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瘫痪儿子智障女儿癌症,谁来照料重度残疾人?

2022-02-28 星期一



49 岁的河北村民王小金丈夫死了,女儿嫁了,两个「零零后」儿子在北京打工。9 年前,王小金突发脑梗后导致偏瘫,生活无法自理,寡居于北方的一个村子里。


在邻村,56 岁的徐巧梅 11 年前也是因为脑梗,言语、运动能力严重受损,落下重度残疾。她长年卧床,无法站立,几乎完全丧失言语能力。同样重度残疾的还有丈夫、小儿子,偏瘫的丈夫白海东是她的日常照料者。


重度残疾人,指残疾程度为一级或二级的残障人士。他们生活不能自理,普遍经济困难,「贫穷」一词往往如影随形。本身遭受不幸之际,还给家庭留下沉重的照料负担。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儒家经典《礼记》中描摹的大同社会模样。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谁来照料这些重度残疾人?



「不死不活的」


54 岁的全国政协委员刘卫昌,是河北邯郸一所私立学校的创始人,也是邯郸市肥乡区残联副主席。他中等身材,微胖,说话时夹杂浓重的乡音,走路一瘸一拐。2022 年 2 月 12 日,在学校办公室里,刘卫昌撩起裤管,露出粗细不一的两条小腿。


1 岁时,刘卫昌得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双腿不能站立,只能拄拐走路。10 岁时,刘卫昌的父母凑钱带他做了手术,他才逐渐摆脱拐杖,学会独立行走。如今因为肌肉萎缩,他的右小腿仿佛一根干枯的木棍,比左小腿瘦了一圈,肌肉软趴趴的。


身为残疾人,刘卫昌常年关注这一群体的权益保障问题。担任全国政协委员 10 年,他多次提交关系残疾人权益的提案。


全国政协委员刘卫昌。

图源:受访者供图


刘卫昌告诉「偶尔治愈」,即将召开的 2022 年全国两会,他还将提交一份有关重度残疾人托养的提案。这份提案去年已递交过,但在他看来「没有获得足够回应」,今年会继续呼吁。


这份提案的酝酿,与刘卫昌耳闻目睹重度残疾人的生存现状有关。


2022 年 2 月 12 日,北方某省的一个小村落。三四间红砖房围成一个破旧院子,院门上,朱红色的漆已斑驳脱落,这里是 49 岁的村民王小金的家。


大约 15 年前,王小金的丈夫意外去世,留下她独自抚育 3 个子女。2013 年的一天,王小金突发脑溢血,吃饭时「左手不听使唤」,碗掉在地上,人昏迷过去。被送到医院之后,王小金获救,但也就此半身瘫痪,不能独立行走,生活难以自理。


2 月 12 日这天,王小金穿一件红色外套、一条花棉裤,坐在床沿,身旁放着一根黑色的拐杖。紧挨着床是一条被挖去中间部分的椅子,椅下,放置了蓝色的塑料桶。


因为行动不便,这就是王小金的「简易马桶」。她的身后,白墙上斜斜贴着一张红色壁纸,纸上写着四个字:身体健康。


「得了这个病,不死不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王小金攥紧双手笑着说,仿佛在聊别人的故事。


2 月 12 日,王小金在家中。因为行动不便,床边放置着一个简易的马桶。

图源:偶尔治愈


在邻村,52 岁的村民白海东也是个偏瘫的残疾人。他的左手五指蜷缩,难以屈伸。所幸还能独立行走,生活可以自理。


不过,白海东的妻子、56 岁的徐巧梅 11 年前因为脑梗,言语、行动能力严重受损,只能躺在床上,不仅无法起来,还难以进行语言表达。


「大小便失控,只能给她穿『尿不湿』。她不知饥饱,经常要食物,只会喊我的名字。但有时候我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白海东如此描述妻子的情况。2 月 12 日下午,徐巧梅趴在床上,盖着两条毯子。看到家里来了人,她挣扎着挺起上半身,伸长脖子,但眼神涣散,没有说话。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残疾人家庭」。白海东一家出示的残疾人证显示,白海东属于二级残疾,徐巧梅是一级残疾。两人的小儿子—— 31 岁的白朝阳言语、智力多重残疾,也是一级残疾。


尽管已经偏瘫,但白海东是妻子的日常照料者。家中储物间内,杂乱堆放着数条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被褥,这是妻子大小便失禁后换下的。


2 月 12 日,白海东和妻子在家中。妻子长年卧床不起,他也落下偏瘫。

图源:偶尔治愈



1 个养 7 个


「在农村,一个重度残疾人往往拖累一个家庭。」刘卫昌如此形容残疾人托养问题的紧迫性。


2013 年,王小金脑梗致残之后,家庭命运再度被改变。她干不了农活了,两个「零零后」儿子初中没念完就辍学,目前在外打工。已经出嫁的女儿几乎每天都从婆家赶十几里路,来娘家给母亲做饭。


2 月 12 日中午,王小金吃的是女儿煮的方便面,「加了两个鸡蛋」。


王小金家的厨房,同卧室一样简陋。房梁、屋顶已被油烟熏黑,两摞砖块搭建起一个简易的灶台,食用油、酱油等调料,就放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王小金惦记着两个儿子。今年春节他们回家,待了十多天,现在又去了北京。王小金只有一个老旧的非智能手机,上不了网,也没办法和儿子们视频。


薄暮,纱窗遮挡住昏黄的夕阳,少许光亮映照进幽暗的屋子。王小金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绝大多数时候就这样静静待在床上,寂寥地熬走时间。


王小金家的厨房。

图源:偶尔治愈


而白海东一家,境况也没有好到哪去。


遭遇变故之前,白海东是一名电焊工,凭借踏实肯干攒下钱,在村里盖起几间新房。但十几年前自己和妻子先后因脑梗致残,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大儿子也成了一名电焊工,在市里干活。小儿子白朝阳跟在大哥身边学电焊。


每隔三到四天,小儿子白朝阳会从市区回家看望母亲。之前他的姐姐、白海东的女儿也经常回来,但现在她是癌症患者,「不能照顾她妈妈了」。


「这十几年过得很难。以前经济条件好,现在一贫如洗,有苦说不出。」白海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老。他的两鬓已经斑白,额头上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


让他担忧的是小儿子的未来——家庭经济条件这么差,白朝阳又是重度残疾,有智力缺陷,「以后有谁愿意嫁给他?」


中国残联官网 2021 年 2 月更新的数据显示,据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推算,我国残疾人总数为 8502 万人,其中重度残疾的有 2518 万人。数字背后是庞大的照料负担。


2016 年,我国全面建成残疾人两项补贴制度。所谓「两项补贴」,即「困难残疾人生活补贴」与「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此举惠及众多重度残疾人及其家庭。


但对于王小金、白海东而言,每年数百元的补贴是「杯水车薪」,只能维持基本温饱。白海东的妻子徐巧梅每天固定吃止咳药,一年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支出。


更让白海东忧虑的是,自己全天候照顾徐巧梅,没办法干活、没有收入,养家重担全部落在了大儿子身上,「他成了家,有两个孩子,等于 1 个人养 7 个人」


「重度残疾人需要长期治疗,家庭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同时由于生活不能自理,需要陪护,而使家人不能外出就业增收。这种双重压力使得他们几乎不可能依靠自身力量脱贫。」2019 年,北京两位高校学者曾在一篇论文中这样评述。



「公益事业」


2022 年 2 月 14 日,河南驻马店经济开发区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这是一座仿古风格的院子,成立于 2018 年,由一家企业的废弃厂房改建而成,走廊上悬挂着一排红灯笼。


托养中心住着 16 个重度残疾人,都是贫困户,也是驻马店经开区本地人。另有 8 个护工,每人负责照料 2 个残疾人。这是驻马店市重度残疾人托养常见的「1 托 2」模式。


2 月 14 日,驻马店三闸门街道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外景。

图源:偶尔治愈


40 岁的吴亮这天早上在托养中心的食堂吃了馒头、米粥,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休息。17 岁的时候,吴亮到山东青岛打工,在建筑工地上从高处摔下,颈椎、脊椎受损,因此高位截瘫,胸部以下几乎全无知觉。


2018 年,驻马店经开区托养中心成立。按驻马店市的规定,托养条件有三个——一是重度残疾,也就是二级残疾且日常饮食起居不能自理;二是本地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三是本人有托养意愿。


吴亮符合条件。但起初他不知道这项政策,也有所顾虑,是在乡镇领导反复劝说下才决定入住托养中心的。


吴亮的母亲因小儿麻痹症落下多重残疾,也是重度残疾人。按照规定,他和母亲提出申请,经村委会申报,乡级政府部门审批,在县民政局备案,最终在 2018 年搬进了经开区的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


此前吴亮在驻马店经开区关王庙乡的老家度过了 18 年,「十几年不出门,也见不着太阳」。没有修缮之前,吴家由三间瓦房组成,老旧破败,曾经一遇雨天雨水就漏进屋内。


事实上,残疾人的照顾方式主要有居家照料、日间照料、集中托养三种。居家照料是指残疾人待在家里,由家人照料;日间照料是指残疾人白天到托养机构,由护工照料,晚上仍回到家中;


集中托养则是指建立残疾人的集中托养机构,让残疾人住进去,由护工进行全天候的照料。


「偶尔治愈」从驻马店市残联获悉,我国首个贫困家庭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2016 年在驻马店市的上蔡县成立。彼时约有 153 万人口的上蔡县是个贫困县,其中贫困户有不少是重度残疾人。


时至如今,驻马店全市共建设了 115 家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多是在镇卫生院、养老院、村卫生室等现有场地上改建或扩造而成。累计托养照护残疾人 8000 多人次,现入住 2108 人。


驻马店经开区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负责人王主任说,这里有 2 个厨师、2 个保安,入住的重度残疾人必须是贫困户,他们只需将「两项补贴」以及低保等福利转交给托养中心,此外不用再花钱。


吴亮所在的房间有 3 张单人床,住了 3 个人。除了吴亮和他的母亲之外,还有 1 名护工。如今他喜欢看看电视,围观别人打牌。有时候他会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出门,在院子里散散心,「状态比在家的时候好很多了」。


在这里吴亮也认识了新朋友。隔壁房间 25 岁的小伙魏栓,有脑性瘫痪,属于一级残疾,存在言语、智力障碍。但吴亮喜欢和他唠嗑,魏栓觉得吴亮说得对的时候,会动动嘴巴,发出「嘚嘚」的声音;如果觉得吴亮说得不对,就会发出「呸呸」的声响。王主任看在眼里,觉得两人的交往非常有趣。


2 月 14 日,河南驻马店经开区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护工正协助魏栓做康复训练。

图源:偶尔治愈


全国政协委员刘卫昌对「偶尔治愈」表示,重度残疾人实施集中托养,能让他们和家人在生活、精神两个层面获得解脱。


「这是一项公益事业,对残疾人来说是大事,需要政府足够重视。」他说,「否则民间再怎么努力,成效都有限。」



持续呼吁


驻马店市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的护工,很大一部分就是重度残疾人的家属。此举意在解决家属兼顾照料残疾人与外出工作的问题。69 岁的赵宝华便是其中之一。


赵宝华是驻马店驿城区胡庙乡人。妻子杨建平 50 岁,智力一级残疾,两人结婚三十多年。婚后他们生下一男一女,也都是智力残疾。如今女儿已经出嫁,赵宝华、杨建平以及儿子赵狗卯 3 人,住在驿城区胡庙乡的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


在这个托养中心,赵宝华负责照料妻子和儿子,每月工资 2000 元。之前为了照料妻儿他没法外出工作,也没有收入。


他提起为了给儿子治病四处借钱的往事。「别人知道还不起,都不愿意借」,不禁垂泪。


赵宝华的妻子杨建平生活不能自理,「啥也不会干」。儿子赵狗卯以前在村里四处乱跑,「脏兮兮的」,如今在托养中心,生活起居基本能自理,也方便看管,这让赵宝华感到放心。


2 月 14 日,驻马店胡庙乡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赵宝华与妻儿在一起。

图源:偶尔治愈


「偶尔治愈」从驻马店残联了解到,驻马店市目前有 14.01 万重度残疾人,符合托养条件的贫困重度残疾人为 29 231 名。


在托养机构数量有限的情况下,为了照顾到最需托养的贫困重度残疾人,当地还建立了退出机制。如果残疾人和家属提出申请,或是经过康复训练不再满足照护条件,或是出现重大疾病需要转诊长期治疗的,就应退出托养中心。


入住的残疾人与托养中心原则上协议一年一签,期满后,民政部门再对托养人员做托养适宜性评估,确定是否继续入住托养中心。


事实上,不仅是河南,近年来陕西、山东、吉林、江苏、四川、湖南等省也陆续建立了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


但前述河北大学的学者李超、陈德姝认为,目前农村残疾人集中托养模式覆盖范围仍比较小,地区之前发展不平衡,缺乏可持续资金,「政府分担了重度残疾人照料及康复的绝大部分成本」。


在驻马店市,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的运营,也主要是由政府财政兜底。


河南省委秘书长、时任驻马店市委书记陈星 2020 年曾公开表示,驻马店市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的资金来源,首先以财政投入为主;其次是整合入住人员的农村最低生活保障金、残疾人「两项补贴」、部分临时救助金、红十字会基金以及慈善基金等等。


「想在全国开更多这种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让他们可持续发展,只靠政府『埋单』也不行,需要各种社会力量广泛参与,比如引入民间资本运营。」刘卫昌说。


驻马店市驿城区胡庙乡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两位在此生活的重度残疾人。

图源:偶尔治愈


而护工的护理能力,也是这种集中托养模式发展的短板之一。


「偶尔治愈」走访驻马店市多家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发现护工年龄普遍偏大。以驻马店汝南县三门闸街道重度残疾人托养中心为例,10 名护工平均年龄为 64.1 岁,年纪最大的是 78 岁,都是当地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当地一位政府工作人员坦承,护工平均年龄确实是个限制性因素。「肯定比不了专业护工,但他们多是重度残疾人的家属,照顾起来比较细心。」


尽管有多种制约因素,但刘卫昌觉得重度残疾人托养模式应该在全国推广。


在他看来,「驻马店」模式提供了很好的经验,关照到重度残疾人这一「不被看见」、在舆论场失语的弱势群体。


「而且,重度残疾人托养需要多个政府职能部门协作,只靠残联能力有限。因此需要地方政府高层重视,才能做好。」


刘卫昌说,这是他当全国政协委员的最后一年,「会继续呼吁这件事。」



撰文:潘闻博

监制:李晨

首图来源:偶尔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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