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历尽沧桑的阿瓦人死于新冠

2021-08-08 星期日




他的友好和平静展现了人类可以成为的最好的模样。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上个月16日,巴西亚马孙雨林中的阿瓦部落(Awá)长老Karapiru死于新冠。他躲过了灭门屠杀、忍了十年孤绝的亡命路、在茫茫雨林中和同样幸存的儿子不可思议的重逢……最终,命运将他从这个无望的世界带走,与祖先相聚。
 
尽管Karapiru生活的村里所有原住民都已接种疫苗,他还是在医院隔离区死了。“他远离自己爱的人和族人,带着他坎坷的命运故事走了,只留下磨难与孤独的回响。”《美国国家地理》作者、作家Scott Wallace在Karapiru的讣闻中写到。Wallace也是位原住民权益的捍卫者,著有《Uncontact Tribes》(不曾与外界接触的部落),呼吁保护、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写作和工作中曾多次拜访Karapiru。

Karapiru出生于1940年代末50年代初,没人知道具体时间,当时阿瓦人还没和外界接触。研究阿瓦人语言的巴西语言学家Marina Magalhães在2001年结识Karapiru,两人成了挚友。“他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之一,喜欢拥抱他人。这在阿瓦人对待非原住民的态度中并不常见。”她回忆。

Karapiru在绝大多数照片中都露着大大的笑容
 
Karapiru的亲戚告诉Magalhães,过世前一个月,他去拜访了儿子的村落,回来后村民们一起抗议挤压原住民土地的新政策,大家认为打过疫苗后在集会上遇见其他部族的成员是安全的。但事后光他们村就有12人被检测为阳性。
 
这位老人的离世让许多人痛心不已,他传奇的经历和强大的内心曾激励了许多人。
 
Karapiru的本意是鹰。尽管名字象征着他有出色的视力,但他无法预见降临在族人和自身上的悲剧,无法想象有一天会家破人亡,自己带着背部枪伤遁入雨林深处,更无法想象这只是长达十年孤寂亡命生涯的第一天。
 
阿瓦部落生活在巴西东北边,Karapiru祖先的土地在马拉尼昂州(Maranhão),位于赤道亚马孙森林和东部稀树草原之间。对阿瓦人来说,这片土地只有一个名字:Harakwá——“我们知道的地方”。
 
今天,阿瓦部落大概只有520人了,他们狩猎野猪、貘和猴子为食,带着6尺长的箭穿梭在雨林中,也采集坚果、浆果和蜂蜜等,但不碰秃鹰、蝙蝠和三趾树懒。他们在夜间点燃树脂制成的火把在雨林中穿行。阿瓦人收养成为孤儿的小动物当宠物养,和南美浣熊一起睡在吊床上,跟绿色长尾小鹦鹉分享一个芒果,女性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卷尾猴和吼猴,哺育小猪也是常事。

阿瓦人会收养成为孤儿的野生动物

他们的一年分为太阳季和雨季。雨水由神明maira控制,她掌管着天上的水库。满月时,男人披散着深色的头发,召唤秃鹰王一起举行一整夜仪式,在唱诵中进入出神状态,和神明交流。
 
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方式被认为是雨林平和生活的象征,但从1960年代开始,一切都被戏剧性的打破了。美国人在广袤雨林中找矿,在例行巡查中,直升机中途需要加油,于是降落在没有树的卡拉加斯山顶(Carajás)。一位地质学家注意到一块黑灰色的岩石,认为它是铁矿。后来发现,他们脚下的土地是世界上铁矿极为丰富的地方之一。这个巧合发展成由美国、日本、欧洲和世界银行通力合作的开采项目。很快,这片土地被挖开,外人涌入,还建了一条长达900公里、穿过阿瓦部落土地的铁路,用于运送工人和矿石。日后,这里成了在太空中也可见的世界最大露天矿。

NASA的卫星拍摄的卡拉加斯露天矿

这对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来说是毁灭性的,大量外人涌入定居,土地越挖越深,开采面积越来越大,河水被污染,古树当柴烧。“Harakwá”,那个阿瓦人知道的地方,成了一个被污染的泥泞地狱。
 
在这之前,绝大多数阿瓦人从未和外界接触,他们是巴西最后几支狩猎-采集部族之一,如今成了世界上受到威胁最严重的部族之一。进军雨林的开采者不只粗暴,还谋杀阿瓦人。后者目睹自己的土地被毁、亲族被“karaí”——被非原住民杀害;对那些来求财的人而言,阿瓦人就是个障碍物。所以屠杀开始了。
 
根据原住民保护组织Survival International的说法,一些农场主在面粉里掺了杀蚂蚁的毒药送给阿瓦人。更血腥的是直接射杀,当着他们家人的面。Karapiru的遭遇就是如此。
 
Karapiru曾以为自己是家族中唯一在屠杀中活下来的人。杀人犯要了他妻子、儿子、女儿、母亲、兄弟姐妹们的命。他后背受伤,逃入雨林深处。“我没办法给伤口上药,够不到,饱受折磨,”他1992年时告诉Survival International的工作人员Fiona Watson,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流着血。我完全想不通怎么会没感染,一定是有神明相助。我总算逃出了白人之手。”

被非法伐木破坏得不堪入目的阿瓦人家园

之后整整十年Karapiru一直在逃亡,他走了将近400英里,穿过马拉尼昂州的森林、山丘、平原、沙丘,还有流向大西洋的河流,担惊受怕、挨饿、忍受孤独,“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他告诉Watson,“没有家人帮我,没人可以说说话。”他靠蜂蜜和一些小型鸟类果腹。晚上,吼猴在树颠叫,他就睡在树枝间,生怕被人发现。悲伤和孤独太难承受时就轻声和自己说话,或在走路时哼简单的曲调,“有时候我真不愿还记得那些事。”
 
十年后,Karapiru在巴伊亚州(Bahia)一个小镇郊外被一个农夫发现,当时他正穿过一片被烧焦的森林,带着弯刀、箭、盛水的器具和一点烟熏野猪肉。两人打了招呼。
 
Karapiru跟着农夫回到村里,一个好心的当地人让他做杂务换取住宿。他们给饿坏了的Karapiru吃了他从没吃过的木薯、米饭、面食,还给他喝咖啡。Karapiru爱上了这些食物:“非常好吃!我吃了很多很多!”在小镇上的日子让他逐渐了解白人的生活方式——给他住宿的农场主是睡在床上的,他觉得这可太不舒服了。
 
消息很快传开,一个孤独、不知名、说着没人能懂的语言的印第安人,从森林里冒了出来。农场主联系了巴西国家印第安基金会FUNAI,它是世界著名的原住民保护组织,致力于保护不曾和外界接触的部落。

他们仍旧艰难地维系着传统生活

一位人类学家前来拜访,Karapiru跟他讲自己的遭遇,但后者听不懂他的语言。他判断Karapiru属于阿瓦-卡诺艾罗部落(Avá Canoeiro),于是基金会把Karapiru送到巴西利亚(Brasilia)跟阿瓦-卡诺艾罗人见面,但双方仍没有共同语言。
 
基金会时任主席Sydney Possuelo对阿瓦人已有研究,通过Karapiru的肢体语言和行为方式判断他很可能是阿瓦人,于是找来一位名叫Xiramuku的阿瓦人。
 
正如“鹰”无法预见漫长的折磨,他也没预料到生命中即将到来的喜乐。这位阿瓦人翻译不仅懂得Karapiru的语言,他还用他们的土语喊了他“爸爸”。Xiramuku竟正是他的儿子,他也在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由基金会成员抚养长大。他同样以为家人都死了,他记得看到父亲后背受伤,推测他也死了。
 
 “两人相认的时刻太动人了,”Possuelo回忆,正是这样的时刻和Karapiru的坚韧启发了许多人,也给许多原住民保护组织信心和动力。
 
Possuelo认为让Karapiru在逃亡中活下来的远不止坚韧,“这个印第安人很幸运,”Possuelo告诉Wallace,“正是他朴实、仁厚的气质让遇见他的农人放下戒心,给了他食宿和善意。要知道,历史告诉我们,印第安人和白人邂逅,结果通常都是印第安人的死亡。”
 
Xiramuku说服父亲离开农夫的家,和他一起住到阿瓦人的村落Posto Awá。他后来搬到临近村落Tiracambu,有了自己的小家。运矿石的火车隆隆声在这两个村都清晰可闻,但不论如何,在漫长的孤绝生活后,Karapiru终于又过上了阿瓦人的生活:吃雨林猎物、睡吊床、养猴子。他再婚,又有了孩子, “我和族人在一起感觉很好,”他告诉常来探望的原住民保护组织:“这么多年后我又找回了儿子,非常高兴。”

车身长达两公里的矿场货车

许多人类学家、语言学家也来探访Karapiru,希望通过他了解更多阿瓦人文化,Wallace是其中之一。“我想起自己的家人就无比心痛,”Karapiru告诉他。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但“他眼里闪着光,充满好奇,当他说起可怕的遭遇时语气里丝毫没有苦涩和厌恶”,Scott Wallace写到。
 
这也令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担心让Karpiru谈论曾经的传统和伤痛记忆是揭他的旧创、二次伤害,“他开始说话、微笑着,我当时想,他不是应该受到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吗?但他知道我不是敌人,对我没有怨恨,他宽广的心胸让我震惊。经历这一切仍能拥有原谅的能力,这需要多么宽阔的心胸啊!” Watson回忆道。Survival International认识他的人也都认为他“超乎寻常地温暖、充满善意”。
 
得知他过世的消息,许多和他交往过的学者、保护组织成员纷纷发文悼念,他们说的也不谋而合:“他常常和其他阿瓦人远远地看着我工作,当我望向他时,他总是带着笑容。”语言学家Magalhães回忆道:“在我看来,Karapiru通过他的友好和平静向我们展现了人类可以成为的最好的模样。此外当然也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在极端环境中可以有多坚韧。”

Karapiru和第二任妻子以及他们的孩子

巴西原住民宣教协会(The Indigenist Missionary Council CIMI)的Madalena Borges也和Karapiru非常熟,“他总是很平静,没有恶意,微笑着,很友好,接纳每个人,温言软语。”
 
或许正是因为丰富的经历,让Karapiru能一眼识别出邪恶入侵者和阿瓦人的同情者。对后者,他会带着温暖的能量和爱展现打动人心的笑容,就像许多人记得的那样自信地拍拍胸脯打招呼:“Karapiru, katu, katu?”(我是Karapiru,一切都好,你呢?)
 
尽管他和阿瓦人展现了超凡的坚韧和适应力,但他们的困局远未结束,新冠加重了这一切。车身长达两公里的火车日夜轰鸣在铁轨上,动物们逃得远远的,白人还用枪射杀它们,阿瓦人没有猎物只能忍饥挨饿。“一切都在死去。”一个阿瓦人最近告诉Watson。

满目疮痍的土地

2012年英国著名演员Colin Firth和Survival International一起发起了保护阿瓦人和他们的土地的行动,Colin Firth说:“阿瓦人的森林被非法砍伐,伐木者杀害阿瓦人。他们的弓箭完全不是枪的对手。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这两者的相遇都意味着一个原住民族群从地球上消失,但我们要确保这一次不会。”两年后,他们迎来了短暂的胜利,巴西军队赶走了阿瓦人土地上的盗伐者。
 
但新总统博索纳罗的政策不利于原住民,被赶走的人又大量回涌,“Harakwá如今看起来就像世界末日。”Survival International的一份报告中写到。
 
Karapiru在世时也担心自己女儿的未来:“我希望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会再发生在我女儿身上,”他告诉原住民保护组织。
 
但他的愿望现在看来如同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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