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既伤脑筋又伤感情的事儿

2022-08-03 星期三
之一:需要说再见
出版,有一个关键环节较少被人提及,却让人既伤脑筋又伤感情,那就是一本书的绝版。
所谓绝版,就是对某一本书不再加印,版权不再续约,版权到期、清理掉库存之后,这本书不再销售,这一版本也就此绝迹江湖。
一本书的出版,意味着诞生,往往有隆重的登场仪式,推广与营销也做足功课。而绝版,则相当于退场。如果该书稿以后没有其他出版机构接手做另一个版本,就等于没有重生的死亡。
尽管从感情上很难接受,但绝版实属出版行业的题内应有之义:如果每一本书都保留一定库存,永远维持着可供货状态,那么再大的仓库也放不下,这时候最大的成本已经不是编辑印制,而是仓储与现金流了。
而伤脑筋的则是:你需要做出决定,让哪一本书绝版,以及到什么时候应该绝版。
既伤脑筋又伤感情,可你又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是尾大不掉,被库存拖累,进而发展到团队所做的工作都被拿来补贴库存。
对读库十几年间出版的各种各样的书,我们曾经做过各种有形无形的绝版参考指标,最终发现大多参数都太过主观、模糊,于是简化成一条:以销量做判断。
没错,每本书都是自己吭吭哧哧做出来的,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实在没有办法靠一些朦朦胧胧的情感因素来厚此薄彼,只能拿唯一清晰的数据来管理。特别是当一本书有2000册库存,而每月只有十几册销量,要消化掉全部库存需要一二十年的时候,你不想让它绝版都难。
看起来功利且无情的销售数量,成为我们最近一两年的决策依据,另一方面,这也促成了某种公平,因为实在难以用虚头巴脑的其他价值属性来彼此说服。
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至少,我们为这世界留下了5000本书。
5000,在读库内部,被称为一个“出版单位”。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们的每一种书,初版印数至少都是5000册。
许多同学可能会对这么低的首印数不以为然。与动辄几万起印的出版黄金年代相比,这确实太过卑微了,但看下另一个公开数据:据有关部门统计,截至2020年底,我们的图书市场上,有196万种书的单品销量低于1000册。2020年之后呢?我都不忍心去搜寻相关数字了,估计更让人沮丧。
还有一个需要考量的因素是如今网上二手书店的兴起,原本会永久归属某人书房、书架的书,有许多已经参与二次流通;而网络搜索和支付手段的便捷,也让许多人有了“与其在自己家里翻来找去,不如在网上下单一本”的习惯。可以这么说,在网络书店以及二手书市场,基本上没有你找不到的书了。
所以我觉得,一部好的书稿,我们为这部分优质内容,在这世上留下至少5000份火种,某种程度上也就够了。需要它的人,自然可以找得到。
这种薪尽火传的想法,让读库团队,尤其是版权部门决定一本书的绝版和退场时,基本可以做到心安理得,波澜不惊。
但最近,这种安之若素的心态产生了一次动摇……

之二:不能说再见
六月份,我们的版权编辑递交了一份清单,上面是版权即将到期、销量又达不到要求的书,按照已经形成的定规,这些书将不再续约,清理掉库存之后,就此绝版。
这份清单有三十多种书,意味着我们要与这些书告别了。因为有此前的心理建设,所以我并没有产生多大波澜,只是把这些书搜罗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想借告别之际再好好爱抚一遍,重温一下当年决定出版时的心路历程,以及编辑过程中的种种甘苦。
一本本打开,一页页翻过,我在心里与这些书一一说再见。应该说,是平静地说再见。经营压力悬在头顶,也顾不上什么矫情了。
但当其中一套书被放置在我手中时,我的淡定却有些瓦解。
这套书分为两本,一本叫《我没偷懒!读写记忆困难儿童案例》,一本叫《我能记住!读写记忆困难儿童实战》,作者为日本该领域专家品川裕香。顾名即可思义,它针对的是特定人群:读写记忆困难儿童。
还记得当初决定引进这套书时的动因,是我听一位部队心理专家讲的故事,第一次知道了“读写困难”这个名词。一个品学兼优的小伙子,名校毕业,在某军方单位得到了一份工作,但没多久就被判定为不能胜任。父母恨不得要打官司,在相关测试和该心理专家的解释下,才不得不接受了事实:小伙子患有读写困难。这个故事有个光明的尾巴,一是当事人最终被换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岗位,也干得很出色;二是他尽管有读写困难,却多年没被发觉,也说明有这方面问题的孩子并无智力障碍。
于是看到有这套日文书的版权可以引进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签下来,是因为听那位心理专家说,国人对“读写困难”认知甚少。是啊,就像这两本书给我的感受,我们还习惯用“明明有能力却学不会,都是因为你懒”来责备孩子,或者用“只要努力,总能做到”这样的勉励来当作解决之道,殊不知孩子经受的伤害和自我责备有多深,以及因误会和误诊而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
关于这一群体,我们岂但没有研究,甚至还缺少了解(日本也只是到1999年才官方认可了这类患者,并在学校中推行相关措施)。据美国的资料显示,全美学龄儿童中,阅读障碍患者的比例约为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五。这一数字让我在终审书稿时,有触目惊心之感:百分之十到十五,在我们周围,会有多少孩子被误会,被误诊?
作者品川裕香女士在文中采用“读写困难”一词代替“读写障碍”,是因为她相信只要给予适当的教育支援,孩子都能取得相当的进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专业支援”就像眼镜之于近视患者一样不可或缺。
遗憾的是,这套书由读库出版三年来,销售非常不理想,所以版权到期之际,我们决定不再续约。
可是,如果这样的书就此绝版,有此类需求的家长和孩子,也就少了一份“专业支援”,这岂不是更遗憾的事情?
我开始思潮翻滚,心潮起伏。
希望这套书,可以让读写困难的孩子尽早被发现,扬长避短,因材施教——这就是我们当年引进这套书的初衷啊,并且因为需要把书中许多日文的对症和矫正训练更换为中文,所以编辑和翻译方面也是费尽心机。那样的辛苦我们甘心付出,是因为相信一本书,对某些人,在某种情境下,有某些特定用途,这就是她最不容置疑的出版价值。如今,难道仅仅因为销量不好,就让她绝迹于世?
我们努力工作,读者热心支持,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有钱任性,以丰补歉,来做一些相信她有价值、应该被做出来的事情吗?
我找到版权编辑,对她说,这套书,我们再续一次约,哪怕卖得少,卖得慢,我们也要让她处于“有”的状态。
又没过两天,机缘巧合,我认识了郑枫老师。她是一个读困男孩的妈妈(“读困”这个简称我也是从她嘴里得知的),用业余时间维护微信公号“飞米力”,这个读困科普小平台聚集了国内几百位读困家长,大家彼此支持,守望相助。
我急忙约她,她又邀请到读困主题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的导演樊启鹏老师,来我们的录音室录制了一期“读库立体声”,倾诉这方面的心得和感受,也希望可以给陷入困境的父母和孩子一些帮助和慰藉。
这期节目我已附在文末,而我内心更多的感受,是自责于我们的工作做得还非常不到位,就要草草收兵。
说起来,我与郑枫处于一个熟人圈子里,也早就与樊启鹏老师相识,如果稍微用心,接近读困群体并没有多么困难,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找那些人,所以这套书与需要她的读者,就处于“两头找不着”的境地:书找不到需要她的人,人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
“我们把书做好,等待您来发现”,看来这是不够的。一个编辑,不应该只是满足于把书做出来,还需要去把需要她的读者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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