深渊》里,出身底层的陈丽娟母女在性侵发生后,做出了与房思琪相同的选择,她们选择沉默不报警。这对母女的生活环境、身份背景,也让他们的选择成为不得已和必然。话剧演员张露在《深渊》中说着一口重庆话,扮演单亲母亲陈丽娟。

故事背景设定在1990年代的重庆,陈丽娟出身底层,没读过多少书,开着一家小卖店,独自抚养女儿陈婷,生活窘迫。在女儿遭遇严重车祸后,她们的生活更难以为继,为了给女儿治病,陈丽娟被迫去歌厅卖唱。

“这是一对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母女,她们思想上的局限没有办法得到更多精神上的提升,在母亲仅有的知识层面,能够做到的对女儿的保护和爱,就是不报警。也许她读了更多书,长了更多见识,会选择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那样一个城市、那样一种生活境遇下,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只有这些,把一切压下来。”张露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更现实的问题是,陈丽娟母女生活的环境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熟人社会是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发生这样的事后)我的女儿该怎么生活下去?大家的眼神都会杀死她,她以后还怎么谈恋爱,怎么嫁人,怎么能够在这里立足?我们又不是有钱人,可以马上就从重庆搬到成都去住,我们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里,过好我们的日子就已经足够了。”张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摆脱不了这种环境的情况下,作为母亲,不让女儿被这件事影响就是我的首选。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人知道,不被人指指点点,没有第二条路。”

陈丽娟不仅没有选择报警,还对所有人隐瞒了女儿被性侵的事实。面对车祸失忆的女儿李婷,她也决定隐瞒、删除这段记忆。她甚至篡改女儿的记忆——在李婷的日记本里,都是母亲强行让她记下的、母亲认为她可以记住的事。扭曲记忆的非正常生活,这对母女一过就是6年。

以母爱之名

张露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了近十九年舞台剧,演过上海小姐、贵妇、名媛,《深渊》里的陈丽娟是她在舞台上演的第一个母亲角色。生活中她也是一位母亲。

母亲能懂母亲。张露记得剧中有一个场景,女儿李婷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男生“小龙”回到家中告诉陈丽娟,他已经把性侵李婷的其中一个施暴者杀掉了。原本的处理是,“小龙”对陈丽娟有一番安排,他拿出一串车钥匙,让陈丽娟把对方的车给处理掉。

张露和《深渊》的制作人都是母亲,她们一致觉得,演到这里,所有的交待都是多余的。“那一刹那,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替孩子担起一切,这是做母亲的本能反应。6年前我已经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了,现在她分裂出来的坏人去杀人了,我一样可以担得住,可以帮她扫除生活中所有的困境,只要她能够好好活下去,这就是我的精神纲领。”张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张露最初拿到《深渊》剧本,线条清晰的只有两点:女儿患有人格分裂症,以及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留下来待主创们一起搭建的问题是:女儿一定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导致她人格分裂了;以及,作为一个有强烈保护欲的母亲,应该怎么给女儿安全感。

前一个问题是何念在排练正式开始前一周才确定下来的,那就是遭遇性侵。关于陈丽娟到底是怎样的母亲,张露和何念也很快达成共识:“这个妈妈一定不是在遇到事儿后畏畏缩缩、害怕恐惧的人,任何一个当妈的人都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当你发现没有人可以帮你,而你的女儿要靠你来保护,你一下子就会变得非常强大,那种野兽般的母性就出来了。”

《深渊》演至尾声,三桩谋杀案的真凶渐渐浮出水面,被害者正是当年性侵女儿的三个施暴者。在陈丽娟向第三个施暴者举刀刺去的时候,警察赶到现场,她当场被捕。女儿李婷去探监,母女间却有一番出人意料的对话——女儿埋怨母亲没有告诉自己被性侵的真相,埋怨母亲安排好了她所有的人生,包括母亲入狱后女儿的下半生。

这种反常规的处理正是何念想深入探讨的当代家庭关系,并借由李婷之口表达出来:“你认为对我的好我并不觉得是真的好,你的安排也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张露看过一些关于家庭悲剧的纪录片,她发现很多家庭悲剧的根源都是两代人沟通不顺畅。“有些孩子自杀就是为了报复父母,亲人间为什么要这么仇恨?大多数父母的出发点都是,我觉得这是对你好,强加给你很多东西,把你的人生都安排好,但恰恰就是这种枷锁把孩子们套得受不了了。”

《房思琪的秘密乐园》里,房思琪在“发疯”前的一篇日记里写道:“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

《深渊》也没有落入俗套地走向大团圆结局,而是像房思琪期待的那样——母亲陈丽娟和女儿李婷都不可避免地被多米诺骨牌推倒,走向了“毁灭”。这是何念想好了的,《深渊》就是要把问题撕开,而不是缝合。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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