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法国艺术家JR，你的印象应该还停留在《脸庞，村庄》里和瓦尔达奶奶同行，小礼帽和墨镜从来不摘的神秘男子。他开着照相车，穿行于乡村，拍超大号肖像，再四处粘贴。然而，就在不久前的TED演讲里，JR兴奋地向观众讲述，为了再次说明艺术能够改变世界，他居然“拆掉”了关押着最暴力罪犯的监狱的墙……● 2017《脸庞，村庄》；2021《墙纸与胶水》
如果要为JR的艺术找一些关键词，“墙”一定是绕不过的那一个。墙把人们分开，但他找到一种方法，和墙合作、玩耍，轻轻松松不动干戈就把墙给“推倒”了。JR的摄影作品像巨幅广告一样，总是出现在那些最顽固、最危险的墙上——监狱的墙，边境的墙，中东隔离的墙，贫民窟的墙……当巨大的脸孔覆盖墙体，就很难再被忽视，于是人们开始看见，继而好奇，探索，反思，又或者困惑。
有人欣赏，也有人看不懂，但至少，这些时刻里，墙消失了，人浮现了。这就是JR想做的。如今，或许树起的高墙，已经多过打开的大门。人们越来越擅长用看不见的墙拦住别人，也困住自己。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真的需要好好看看那些被JR“拆掉”的墙。
最高戒备监狱的墙
自称拥有世界最大美术馆的JR，每次行动选址，都让人意想不到。疫情之前，JR来到加州Tehachapi超级监狱。这里不仅有无处不在的墙，还有全国最为暴力的罪犯。JR第一次来到监狱时，地上还有两天前暴力事件留下的血迹。
哪怕这里每个人的过往，都已经被记录在案，盖棺定论，JR还是想让外界用不加评判的眼光重新认识他们。
● 狱友的故事关于堕落也关于希望和救赎，是人们通常不会听到的自白
JR拍下了48幅包括囚犯和狱警在内的肖像，组成一副超大号“纯狱风”全家福。监狱里不同帮派、不同种族，一向水火不容的人们，放下仇恨，一起快乐地在操场贴照片，好像第一次认识彼此。艺术覆盖了残存暴力痕迹的地面，也打破了这里长久存在的隔阂。
狱警的态度变得更友好，有的囚犯也重新和家人取得联系，而参与项目的几乎所有人，都因为表现良好，被转移到安全级别较低的监狱，其中三分之一被提前释放。JR说，这就是墙壁真正倒塌的开始。当人们能够互相看见，那些摸得着的、摸不着的，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墙，都会跟着渐次崩塌。
美国墨西哥边境的墙
在川普闹出的无数荒唐里，有一个已经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长存。这堵川普墙，是黄色土地上一道深深的沟壑，把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之间推得远远的。JR在新闻里经常看到这堵讨人厌的墙，突然想和它玩个游戏。
他拍下了住在墙边墨西哥小镇的一个小朋友Kikito，孩子望着墙的另一边，眼睛里有无限好奇。“我们知道一个一岁的孩子没有任何政治观点，所以他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墙。”
● 照片被安装在墙附近的脚手架上，没有碰到墙，却又轻松地挑战着墙的权威
通常边境管理严格，停留一阵，就有警察上来质询。但在JR的作品之下，墙两侧的人开始交换手机，帮忙拍照，互相问好，就连警察也加入了群聊。
一个月后，作品拆除的那天，JR举办了热闹的餐会，邀请两边的人们共进午餐。他做好了随时被警察制止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20分钟，30分钟，1个小时，我们还在吃饭。无人机拍照的时候，从天空看下来，这里就像没有墙。”
巴黎市区的墙
2005年，JR早期的巨幅肖像作品《一代人的肖像》，是他风格成形的重要节点——他把镜头对准居住在破败郊区，被政府抛弃，被媒体漠视的外来移民青年。巴黎东部发生暴动，这群被警察激怒的青年做出了失控行为，媒体称他们为“渣滓”“暴徒”，却忘了暴行背后更深层的社会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质疑距离。”JR意识到，大多数媒体拍摄暴动，用的都是长镜头，用长长的焦距，和拍摄对象态度鲜明地拉开阵营，“从巴黎看，他们就像是一支即将入侵的军队。”JR用的28mm镜头，必须在1/4米之内拍摄，近到可以感受到拍摄对象的呼吸。在这个充满信任的距离里，无论拍摄者还是观众，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常常被遗忘的真相，镜头的另外一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组百倍放大的鬼脸，被张贴在巴黎闹市街头，照片附上肖像主人的名字，年龄和门牌号码。“突然之间，他们就从报道上的恐怖分子，变成了你可以去按门铃的邻居。”
“在我的艺术作品中，只有一张脸，要靠你去建立其余的联系，找出这个人是谁，以及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出现在街上。”当人们可以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做判断，那堵长期横亘在郊区和城市之间，用误解筑起的墙，就出现了裂痕。
巴西贫民窟的墙
这些年，JR闯过不少的争端之地，但即便如此，里约最古老的贫民窟Morro da Providencia，也算他到过数一数二最可怕的地方。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法外之地，孩子们拿着武器在街头游走，路上的背景音不时穿插着毒贩和警察的枪战。
2008年一起骇人的恶性事件，更让这里成为舆论的中心。但JR一贯不太信赖新闻，贫民窟一定不只有犯罪，人们却常常视而不见。他干脆闯进了危险腹地，拍下当地坚韧生活的女性。JR从不挑选拍摄对象，他跟遇见的每个人聊天，观察，再拍摄，把一切交给命运，但奇妙的是，被他随机捕捉的脸孔，往往都有着惊人的力量。“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有惊人的故事。”与其说JR擅长找到出色的拍摄对象，倒不如说，他非常了解，再不起眼的人生，也有值得讲述的故事。
幽默的是，直到项目完成，当地媒体也看不懂他们到底在干什么。JR得意地说，“如果他们要了解那里发生了什么，就得到当地询问那里的妇女，我只是架起了一座桥梁。”这次，JR留下的这些难以忽视的深邃眼眸，取代了贫民窟的墙，变成一个谜题，邀请所有好奇的人一探究竟。
历史仇恨的墙
2006到2007年，JR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举办了他人生最大的非法艺术展，用艺术介入两个国家的冲突。项目的起因，是2005年中东局势越发紧张，JR和朋友开始在两国旅行，想找到这对死对头难以和谐共处的原因。他们只花了一周就找到了仇恨的源头。JR发现，两边的人长相、语言高度相似，“根本就像在不同家庭长大的双胞胎，却没有看到彼此。”
JR继续用他的28mm相机，超近距离拍摄了做着同一职业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让他们对着镜头做鬼脸，再把照片张贴在边境隔离墙的两侧。
只有巨大脸孔，没有任何的说明文字的展示，是JR故意为之。“我总是问驻足的人，你能分辨出哪个是巴勒斯坦人，哪个是以色列人吗？大部分人都分不出来。”
令JR惊喜的是，这次行动无比顺利。只用了6个朋友，2架梯子，2把刷子，1辆租来的小车，1台相机，20000平方英尺的纸，以及很多很多陌生人的善意。有时候，化解仇恨，出乎意料地简单。“我们并没有挑战极限，我们只是比大家想的，走得更远一点而已。”
关着艺术的墙
轰动的作品一件接一件，除了名气渐增，JR也发现，他做任何项目，媒体的关注点都只聚焦在他这个“国际知名艺术家”身上。JR想把艺术还给他拍摄的那些人。2011年，JR发起了Inside Out项目，号召人们把自拍发给他，他会打印出来再寄还给大家。至于要把肖像贴在哪里，都由参与的人自己决定。
被画廊、博物馆圈养起来的艺术，就这样自由自在地流向世界的各个角落。时至今日，Inside Out数以万张的黑白肖像遍布世界，人们用它抗议极权，反对歧视，提倡多元，也为养老院里被遗忘的老人发声。
其中最有趣的，还属JR受邀为巴黎先贤祠创做的作品。先贤祠埋葬着法国历史伟大人物，准入条件相当严苛，巴尔扎克、莫泊桑也未必入选。JR却邀路人“登堂入室”，占据了庄严的柱廊、走道和穹顶，也再一次轻巧地道出他的艺术核心所在：再普通、再卑微的人，也值得成为艺术赞颂的对象，就像凡人也可以与伟人一同栖居。
这些年JR的照片越贴越多，越贴越大，自称海报张贴员的他说，自己依然是那个15岁的小男孩，因为渴望被人看见而爬上屋顶，涂鸦自己的姓名。
因此，他深切地了解，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被看到的机会。而他借艺术所做的，也就是平等地给予每个人一次被看到的机会。
有时候，打破藩篱，需要做的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