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几天，网易云音乐推出了一款名为「灵感充电站」的服务。
这个灵感充电站能帮你分析热歌趋势，把握流行新动态，还有伴奏曲库，能让你迅速成为一名套和弦的高手。
此外，它还有个歌词素材库，甚至还有歌词押韵助手，单押、双押、多押任你选择，简直能够满足各式歌词写作的需求。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创作者的福音，但作为创作者的我却对这波操作迷惑不已——真的会有人用这种东西写歌吗？这样写出来的歌，能是好歌吗？
但是我忽然想起来，可能还真有人要用到这个东西——毕竟他们为了押韵，什么都干得出来。
韵脚是啥不重要
只要押上就行
在前不久的《中国说唱巅峰对决》上，宝石老舅唱了一首《年轻的窦唯》，以大比分赢得了对决的胜利。
对标题产生好奇心的我慕名去听了这首歌，却发现似乎有点不对劲——「我墨镜反着戴 / 我就是那么帅 / 我活得太自在 / Too young to die / 要活得特别爽 / 才敢死得特别快……」且不说这画风跟年轻的窦唯有什么关系，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个歌词，还以为窦唯真的成仙了。有人说，这首歌写的并不是窦唯本人，而是在老舅少年时的想象里，想要和窦唯一样成为摇滚明星的美梦。然而这样一个幻想中的、并非真实存在的形象，又非要给他套上「窦唯」的外壳，多少有点生拉硬拽的意味。第三句里的「stay weak」，是在英文里极少出现的搭配，口语里更常出现的可能是「keep weak」。并且为了和这个词组形成双押，老舅不惜在第四句写了一句废话——「First name Wei, last name Dou」，让我不由得感叹——这都能押。而下面的一句更让我大开耳界：「那么酷的Dou Wei / 那么那么Cool」，乍看不仅是一句废话，并且跟上句的句尾完全不押韵，然而老舅却硬是把「Cool」唱成了「Cold」，展现了用口音押韵的绝学。但同样是「Cool」，歌词第一句的「We stay cool」里，老舅却清晰地念出了正确的读音：酷。中文里头冷酷不分家，老舅楞是把歌词唱出了通感的手法，这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东北饶舌第一人。歌里还提到黑豹和窦唯的许多作品，但读来就像是小学生在做用词造句的考试题，尤其是《高级动物》的歌词混在其中，对比过于明显，属实是有点讽刺。不管歌词写的怎么样，只要够燃够炸就是王道，一个激情四射的现场早就胜过了精雕细琢的歌词。这一期节目里，众多对决的结局都证明了这个道理——杨和苏的《小丑女》和万妮达的《莫加戴Mo Jia Dai》无论从主题立意还是音乐性都比对手强上不少，但都没能赢下各自的比赛。不过这两位歌手也都经过音综竞技的洗礼，但依然愿意拿出这样的歌曲来比拼，值得尊敬。在以说为主的 Hip-hop 世界，歌词本身的音调其实就是取代了旋律的存在。但和多音节的英文不同，中文里的一个字只占一个音节，读音也有所局限，因此在早年，中文不适合说唱的论调也甚嚣尘上。哪怕是身为华语 Hip-hop 老炮的热狗，他早期的歌曲也大都是使用单音节的字去押韵。直到后来，创作者们一步步探索着中文说唱的道路，开始使用双押的技巧写歌，这样一来音乐也就变得更有韵律感。人们又从双押拓展出三押、四押的模式，甚至上不封顶。例如人们津津乐道的贝贝和马思维地下八英里 Battle，贝贝四押、五押疯狂输出：「看着湖南卫视的脑残山寨片 / 吃着汪涵代言的老坛酸菜面 / 蹭着楼下的保安宽带线 / 还幻想能回成都开家搞玩专卖店」……
这种地下 Battle 拼的就是押韵技巧，乍听之下确实很过瘾，但内容上并没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输出。就像上面的这句词，其实就是找了一些能押韵的词组罗列一番，并无实际的意义。再仔细看「蹭着楼下的保安宽带线」这句，保安线、宽带线都是生活中存在的事物，但并没有保安宽带线这个东西，正确的语序其实应该是「蹭着楼下保安的宽带线」，只是为了押韵刻意去做调整。这种技巧厉不厉害？当然厉害。但是不少 Rapper 把这种前后逻辑关联稀薄、只为过过嘴瘾的东西带到了自己正式发行的歌里，听多了只觉得空洞乏味、言之无物。要知道最开始，这只是为了弥补中文发音的不足所想出的押韵技巧，但后来却成为了说唱水平的一个重要指标，仿佛押得越多越厉害，内容不再重要，千篇一律的歌词都在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别人有多不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吾克热在《中国新说唱》上惊天的四押七连发——「霸道出行 / 吓到哭醒 / 打抱不平 / 大道步行 / 假到不行 / 炸药无形 / 发表无情」，甚至到了连说唱圈都看不过眼的程度。如果网易云音乐的这款灵感充电站能够精准投放，我觉得那吾克热一定能够刷到这个实用的工具。这段歌词简直就是用灵感充电站写出来的——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有过类似的工具出现过，其中有一款名叫「押韵机器」，现在你还能在微信小程序里搜到它。不过根据下面这张图的结果来看，还是有一定的 bug，但也基本可以满足说唱歌手的各种需求。说回正题。还是同一届《中国新说唱》上，并非 Rapper 出身的邓紫棋担任了明星制作人，最初也受到很多质疑，但开场曲中她的表现却让很多人有所改观，不仅 flow 不错，还展现了终极押韵技巧——她的歌词最高达到了 12 押：「Yo管你来自地下或来自天上 / 就算你在质疑吗我还是坚强」。十二押的极致操作瞬间收获了许多人的肯定。这段歌词比起那吾克热来说，当然要有逻辑许多，但依然为了押韵在努力凑字：开头的「Yo」无需多言，而后半句的「你在质疑我吗」显示是个问句，却接在了「就算后面」。「就算你质疑我，我还是坚强」要通顺得多，但这样就不是字字都押韵，不够极致。而后面邓紫棋再一次升级自己的韵脚，又在《攀登》里唱了个 13 押：「多努力追上社会太看重的荣耀 / 我逐一对抗恶鬼在煽动的控告」。这两句话的确是通顺了，甚至你也能掰出它们之间的关联，然而整个 Part 听下来，它更像是辞藻的堆砌，空有无力的口号。参加过这个节目的邓紫棋化身押韵狂魔，在自己正式发行的歌曲《摩天动物园》里上演了 11 押四连击：「谁迷失在水泥的森林里面 / 谁一直踩最低的人性底线 / 谁一直还随意地任凭病变 / 谁其实在回忆着认命以前」，但用词却生硬了太多。由此可见，过度追求押韵只会让创作人掉入文字迷宫之中，甚至让人们的关注点偏离了主题的表达，然而今年的金曲奖却恰好将最佳作词人颁给了一首极尽炫技的《88BARS》。至少我自己会觉得，去鼓励这种文字游戏式的创作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只会让更多人陷入这种困境里，反而忽略了更真诚的创作初心。就在三年前，金曲奖还是另一个调性：Leo王凭借专辑《无病呻吟有情抒情》击败李荣浩，拿下最佳国语男歌手奖，而他生活化的歌词并不追求过度的押韵，但一样做的出好听的音乐。内地的说唱诗人小老虎，也同样反其道而行之。曾经他也是 freestyle 的好手，但后来他不再去追逐韵脚，玩得更加实验，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或许你不喜欢小老虎的音乐，但你一定一听就知道这就是他的歌。今年上半年的华语乐坛精彩的歌词作品，也大都来自于 Hip-hop 音乐。例如鱼翅 Fin 的《烧船》，灵感源自麦克劳德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有着铺面而来的故事性和画面感。《烧船》的歌词里有大量的双押，但鱼翅并不会为了押韵去破坏句子的美感。我想我们更需要这样优秀的说唱歌词，而不是千篇一律地争着当押韵运动员。如果你觉得只有说唱歌手才会为了押韵无所不用其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影响一代人的摇滚乐队，押起韵来也不讲武德——没错，我说的就是 Oasis 的 Noel Gallagher。靠着一套祖传和弦，Noel 带领 Oasis 在九十年代掀起一阵英伦摇滚狂潮。然而和他出色的旋律相比，他的歌词简直敷衍到了极点。例如在《Champagne Supernova》里，他写道：「Slowly walking down the hall / Faster than a cannonball」，前半句还在缓步走下大厅，后半句就比加农炮的速度还快，完全自相矛盾。据说这是 Noel 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场景：一个木偶庄园主带着它的管家慢慢从家里走出来，跳进来接它们的小火车，小火车的名字就叫cannonball。不过他后来才发现，cannonball 是另一部动画片里小火车的名字……然而这跟整首歌究竟有个毛关系啊！在《Stand By Me》里有一句「Don't you know the cold and wind and rain don't know」，不知道他到底 know 没 know，反正我是不太能 know。有人把它翻译成「难道你不知道凄风冷雨从来不谙世事」，真不容易。但是最离谱的莫过于《She’s Electric》，从家庭生活写到手掌上的水泡，甚至到了烤箱里的一打表兄：「She's got a cousin / In fact she's got a dozen / She's got one in the oven」，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牛头不对马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一通乱写，诺上帝的理由很简单：不管你写得再好，你也写不过 Bob Dylan。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从 Oasis 的第四张专辑开始，有不少歌的歌词还是有好好写了的。不过比一通乱写更可怕的是看上去好像是写得非常精致，但完全让人看不明白写了什么。其中的代表就是刺猬乐队的主唱赵子健。在《乐队的夏天》里感动无数人的《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歌名很有诗意，也很有画面感。然而摊开歌词，它实在经不起推敲：「徒忙漫奋斗」、「云游魂飞奏」、「音愤符吼」，让人完全看不明白到底在说什么。副歌里的「世守恒而今倍还」，意思居然说的是世界是能量守恒的，你失去的迟早会加倍奉还。理科生子健用简短的一句歌词向我们阐释了著名的物理学现象——熵增，一下子格局就上来了。更可怕的是这句歌词原本打算写成「世守恒今倍还，只因逐流心不甘」……而另一首《盼暖春来》里有一句「分阅中恋」，鼓手石璐特地去问子健歌词的意思，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事情必须分开看，书看一页，再翻下一页，中间就必须终止关系，必须分开看。」说实话，看完这个解释，我还是没明白这句歌词是什么意思。不过在得到这样的答案之后，石璐还能觉得子健的词写得倍儿棒，看得出来的确是爱过。在《声之响往》这张专辑之前，子健的词还没有离谱到这个地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这种 AI 式的文言风创作。而乐夏之后，《火车》的成功让子健一头扎进这种创作模式，再也回不来了。当然，创作当然是可以是私人的，可以只有自己才能看懂，但我觉得他根本没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是什么。这让我想起了《新京报》对歌词同样饱受诟病的《盗将行》的锐评，评价刺猬的歌也相当合适：「歌词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但语句之间几乎没有逻辑连接，看完基本上不会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故事，这种对于叙事逻辑的忽略已经超乎了诗意的范畴。」真正的诗意的歌词需要完美的韵脚吗？也许需要，但也许它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重要。在万能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里，前四句唱道：「溜出时代银行的后门 / 撕开夜幕和喑哑的平原 / 越过淡季森林和电 / 牵引我们黑暗的心」。这四句歌词押韵吗？并不，但我们仍然能从歌词中品味到浓郁的诗意；它也一样并不好懂，但创作者早已把所有留在了歌词里，给我们无限遐想的空间。而诸如「灵感充电站」这样的东西，把它当成一个娱乐工具就好，如果过分依赖，很容易起反作用，把鲜活的人变成没有灵魂的BGM制造机器。其实写歌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用音符把自己内心抽象的感受较为具象且自由的描述出来，而听众透过音乐，可以看到你有趣的独一无二的人格。最后，我想和各位创作人共勉——想要发自内心地写出更真诚的好作品，千万别想着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