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各地车站迎节前春运客流高峰。2023年1月15日，深圳北站，乘客坐在按摩椅上等待火车。（视觉中国 / 图）
周莉想去医院，但不知道挂什么科。她形容自己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连老年人都不如，干什么都没力气，很崩溃”。
塔塔以前经常熬夜玩手机到凌晨，但现在晚上十点半就准时入睡。朋友也都默契配合，互道一句“性命要紧”。
转阴后一有胃口，许智云就把本来留给孙女过年吃的猪肚炖了汤。“吃在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抗原转阴之后，周莉吃两口饭就要歇好大一会儿，她闻不到味道，也吃不出滋味，但为了更快康复，她逼着自己吃。哪怕这样，吃下去的食物也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22岁的她在宿舍嚎啕大哭，当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顿挫于眼耳鼻舌身意，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人——这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周莉是湖北恩施人，在武汉读研究生一年级。感染新冠之前，她是个说话中气十足、每天跑5公里的元气女生，很少生病，最严重的感冒也只躺半天就好。如今，她成了说两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半天气、走两步路就特别累的人。“对世界的感知也变得迟钝，挫败感强极了，特别焦虑。”2023年1月14日，周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新旧年交替时，新冠感染潮疾速将周莉们卷进来。国家卫健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介绍，全国发热门诊诊疗量在2022年12月23日达到高峰，为286.7万人次，之后持续下降，到2023年1月12日回落到47.7万人次。全国急诊诊疗人次在1月2日达峰，为152.6万人次，之后持续下降，1月12日下降到109.2万人次，较峰值下降28.4%。从门诊情况来看，整体呈现出正常诊疗正在逐步恢复态势，2023年1月12日全国普通门诊诊疗总人次913.5万人次，基本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
在一些城市，这一轮大流行已进入尾期。如在广州市，据官方2023年1月18日通报，人群感染率超过85%。
然而，抗原转阴不是身心疗愈的终点，反而成为周莉们与康复焦虑搏斗的起点。部分康复者仍有呼吸急促、咳嗽、乏力、失眠、疼痛、心悸、声音问题、吞咽问题、味觉嗅觉失灵等遗留症状，医疗机构加急推出“阳康门诊”和“阳康体检套餐”，应对水涨船高的就诊需求。人们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关切程度显著提高，白肺、心肌炎、脑雾等话题频频冲上热搜。亲友相聚时，最常听见的关心是：“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吗？”
“失去身体支配权”
27岁的程筑是一名程序员，抗原转阴之后，他的斜方肌和竖脊肌开始持续性酸痛，最严重时坐二十分钟就疼到无法工作。程筑回忆，这种酸痛以前也有，但两三个月才会出现一次，而且症状轻微，很快就会消失。
不同于其他在病程初期肌肉酸痛的人，程筑的肌肉酸痛出现在转阴之后，且因肺部周边肌肉同样酸痛，他很难分清是不是肺部也出了问题。除了肌肉酸痛，程筑还出现嗅觉消失、味觉迟钝的症状，就连平时喜欢吃的萝卜排骨汤，闻起来也毫无香味。
“脑雾”的症状程筑也有。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同组的16个同事“阳康”后，至少有5人多次出现思维连贯性受阻、回忆顿挫的情况。“像我写一段代码，我是很清晰地知道我最终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现在会出现写到一半被突然打断，所有线索全部断掉的情况，这在感染前是绝对不会有的。”
除了症状带来的焦虑，程筑分析，还有一部分焦虑来自想要保持之前的工作节奏，但因身体原因很难完成。在他早期获取的信息中，新冠被认为是“一场感冒”，在这种落差下，程筑开始自我怀疑，为什么只是感冒却让自己连最基本的工作节奏都不能保持。
他的心态也开始变差。从小到大程筑身体都很健康，且一直保持运动习惯，但和身边的人一比，自己的病程却比他们要长得多，也重得多，甚至有的症状只有他自己有。“我为什么会这样，而别人不是这样？”
最焦虑的那段时间，程筑准备拍个CT检查，但因为人多，只挂到五天后的号。其间，程筑搜寻了国内多个社交平台，但多数只是对长新冠和后遗症的简单入门科普，无法解答他的疑惑，更平息不了他的焦虑。
长新冠是一个新概念。在目前世卫组织的定义中，这是新冠感染者可能面临的一种疾病，一般在新冠初次发作后三个月出现症状，持续2个月以上，而且无法通过其他诊断来解释，最主要的症状包括疲乏、脑雾和肌肉疼痛等。
周莉也想去医院，但她连自己要挂什么科都不知道。她不像程筑那样肌肉酸痛，也不像多数人那样咳嗽，周莉只是乏力，她形容自己像是失去了身体的支配权。“连老年人都不如，干什么都没力气，很崩溃。”
在放开之初，周莉对自己感染病毒的预期很是乐观，她自觉身体健康，又打了三针疫苗，肯定可以轻松度过感染期。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感染后的她整日“缠绵病榻”，哪怕转阴了，也仍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奥密克戎真的不放过任何一个嘴硬的人”。
最虚弱时，也是周莉最悲观时，她形容自己像一个即将熄灭的小火苗，甚至担心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到此为止了。
那时候的周莉还不知道，即使转阴了，乏力的症状仍困扰着很多人。但她身边的人都是烧三天、咳一咳就好了，家里人的症状更轻，甚至比感冒好得还快一点，没有像她这样“感觉身体完全垮掉了”，整日病恹恹的。周莉感受到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不被感同身受让她更加焦虑。
2023年1月2日，北京海淀一医生在查看患者的CT影像。（视觉中国 / 图）
“性命要紧”
转阴后半个月，周莉明显感觉身体状况在一天天好转。现在她可以睡一个完整的觉，吃饭也不再大喘气，甚至还能尝到味道，她开始期待吃饭这件事。但由于对身体的感知变弱，周莉很难确定自己是饥是饱，只能尽可能多吃。
周莉觉得，能够像以前那样吃饭、睡觉就已经很幸福了。但同时她又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病毒拉低了我的生活质量下限”。
住在上海的刘海婷为防止再次感染开始养生。她戒了酒，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喝两升水，她把复合维生素、护肝片、鱼肝油、泡腾片整整齐齐码好，每天定时吃。即便这样，33岁的刘海婷对一年内能否完全康复并备孕仍感到疑虑。
为了找到转阴之后肌肉持续酸痛的原因，程筑大量搜寻国内外的研究论文。一篇关于长新冠的论文让他不再那么焦虑，论文显示，感染新冠病毒3个月后，3.2%的人有持续疲劳伴躯体疼痛或情绪波动。“然后你才知道，原来它的恢复期就是很长，我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才能恢复到以前状态。”
心态放松下来后，再配合拉伸和筋膜枪舒缓腰背部肌肉，程筑感到酸痛确有缓解。他退掉临期的门诊挂号名额，将它留给更需要的人。
除了更关注自己身体变化，程筑还发觉自己和家人的关系更亲近了。程筑在上海工作，父母和外婆住在贵阳，以前一个星期才联系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每次聊二十分钟，从各自的症状聊到生活再聊到过年回家。
程筑也发现了此前不曾注意的细节，为帮助父母更快地恢复身体，程筑下单了辅酶Q10、维生素C、芦丁片等保健品寄回家去，和母亲联系后，程筑才得知这几种保健品他们平常就已在吃了。
程筑感到惊奇，同时又为自己的不上心自责。“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些保健品，更不会去关注。”他计划接下来用两三年的时间去了解父母的需求，包括计划父母未来的养老，自己又该如何去照顾他们。
在成都工作的塔塔27岁，为了更快恢复健康，转阴之后她来到健身房，把动感单车骑到以前一样的配速时，塔塔的心跳变得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她立马停下来，大口喘气，喘很久才平复。从那时起，塔塔开始更仔细地留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塔塔发现，爬楼时会喘得比之前重，上班累时也会喘，甚至熬夜也会喘。“阳康之后，熬夜真的是熬命。”以前，塔塔经常熬夜玩手机到凌晨，但现在晚上十点半就准时休息，朋友也都默契配合，互道一句“性命要紧”就赶快入睡。为了弥补早睡错过的娱乐，塔塔将玩手机的时间改到早上六点，一直玩到出门上班的时间。
无法剧烈运动，塔塔暂时放弃了帕梅拉，转而开始打太极、五禽戏，每晚睡前都会跟着B站视频做半个小时。
同为90后的周毅在转阴之后开始有意识地用八段锦来调理身体。他介绍，自己前期的症状并不严重，但转阴之后觉得气虚。“对我而言，转阴不等于康复，还要配合一些养生手段去调节身体机能，八段锦确实让自己恢复得比较快。”
周毅表示，自己打八段锦已有四五年，每天都会在早上六七点打八段锦，每次打完“身体有微汗，感觉全身通畅，呼吸很顺畅”。
收回远眺的目光
阳康前后，周莉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近一个月，且没有任何负罪感。这是她感染前不敢想的，那时她把自己压得很紧，如果一天没有学习，感觉时间被荒废，她会愧疚甚至恼怒，现在她不想想太远的事，只想珍惜自己已拥有的，比如正常吃饭、睡觉。对于别的，她说还是会去追求，但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追求。
2023年1月中旬，周莉拍了CT，查出肺部感染。“果然还是有原因了”，她似乎找到了让自己“缠绵病榻”的元凶。
随着身体的好转，周莉的信心也在慢慢恢复，回过头看，周莉笑称自己的人生态度是跟着身体状态走的，“身体好了，人就乐观了”。
感染之前，刘海婷没想过理财，更没想过投资，赚的钱基本都花完。但现在她意识到“还是要存一些钱在手上”。
为了病情不反复，保暖对85岁的许智云来说成了一件要紧的事。个位数的室内温度寒气逼人，待在家的许智云常常要穿四五层衣服，从保暖衣到鸭绒背心，从毛衣再到棉外套，外面还得套件到小腿的棉大衣。哪怕睡觉，“里三层”也是不脱的。
家住江西宜春市的许智云在这轮感染潮中“逃过一劫”，但他同样上了年纪的亲戚就没那么好的运气。抗原转阴之后，许智云接到很多亲戚打来的报丧电话，最频繁时一天一个，连续三天，最年轻的逝者是他的侄辈，不到70岁。
亲戚好友的过世让他感叹世事无常，许智云更舍得在吃上花钱了。以前得了好东西，比如榴莲、野草莓、猪肚，许智云总是冻在冰箱里留给孙女吃，但多数以食物放坏结尾。
现在，听说人参果有助睡眠，15块钱一斤，许智云也说买就买，这是他此前不舍得买的贵重水果。为了补气，排骨汤、鸡汤、老鸭汤，许智云每天换着花样炖。转阴后一有胃口，许智云就把留给孙女过年吃的猪肚炖了汤，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吃在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文中周莉、程筑、刘海婷、塔塔、周毅、许智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