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三年后,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孩子的不同人生

2021-08-14 星期六

作者丨刘思洁

在公益机构工作,曾经负责一个流动儿童追踪项目的何冉,刚刚参加了一次特殊的聚会。那是7个三年前从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毕业的孩子,今年的中考结束了,他们有机会从外地回到在北京打工的父母身边,并和昔日同窗相聚。

由于各地针对流动儿童的教育政策限制和父母的选择不同,当年这些孩子,在小学毕业后,有的选择继续留在大城市的民办打工子弟学校读书,有的辗转到大城市周边去上学,有的则回到了老家。

何冉发现,仅仅三年时间,当年那些天真稚嫩的孩子,就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差异。有的人考上了公办重点高中,有的进入了普通的民办高中,有的上了职高技校,还有的已经辍学,开始打工。

对于跟在大城市打工的父母身边的流动儿童来说,命运的分野似乎就从六年级毕业后的那次选择开始了,学生们踏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我国流动人口规模巨大,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为3.76亿人,流动儿童的人数也呈逐年上升趋势,2015年的数据为3425万。

作为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为了学业他们不得不在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的身份中切换,又因为缺少稳定的社会和家庭的支持,求学之路相较于同龄青少年要艰难许多。如何保障他们受教育的权利,帮助他们远离生存困境,也成为一个国家治理的重要议题。

新希望学校现已关闭

留不下的大城市

流动儿童的入学问题一直困扰着家长,也困扰着大城市的管理者。以北京为例,最早的一所有记录的针对打工子弟所创办的民办学校建于1993年。那时,办学者的初衷只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有一个能够认字读书的地方,教书的老师,可能就是学生的家长——他们本来是菜农或者建筑工人等等。

新希望学校是一所有二十多年历史的民办打工子弟学校,但是由于校方一直没能拿到办学许可证,学生们也没有北京学籍,所以学生们即使读完初中,也不能在北京参加中考。

2018年,该校四十余名六年级的学生在完成了小学学业后,有25名学生在小学毕业后选择回老家读书,剩下的选择继续留在北京,这其中除了一名学生母亲提早做好准备,把他的孩子送进了公办初中,其他的大部分学生则继续留在了新希望学校就读。初中的学生数量锐减,虽然转学来了几个学生,但也只有21人。

离开大城市选择回老家读初中,在家里和老师眼中,是对孩子的学习更负责的一个决定。没有北京学籍,意味着即使在这里学校读完初中了,学生们可能连一个中职都读不了。

新希望学校虽然在北京,但不和北京的初中使用同一个版本的教材,反而是使用大多数学生老家会使用的教材版本。留在新希望学校的老师们也明白,他们不负责学生的升学,一些老师,会委婉地找到还有希望考上普高的学生,劝说他们早点回老家读书。

多数老师的课堂教学就是一种应付。孩子们上初中时,在一家公益组织做流动儿童追踪项目的负责人何冉,会经常去探访学生们的上课情况,她偶尔会看到老师因为太累了在课堂上睡觉,让学生自己上自习,学生则是三三两两结伴去洗手间,有的一离开教室就是一节课的时间。

学生李文娟回忆,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上课不太负责,“他四十分钟的课只上三十分钟,剩下的十分钟就坐在讲台上玩手机。最开始他教我们语文历史,后来又教我们数学历史,我都要崩溃了,我数学成绩本来就差,他来带数学课我不就更差了吗?”

何冉也走访了其他多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在她看来,新希望学校已经算是教学质量中上的学校。她曾经去过一所民办小学走访,跟访了一个一年级班主任,班主任需要带所有的课程,每天一节课接着一节课上。

这样的情况在民办学校里并不算特例,因为生源不多,学校为了缩减开支,一名老师带多门课是常有的事。

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的办学质量相较公办学校也较差,何冉在对北京的打工子弟学校调研中发现,民办学校自负盈亏,依靠学生的学费维持学校的运转,师资力量也很薄弱。老师学历低,资历浅,教学负担重。

“老师教得太浅了。“这是何冉在跟一些家长交流时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不想回的老家

虽然留在大城市读书,对于学生的学业来讲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但是相较于回到老家读书的同学们,留在父母身边,和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一起读书,一切生活照旧,可以减少一些被迫去适应新环境的烦恼,也拥有更多的快乐休闲时光。

郭一搏的成绩在班上垫底,但他怀恋在打工子弟学校读初中的时光。读小学时,因为年纪小,父母并不放心郭一搏自己一个人外出,放假时父母忙于工作也没什么时间带他出去玩,小学的生活无趣且单调。

到了初中,父母也不再过多干涉他放假的时间,郭一搏会在周六日和朋友们一起在离家近的商城、书店里闲逛。他上课经常偷着打游戏,没有课业压力,这样的初中生活郭一搏很满意。

转折发生在初二下学期,当时他所在的学校接到通知要关停,此时正值疫情,他不得不回老家读书。

回到老家的郭一搏难以适应学校的生活,他照旧是听不懂课堂内容,但更多的困扰则来自于他难以融入当地的环境。最开始,郭一搏真生病,请假回家休息。到了后来,发展到装病请假回家,频率也越来越高,就算回家要帮着家人割草喂羊,他也不愿意在学校里待着。

等到了九年级下学期,他直接不去学校了,他向回家的父亲吵闹着要回北京,父亲拗不过他,最终郭一搏辍学返回了北京,开始了打工生涯。

回到老家学生们大多难以适应学校的生活

郭一搏在酒店做传菜的工作,没几天就被烫伤了脚,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自己服务的流动儿童,这么快就变成了工友。”何冉感叹,她不用再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了,而是要去帮助他们维权,这让何冉措手不及。

徐晶晶在打工子弟学校关停后,转入了河北保定的一所民办初中。“这所学校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徐晶晶不想回老家上学,父母感情不好,在她四年级时离婚,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又跟着奶奶来到北京投奔了姑姑。回到老家,她会想起那些童年时并不愉快的经历。

虽然姑姑和奶奶更希望她能回老家读书,但是在徐晶晶的哀求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去往河北读书。很多大城市的周边地区,对于外地学生有着相对宽松的入学要求,选择在大城市周边读书,对于这些流动儿童来说,是一个既能待在父母身边,又能参加中考、高考的两全的选择。

徐晶晶估计,像她一样到河北民办学校读书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父母在北京工作的孩子。他们班有六十多人,其中只有四五人是本地人。放假,学校会派专门的大巴接送学生往返于北京河北两地。

只是这些门槛较低的民办学校,管理和教学大多数也都不尽如人意。徐晶晶班上曾有老师自己不想上课,让班上成绩好的同学来讲课。她对学校的学习环境失望,身边的同学熬夜玩手机,上课睡觉。用徐晶晶的话来说是“每天都在混“。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徐晶晶也无心学习,那一年,在徐晶晶看来,是最难熬的一年。

做出选择的后果需要自己承担,在河北的民办学校读书时徐晶晶会向奶奶和姑姑抱怨学校,家人就会说:当时让你回家读你不去……听到这,徐晶晶也不再愿意向家人讲述在学校所受的委屈。

李文娟也在学校关停后选择回到了老家就读。因为八年级下学期老家有两门课程的结业考试要记入中考成绩中,可是李文娟错过了,只有重新上八年级才能不耽误她的中考。所以她又重新读了一年八年级。

李文娟成绩不好,性格大大咧咧的,但想要融入一个新的集体,她还是觉得困难。刚到老家学校,同学们听说她是从北京回来的,最初都以为她成绩好,但后来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李文娟也会觉得和同学聊不到一块去。他们不像在原来学校交的朋友,大家互相了解,和以前的同学相处起来“就是你说什么他们都懂”。

疏离的父母亲情

离开了父母,回到老家一个人读书。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如何面对孤独,是孩子们需要直面的问题。在老家的李文娟,除了住校,放假回到家也是自己一个人住。她需要自己做饭,但她只会煮方便面。

远在外地的父母经常会打来电话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你吃饭了吗?早上吃的什么?晚上准备吃什么?”但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多可以聊的内容。

听到父母翻来覆去询问自己吃没吃饭,李文娟觉得不耐烦。孤独感经常袭来,感到孤独时李文娟就哭一哭。“习惯了就好了。”在她心中,相较于老家,父母打工的北京才更像是她的家。

长期流动在外的孩子们渴望父母亲情

长期流动在外的孩子们很难对于老家有归属感。郭一搏在老家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玩。老家的生活太过贫瘠,陪伴他的只有手机,请假回家的日子,他总是躺在床上,刷刷短视频一天就过去了。

在初一就选择回去的学生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何冉会定时去孩子们的老家、学校探访。一个男孩回到老家后,是独自一人居住。何冉常去看他,男孩一个人住在家中自建的小楼的一层。冬天,何冉掀开他的被褥,成群的老鼠四处逃窜,帮男孩洗衣服、购买生活用品成了每次家访的重要任务。

孤独的时候也是常有的,在宿舍住宿的时候这种感觉不常出现,等放假回到空荡荡的房子,一个人居住的卧室,这时孤独感袭来,只能不停地刷手机才能去抵御这种孤独。

张彤彤在初一时回到了安徽老家的一所私立中学。因为人生地不熟,七年级上学期,张彤彤就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了。没人找她玩,她说话被同学刻意忽略。更有甚者,在背后议论起了她的坏话。最开始,她不知该如何去应对,就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做一个高冷的学霸。但时间久了,孤独和委屈的感受却越来越强烈。

张彤彤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儿时父母会打骂她。记事起,除了在学校上课,其他时光,她都是在母亲的菜摊前度过,她被要求帮着母亲卖菜,无论是每日放学后还是原本该是休息日的周六日,有朋友来菜摊前找她玩,她只能告诉朋友“你去问问我妈”。

反观大她十岁的哥哥,似乎就轻松许多,帮着家里拉完货就可以躺在床上玩手机,吃饭时,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总是被母亲打断。到了哥哥说话时,很多时候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母亲总是很认真听完。那时张彤彤觉得,在母亲心中哥哥比自己重要。

做了什么事情,不符合父母的心意,张彤彤就会挨打。母亲总是会边打边对张彤彤说:“你以为我愿意维持这个家吗?还不是因为有你和你哥。”这样的家庭关系,让回到家后的她选择有事一个人扛着。

刘静文也是回老家读书的25个学生之一。在小学时,她成绩一直保持着班级的前三,对于她来说,学习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首选的一所初中的入学考试她并没有通过。最后她考入了一所在当地排名并不靠前的公立初中。

最初她寄宿在姨妈家,姨妈对她客气礼貌。敏感懂事的刘静文总觉得自己是在麻烦姨妈一家,她向母亲提出自己不想再在姨妈家住下去了。最后,刘静文寄宿在了学校老师家中。

回到老家之后的学生,成为留守少年,他们必须要适应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他们和祖父母,或者是其他亲戚生活在一起。张彤彤则是在放月假后回到外公外婆家,她需要在家做饭照顾外公外婆。初中的三年对于她来说是飞速成长的三年,她被逼着学会了许多独立生活的技能。

初中最开始的半年,出于新鲜感,张彤彤还对初中生活充满热情。等到新鲜劲头过了,张彤彤渐渐厌烦了初中的生活。对学校、老师、同学,她都多多少少有了些怨言。同学们素质不高,总是说脏话,老师太过严厉,还会体罚学生。班上的学习氛围也不好,张彤彤觉得,在那个环境中,她也不自主地下坠。

八年级开始,她沉迷于网络小说,最多的时候,一天阅读了一百万字。找母亲要生活费时,母亲也会问她钱花在哪儿了,张彤彤回答说买书了,母亲也不会多问。“她会认为是学习用的书。”

孩子不在父母身边,父母对于孩子的了解就仅限于电话里的日常聊天。孩子的学习和生活,父母总是无从插手。何冉发现返乡回家的孩子,如果之前和父母的关系不够亲密,且学习中等偏下,到了初二自我放弃率达90%以上。张彤彤的成绩就退步了。

但是刘静文保持住了自己的成绩,她和父母的关系很好,母亲每天都会和她通话,刘静文没有手机,电话手表就是她和母亲每日通话的工具。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是这些背后的支持就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关于未来,他们想要更多选择

今年暑假,趁着学生们中考结束后返回北京,何冉逐一联系当年的这些学生,希望组织大家聚一聚。

可总是有孩子会失去联系,六年级时,何冉加入了班级的QQ群,最初初中开学的两个月,大家会在群里分享着初中的新鲜事,吐槽学校。但过了两个月后,群就安静下来了,甚至有学生悄悄退出了QQ群。

虽然何冉依旧努力地参与进学生们的生活,会定期地与孩子和其父母联系,但有几个学生在离开北京后,就再也没能联系上,有的孩子父母换了手机号,何冉只能给孩子的QQ发消息,但也不再有回复。

这次相聚的七个孩子,都参加了中考,大家聊起了自己的成绩,刘静文考取了老家的重点高中,张彤彤只能去上职高。徐晶晶被河北的一所民办高中录取,听到回到老家的同学有的考上了重点高中,徐晶晶那一刻突然有些后悔,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一刻她想,自己要是回老家上学了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了,能上公办高中。

但是她明白,去往河北继续读初中,是当时的她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好朋友李文娟有点为她惋惜,她觉得徐晶晶的中考成绩并不理想,如果和她一样回老家读了初中,应该会比现在考得好。

通过这三年的追踪,何冉感觉,正是在一次次条件有限的选择中,流动儿童的未来出路变得越来越狭窄。

留守儿童们(资料图)

据何冉观察,在学生们六年级时她第一次去新希望学校走访时,从小学到初中学校内共有一千多名学生,可是到了她追踪的六年级学生初二结束,也就是新希望学校关停之前,学校内只剩下了两百人。短短几年间,学校流失了大批的学生,其中有学生为了学业返回家乡,也有大量学生因为父母返乡而跟着离开了北京。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因为各种政策和条件限制,新希望学校始终没能接到开学的通知,在沟通下,新希望学校获批可以再办学半年,到期后自动停办。

校方本想再找校址重办,但因为没能找到合适的校址,新希望学校就在办完最后半年后解散了。

何冉一直关注的三年前小学毕业的那一批孩子,在完成了初中学习后,眼下,即将继续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人继续求学,有的人将走上社会。让何冉欣慰的是,早早辍学的郭一搏在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后,最终同意了父亲让他再读个职校汽修专业的安排。“我还这么小,不上学能干啥呢?”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除何冉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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