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旅行过了?

2022-01-28 星期五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徐菁菁

几年前,我在格鲁吉亚和一位当地导游闲聊,她抱怨导游行当越来越不好做:“我曾接待过的一个客人,带着一个笔记本,对我们要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提前做好了功课。”虽然我不是那么好学的旅行者,但我理解这种行径。好几次出远门前,我已经用Google地图研究了上百次我将要居住的街区,对每一天、在哪个时段、要去哪儿干什么、早中晚三餐怎么解决都了然于心。
台湾摄影师阮义忠说,旅行的乐趣有时不在找到了什么,而是让自己迷失在未知之境。可是,在过去100年里,“未知之境”已经变得越来越稀有。多年前,《国家地理》杂志出过一本合集,叫《有待探险的世界》,收录了该杂志上世纪30年代前发表的一些文章。在旅行的1.0时代,旅行家们钻进刚刚打开的图坦卡蒙陵墓,在中亚的荒漠里邂逅酋长和毛拉们。内罗毕的街头,受惊的斑马在狂奔,狮子看到人会吓得逃走,花豹追着家狗,一直撵到门廊前面来。

《沙漠驼影》剧照
《卫报》记者西蒙·温切斯特在为这本集子写的序言里描述了2.0时代的旅行。那时候,旅行已经不等于冒险,但依然充满奇趣。17岁,温切斯特第一次在甲板上看到美洲大陆:“眼前的一切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异国气息,那样的浪漫,那样的陌生而又奇妙。”1966年,他乘小帆船渡过尼罗河去帝王谷,换乘轻便马车到达图坦卡蒙墓,给不大管事、正在吃西瓜的守卫一点小钱,就能独自下到墓室中看石棺。第二年,游客中心就建了起来。旅馆里有了空调。水翼船和柴油汽车来回穿梭。法老一天要接见数以千计的游客了。
1972年,26岁的托尼·惠勒和22岁的莫琳·惠勒踏上了他们的蜜月之旅。他们从英格兰出发,沿巴尔干半岛穿越欧亚大陆,自驾或乘火车、巴士、人力车、船,经过新加坡、印尼,最后回到澳大利亚悉尼,耗时9个月。这次旅行让他们创立了《孤独星球》旅行指南。手握一本指南,旅行进入了3.0时代。

《爱在黎明破晓前》剧照
西蒙·温切斯特感慨:“旅行的浪漫色彩,不久之前还是那样强大的一种动力,在目前这种形式的旅行中已经荡然无存……”在《孤独星球》如日中天的年代,曾有人批判说,恰恰是旅行指南使人们变成了孤独星球:“……人们在研究旅行指南,这根本不是旅行,不游览任何书里没推荐的风景,不去任何第139页里没有提到的地方,不跟任何本地人说话,不结识新的朋友。多么孤独的旅程,怪不得叫孤独的星球……”
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当旅行指南还印在纸上,它们所能够提供的还只是以文字形式记载的基本信息。你需要从每个词条有限的介绍中,估摸自己感兴趣的景点,从十多页的餐厅名单里抓阄碰运气。白纸黑字之外,远方还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间。换而言之,这就是温切斯特所说的“浪漫色彩”。

插图|Jessie Lin
还记得当初在罗马,我去了毫不起眼的圣克莱门特小教堂。在《孤独星球》三五行字的介绍里,我得知这座天主教堂的地下室有一座密特拉神坛。但指南并没有告诉我,地下室里的那条古罗马引水渠仍在工作。当我将手伸进敞开的水渠中时,清冽湍急的流水让我心头猛地一激灵,疑心它会嗖地把我卷回2000年前去。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孤独星球》言简意赅地说,阿夫罗夏伯古城遗址以前是粟特人的王宫。我抱着随便瞧瞧的心态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壁画上泛舟的唐代仕女,只觉得“丝绸之路”四个字从未如此具体而清晰。这些意想不到,都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高光时刻。
然而……如果你不幸看到了我写下的上述文字,未来,当你到访这些地方的时候,你将无法拥有我的同款惊喜。

旅行的乐趣有时不在于找到了什么,而是让自己迷失在未知之境(视觉中国供图)

而这就是互联网高度发达的时代,我们最常体验的旅行4.0版。互联网让每一个人都成了旅行指南的创作者。论坛、点评网站……海量的平台和存储空间让人们有机会事无巨细地分享旅行中的一点一滴,不仅用文字,还有照片!于是,你会提前欣赏你将看到的四时风景,知道你相中的小馆子会有怎样一位老板,甚至了解如何和他打交道会让你获得一份赠饮。
400多年前,徐霞客第一次游黄山时:“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和先人的闲情相比,我们的旅行变得无比忙碌。互联网的馈赠让我们以全知全能的姿态投身于远方,于是,时间和金钱的使用效率被推到了极致:最著名的景点一一走过,有特色的小店不能漏掉,网红餐厅也需尝一尝。
在这所有的地理坐标间奔走的间隙,我们还需要抽出时间遣词造句、整理照片,把它们发布到社交网络上。这还没完——我敢打赌,你一定在旅行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掏出过手机,检查点赞的数量,回复热心读者的评论。在这一刻,“去过”的意义压倒了一切,“身处此地”的感受变得模糊且难以捉摸。于是我们给旅行绑定了这个词:“打卡”。


法国作家乔里斯-卡尔·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的小说《流逝》(A Rebours)中的一个人物德埃桑迪斯公爵着迷于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心血来潮决定去伦敦旅游。在巴黎火车站,他买了本《伦敦旅行指南》,逛了家英国酒吧,在英国小餐馆里吃了个便饭,然后突然决定回到巴黎郊外的别墅。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从指南、酒吧与餐馆的体验中收获了伦敦,如果真的前往,等待他的可能只有失望。
换在今天,德埃桑迪斯公爵式的担忧总在现实中上演。海量网络旅行攻略会把我们的期待推到极致。尤其是那些完美的照片,它们拍摄于最好的天气,选择了最恰当的角度,还有精心设计的滤镜加持。当我们终于翻越山海,到达了它们所呈现的地方时,内心往往会遭遇一点失落:“原来它没有那么美”“原来人那么多”“这里是不错,但……也就这样吧!”

《爱在日落黄昏后》剧照
几年前,我孤身一人在里约热内卢出差,写一篇关于这座城市的旅行地理稿件。刚开始的两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城里有雾霾,瓜纳巴拉湾的景色看上去不过如此。我不懂葡萄牙语,四处碰壁,被采访对象放鸽子。更重要的,我始终很紧张。我在网络上看到了太多这样的旅行提示:不要戴任何首饰;不要带护照出门;不要带太多现金,以防抢劫;现金也不要太少,以免激怒劫匪。这些我都照做了。我还无数次在脑海里温习那些我学到的Tips:遭到抢劫时,不要看对方的眼睛,默默把东西,以较慢的动作递给他。后来我意识到,面对这座城市,我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一书里说:“我们从旅行中获取的乐趣或许更多地取决于我们旅行时的心境。”所谓旅行的心境,最主要的特征是感受力。“我们怀着谦卑的态度接近新的地方。对于什么是有趣的东西,我们不带任何成见。”而网络时代的“打卡”式旅行,最可怕的地方恰恰在于,我们可能是带着某种成见出发的,忽视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我们不断地重复前人的路,从未走过自己的路。
完成稿件的使命让我在里约热内卢待了两个星期。这个时间的长度对于绝大多数旅行者都是奢侈的。雾霾散去,我欣赏到了无与伦比的蓝天、碧海、山川、密林。我参加了只有当地居民才参加的桑巴舞学校的社区活动。我去贫民窟和居民聊了天。尽管我还是不敢在天黑时独自出门,但我学会了在午后拿着一杯Caipirinha酒,优哉游哉地逛过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街区。在里约的最后一天早上,我坐在一个小广场里等待姗姗来迟的采访对象,内心强烈地期盼着他失约,好让我能用这最后的几个小时再一次投身于这座城市的怀抱。
作者说:互联网消灭了未知的旅行,这会儿抱怨这个似乎有点矫情,毕竟,疫情干脆消灭了旅行。临近假期,朋友圈和微博上已经开始涌现大批躁动不安,又不得不安静如鸡的灵魂。希望明年此刻,疫情消散,各位能如愿“打卡”。
蠢蠢欲动的诸位,请留言分享最难忘的旅行经历。

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3期)







排版:然宁 /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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