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有我们人类自己，
还有很多其他的生命存在。
张劲硕 ·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国家动物博物馆副馆长
格致校园第29期 | 2022年7月22日 北京
大家下午好，我来自于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国家动物博物馆，今天我演讲的题目叫《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你们读过《论语》，在《阳货篇》当中有这么一段：“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孔夫子讲的一句话。什么意思呢？这个“小子”不是小子，而是他的学生。他是问学生们，你们为什么不读《诗经》啊？
孔夫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什么意思？就是说你读了《诗经》以后，就可以掌握一套方法。这个方法能激发你的斗志，激发你的情怀，能够让你具有观察周围事物的能力。“可以群”是指让你有社交的能力，可以和周围的小伙伴和谐相处。“可以怨”不是指抱怨，而是指让你掌握一种批评的方法，拥有针砭时弊的能力。
最后，孔夫子讲“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句话听着比较简单，但是当你仔细琢磨后，会发现它真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今天，我给大家分享的内容，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说，你可以在《诗经》当中知道很多鸟兽草木的名字。比如说《诗经》的第一句话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雎鸠是什么？可能你不太了解。但是当诗人或者一位士大夫，他站在河边听到一种鸟发出“关关”这样的叫声时，他就联想到了漂亮的女子，联想到了窈窕淑女。
▲ 鱼鹰
那雎鸠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它不是今天的斑鸠，不是我们小区里早上像鸽子一样发出“咕噜咕噜”叫声的斑鸠。那它是什么呢？它是鹗，叫做鱼鹰。
古人会给动物起很多的名字。现在有时候大家看到猛禽就叫老鹰，这件事挺可怕的，因为你看什么都是老鹰。但是我们古人非常了不得，他们搞的是最早的分类，你看我们的汉字就有这样的特点。汉字里有鹰、雕、隼、鹗、鸢、鸮，非常有意思。说明什么？说明在古人的眼里，它们可不全都是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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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
你看我们的汉字当中有鸟字旁、虫字旁、鱼字旁、马字旁。在鸟当中，尾巴比较短的就是雀，雀这个字的下边是隹，隹的意思就代表它是短尾巴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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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豹
汉字中还有反犬旁和豸字旁，金钱豹的豹就是豸字旁，什么意思呢？这是古人把长得像狗的动物归到反犬旁里边，把长得像猫的动物归到豸字旁。过去“猫”这个字是豸字旁加一个树苗的苗，但是我们现在把它改成反犬旁了，当然这是后话了。但是我们依然可以通过汉字深刻地理解古人的智慧。
所以在上古时代，在我们产生了象形文字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宗们就开始进行一项工作，叫分类。古人为什么让你去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说让你今天没事干去观观鸟，看看兽，认认花草？不仅如此，更重要的一点是，当你对一草一木一虫一鱼一鸟一兽都了解了以后，你就能写作文了。你可以借用小蚂蚁表示自己很柔弱，用一只老鹰、猛禽代表你的心情很强悍。你可以用动植物打比方、作比喻。
所以当你读到《诗经》，当你认识到在自然界当中有这么多动植物的时候，你能够写出更好的诗词、更好的文章，甚至还能陶冶你的情怀。这是古人讲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功效。还有一点，就是通过了解各种各样的动植物的知识，我们可以清楚今天科学层面上的分类学，还能够掌握一套学习方法，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那么古人过去所做的事情，我们今天到底还要不要做？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一大家个问题：大家知道唐诗有多少首吗？有人会说唐诗三百首，因为有一本书叫《唐诗三百首》。但其实，唐诗可不只有三百首。
过去康熙皇帝组织了一帮人编撰《全唐诗》，把所有的唐诗都收录在一起，一共有四万八千九百多首。现在真正保存下来的唐诗差不多是五万五千首，在这五万多首唐诗当中，专门写鸟的唐诗就有将近七千首。所以可想而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重要性。
▲ 左：黄鹂 右：白鹭
大家都听过“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句诗很有意境。古人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黄鹂，出了门就能看到白鹭。但是在今天，你把窗户打开的时候，能看到黄鹂吗？所以我们今天生活的环境跟古人生活的环境不可同日而语。今天大家可以拿着手机、iPad，可以看各种的东西。虽然古人没有这些，但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是充满鸟语花香的，而我们今天跟大自然却渐行渐远。
所以古人写的很多唐诗、宋词，都跟自然有关系，跟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花花草草有关系。了解这些动植物能够让我们的心情变得更好。
对鸟兽草木的科学分类
汉字的偏旁部首，可以说是四五千年前的古人对鸟兽草木的一种分类。我们今天用的科学系统的分类和古人的分类非常相似，但它出现的时间非常晚。
西方第一个开始提出分类学的科学家叫约翰·雷（John Ray），他是英国的一个博物学家。在17世纪中叶，他提出了分类学的思想。他想，自然界中有这么多的动物、植物，我是不是应该把它们归到不同的类群当中？比如说鸟就是鸟纲，哺乳动物就是兽纲。因此，他第一次提出了科学史上分类的概念。
每过一百年，分类学和进化学界都会出现一个伟大的科学家。第二位科学家是18世纪瑞典的一位伟大的生物学家，他叫卡尔·林奈（Carl von Linné）。他用一门死了的语言——拉丁语，来给动物、植物命名，并创立了双名命名法。从此每一个物种都有一个唯一的学名，比如人的学名是Homo sapiens，意思是有智慧的人。Homo就是我们人的属名，sapiens就是我们的种加词或者叫种本名，就是智慧的，两个词拼在一起就是一个物种的学名。
又过了一百年，在19世纪出现了另外一位伟大的生物学家，他就是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早在达尔文二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跟着小猎犬号去周游世界。他到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地方，叫加拉帕戈斯群岛。在那里，他看到了岛上很多不同的象龟，这些象龟的体形、大小、状态都是不一样的。后来在1859年，他正式出版了一本书叫《物种起源》。
也就是说，在达尔文之前，大家认为人是神创造的，是上帝创造的。但是达尔文提出人是进化、演变来的，不是谁创造出来的。如果说是谁创造，那一定是大自然创造的。这就是生物进化的观点。
达尔文跟我刚才讲的那些中国的古人一样，他们不断地到大自然当中去，观察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矿物、岩石，甚至包括恐龙的化石，并将它们采集起来。这些东西今天都放在了大英自然博物馆当中，所以大英自然博物馆馆藏好几千万，这都是几代科学家的收集。
▲ 骡子
又过了一百年，出现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生物学家，他叫恩斯特·迈尔（Ernst Mayr）。他提出了生殖隔离的观点，并真正地提出了生物学的物种概念。换句话说，你和猫、你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这是因为你跟它不能够交配繁殖。马和驴虽然可以交配，但它们生出来的骡子并不能够继续繁殖后代，所以马和驴之间仍然具有生殖隔离。这就是种的概念。
种的概念下边是什么概念？是亚种（subspecies）。大家可能听说过马来虎、印支虎、东北虎、华南虎、苏门答腊虎、爪哇虎、里海虎等这么多虎的名字，但是全世界有几种虎呢？只有一种，它就是虎，你也可以管它叫老虎。它是一个种，下边有9个不同的亚种，它们之间可以互相繁殖，当然其中有3个已经彻底灭绝了。这就是种和亚种的概念。
所以恩斯特·迈尔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生物学家，他跟其他的几位，像杜布赞斯基、辛普森，共同成为了现代综合进化论的奠基人。在达尔文以后，我们把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等引入到生物学研究当中，产生了现代综合进化论。西方就是这样建立了一套科学分类系统的。
从亲近自然中掌握学习方法
中国人建立博物学系统比西方要早得多，而且中国人更看重的是人和自然的交流、人和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大家一定要多去大自然当中，去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是有我们人类自己，还有很多其他的生命存在于这个地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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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在你的小区当中，你可能会看到麻雀、喜鹊、乌鸦，但是你有没有注意过麻雀身上哪块是黑色的？你有没有注意过北京的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秃鼻乌鸦、白颈鸦、达乌里寒鸦？甚至喜鹊也是一种鸦，也属于鸦科鸟。你有没有观察过它们之间的差异？
当你对这些事物有所了解之后，就意味着你正在观察这个世界。所以自然观察也好，分类学也好，它们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习方法。当你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时候，你就掌握了这样一套方法。
你不能光看书本，你得进入到自然环境当中去实践。今天大家都习惯于低着头看手机，你有没有仰望星空？你有没有看看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所以走进大自然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这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是有益的。人类本身就是动物当中的一个物种，所以亲近动物、亲近大自然是人类的天性，是自然的属性。
还有一点很重要。在你观察自然界的鸟兽虫鱼的时候，你一定会比较。比较也是一个重要的方法，很多同学自己从来不去对比研究。爸爸妈妈告诉你说这个东西可以吃，那个东西不能吃，但是你只是知道它能吃或不能吃，你有没有比较一下能吃的是在哪些方面？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它不能吃？这就需要你把眼前看到各种各种凌乱繁杂的东西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所以当我们拿着望远镜去观鸟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这种比较学习的过程和能力。为什么呢？过去，你认为麻雀就是一个土了吧叽的鸟。但现在，当你拿着望远镜，拿着观鸟手册这些工具书的时候，你可以识别出树麻雀、家麻雀、山麻雀、鹦嘴麻雀这些麻雀的区别。你会发现，过去你忽略了很多的细节，把很多东西丢失了。
这对于大家来说就是一种学习能力。你需要有拿着望远镜、观鸟手册这些工具去自己探究的机会，这个过程很有意义。所以，我希望通过大家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去认识、了解大自然。
我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认识一个小朋友，他很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动物。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去动物园，去北京自然博物馆。长大了之后，他就看书、拿着望远镜去观鸟。到了大学，他开始琢磨着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情。于是，他就给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一位教授写了一封信。
这个老师是研究蝙蝠的，他在信里问老师，蝙蝠为什么喜欢吃水果？蝙蝠为什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昆虫？蝙蝠对人类有好处吗？它对我们有没有帮助啊？他问了很多问题。所以这个老师就让他来到了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他开始跟着这个老师去爬山，去钻山洞，去了解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看到了各种各样蝙蝠。
2003年，他抓到了一只蝙蝠，因为这个蝙蝠的耳朵非常宽大，所以当时认为它是亚洲宽耳蝠。结果后来用现代的生物学技术，也就是DNA检测后发现，这个蝙蝠跟我们平时说的亚洲宽耳蝠完全不一样。它们的基因居然相差了30%，这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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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宽耳蝠
所以，他又开始拿着这只蝙蝠去研究，研究它的头骨、它的耳朵、它的叫声。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它不是亚洲宽耳蝠，而是一个完全没有被科学家发现和命名的一个新物种，所以给它命名为北京宽耳蝠。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观察自然的过程当中，最大的乐趣是自己能够得到满足，获得收获。我把这个收获称为random harvest，意外的收获，随机的收获，是你根本就想不到的收获。同样，做任何一件事情，一定要提前准备，要先想一想你可能得到的一种预期结果。同时，在观察的过程当中一定要记录。你可以通过纸笔记录，可以通过照相机记录，哪怕拿着手机说两句话，它也是一种记录。
掌握了这些方法，你们不仅可以观察鸟兽虫鱼，还可以更好地学习语文、政治、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目，因为所有的方法都是相通的。
所以最后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在亲近自然、了解自然的时候，一方面可以了解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认识到古人的智慧。另一方面还可以掌握现代的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让你在学习过程中事半功倍，取得更好的成绩。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获得内心的喜悦，内心的舒坦，内心的快乐。
当年发现北京宽耳蝠的这个人，他后来长大以后仍然从事动物学的研究，仍然在博物馆当中做科普。他今天就站在你们的面前，这个人就是我。我今天得到的这种快乐，对我而言是一种最大的安慰，因为当年我也不知道我居然能够像达尔文、林奈那样发现新的物种。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件事，最重要的是能够让你一辈子都非常快乐。我们一定要像那些动物一样，找到自己的生态位，清楚自己的位置。
最后想用一句话告诉大家，所有的朋友都可以博学，但是更重要的是博爱，最终你一定会博雅。所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