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琪 本报记者 郝成 北京报道
“她就不进去了，她闻不得车里的味道，对这台车有恐惧。”解女士的丈夫杨先生解释道。
房车爆燃意外已发生快4个月，解女士还是不想踏入房车一步。
受疫情影响，房车旅行因其私密性、安全性，成为2020年旅游市场的一匹黑马。然而，“房车热”来了，房车事故也来了。
2020年4月，解女士夫妻二人来到自称是“法国卡莱尔中国总代理”的北京特里诺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特里诺公司”），花17万元购买了一辆二手的卡莱尔拖挂房车，并委托特里诺公司对房车进行改装。
8月下旬，夫妻俩把房车从北京拉回老家呼和浩特，准备载上母亲开始自驾之旅。还没等踏上旅程，意外惊现。9月3日清晨，夫妻俩把房车里的暖气炉打开，两个小时后，房车爆燃，“嘭”的一声巨响把睡梦中的两人惊醒。
爆燃后房车内部情况（受访者供图）
杨先生第一时间把燃气阀关掉，解女士迅速跳车并冲到位于隔壁居民楼二楼的母亲家，用冷水从头到脚冲洗自己，她感觉手面和脚面有些烧烫的感觉，鼻子和嘴又肿又灼。“我妈妈吓坏了，（我的）脸都是黑的。”
经医院诊断，事故造成两人深二度烧伤。“一般女孩都受不了自己的脸有损伤。”对曾是职业模特、拿过奖项、与张艺谋合作过的解女士来说，“发生这种事对我冲击很大。”
烧伤情况（受访者供图）
由于缺乏权威的事故认定，目前解女士与涉事代理公司的交涉陷入僵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代理公司销售经理认为流程符合要求，事故原因尚未明确，需要进一步走法律程序。
但2020年发生的房车事故不止一起。国内房车市场发展迅猛，重重问题也浮出水面。
房车热
杨先生算是自驾旅行的资深玩家，从1996年第一辆切诺基开始自驾之旅。认识解女士后，两人有过多次租车旅行的经历，也曾租房车去过美国一些国家森林公园，逐渐爱上“车外即世界，车内即是家”的生活方式。
曾经颇为小众的房车旅行，近年逐渐走进大众视野。“自由自在”是房车生活的关键词。“车轮上的家”，厨房、卧室、餐厅、客厅、卫生间一应俱全。时间上，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也因此，2020年暑期，房车游在惨淡的旅游市场中格外亮眼。飞猪平台数据显示，7月房车游订单同比增长超过120%，上汽大通旗下房车租赁平台订单数量同比增长107%，订单金额同比增长164%，马蜂窝房车游搜索热度上升了57%，网红房车营地格外受关注。
根据《2019中国房车产业蓝皮书》，2019年，中国房车保有量为13.9万辆，和2012年相比翻了近12倍，当年我国登记上牌的旅居车数量同比增长近70%。
房车市场迅猛的发展势头，让不少车企嗅到了商机。根据天眼查数据，我国目前经营房车业务的在业和存续企业5360家，过去两年新增企业2124家，宇通客车、中通客车、金龙客车、海格客车等国内知名客车制造企业纷纷进军房车市场。
但和欧美国家相比，我国房车市场仍处于起步阶段，保有量仅为美国的1%。美国正在使用的房车约有1250万辆，有超过900万个家庭拥有房车，光2019年的销量就超过了40万辆。
业内人士认为，中国的房车市场发展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车评人袁启聪指出，房车的主要受众是有经济实力的退休中老年人，这部分人群数量会越来越多，再加上中国国土面积那么大，“这个市场是有很大潜力的”。
但有潜力，也意味着“水不浅”，市场方兴未艾，风险也纷至沓来。
改装乱
这是杨先生的第一台房车，但入手以来，这台房车毛病不断，已经返厂维修了好几次：交车时水泵坏了，打不上水；提车后，负责显示生活区电瓶充放电情况的库仑计没有数值显示；第一次开空调时，发现电线因负载过大而发烫。
二人购买的卡莱尔拖挂房车外观（拍摄 陈玉琪）
改装是否合规、质量是否过关，是解女士和杨先生对手中这台房车的一大质疑。
房车爱好者王先生把全新的房车比作“毛胚房”，不管是进口房车还是国产房车，进行二次改装就像“装修”，在圈内十分常见。
据了解，要在国内使用进口房车，通常需要对水、电、气进行改装，车主一般会委托改装厂完成这一工作。
比如，使用变压器将110V电压转换为国内使用的220V；因气候原因，欧洲拖挂房车一般没有空调，国内车主需要自行加装空调；由于国内营地配置尚不完善，需要加大水箱容量、加装电池，来抵抗“水电焦虑”。
记者致电特里诺公司的销售及售后人员，其也表示，所有房车客户都可以过来改装，至于改装的流程，售后人员称：“这没有什么流程不流程的，客户要啥就给你改啥。”
解女士介绍，房车在入手之前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改装。“前面谁改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买的时候已经有空调了，我们就让（特里诺公司）加了一组电池，加大了一个水箱。”
但如何改装才是合规、安全的？标准却模棱两可。
我国现行的关于旅居车的国家标准有7部、行业标准有1部。“但这些标准仅仅是针对制造企业的标准，改装的话，这个属于真空的一个状态。”袁启聪说。
由于兼具“车”与“房”两个功能，房车的结构远比普通的汽车复杂，这也给质量安全、责任判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很多人用整车思维去看房车，我认为是有误区的。”袁启聪举例，很多车主把家用空调也装到房车上，“用家装的思维去改房车，这样风险很大”。
2020年，至少有两起房车事故见诸报端。5月，一辆经过改装的拓锐斯特房车在京台高速行驶过程中突然熄火，随后自燃，71万元的房车和车内30多万元财物烧毁殆尽。12月，重庆一辆房车在更换电瓶一周后两度起火自燃。
“房车从销售、售后到维修改装存在着各种问题，没有部门监管，也没有真正的行业规范。”解女士说，“我想通过我的案例，别让别人再发生这种事情。”
记者致电特里诺公司负责接待解女士二人的李经理，他表示，据他了解，解女士购买的是二手车，经过了几手，原车主对车辆进行过一些改装，交车前正常的检查流程“我们必须要走的”，“有流程单，她也都签字画钩了”。
解女士和杨先生则称，交车检查只是“溜一圈”，检查外观、内饰是否完好，空调、暖气是否正常运作，“意思是都能工作，就关上了”。
认定难
20年前，解女士在FORD 2000世界超级模特大赛中国选拔赛中获得最佳风采奖，还曾参与过张艺谋申奥宣传片的拍摄，但现在出门，她常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脸被墨镜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手上还戴着预防疤痕增生的手套。
“（碰到）特别热或者走得时间长了，脚面还有像针扎一样的疼痛感。”解女士说。现在在家，主要是杨先生做饭，“她不太敢碰火”。
摆在夫妻俩面前的，除了身心疼痛，还有事故认定的“头痛”。眼下，房车究竟缘何爆燃，事故到底如何认定，谁该担责，成为难点。
杨先生介绍，他在伤愈后于2020年10月29日第一次前往特里诺公司协商，对方经理表示“要内部商量一下”。
杨先生还说，自己通过邮件、电话与法国卡莱尔总部取得联系，后者称不负责售后服务，并提供了一个卡莱尔中国区经销商的邮箱，表示中国进口商将联系他们查看车辆，至今还未有人与其联系。
记者向法国卡莱尔公司发去采访邮件，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回复。
疑似出现燃气泄漏的取暖系统（拍摄 陈玉琪）
特里诺公司的李经理则认为，事发现场是在内蒙古，但解女士把车拖到了北京，9月3日出事后并没有及时报案。
解女士解释，当时事发突然，由于伤势严重，两人急于就医，当天就没有报警，他们在两天后拨打了119，消防部门到现场进行了勘查，初步判断爆燃的原因是房车的取暖系统燃气泄露。
李经理却质疑事故发生的原因，他介绍，暖气炉的品牌在欧洲有将近60年的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炉子的管道是在车外的，燃气进不到车内，暖气炉也有多重保护装置。
湖北今天律师事务所律师、合伙人胡俊杰表示，火灾事故认定书是公安机关消防机构确定火灾责任的证明。作为证据，法院可以参考第三方鉴定机构出具的鉴定意见，但鉴定不具备国家认可的当然效力。
安徽晟川律师事务所律师余智明则建议，当事人可以在诉讼阶段申请法院委托专业的鉴定机构对事故成因、车辆缺陷问题予以鉴定。如果属于产品缺陷引起的损害，在当事人不存在过错的前提下，产品生产者、销售者应承担赔偿责任。
在袁启聪看来，爆燃事故发生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二手经销商是否对车辆做了定期维修保养、暖风机是否因为使用不当而出现接触不良、是机器本身的问题还是管道的问题。“最好是由经销商和事主一起去找一个第三方机构做个鉴定，鉴定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李经理希望解女士二人走法律途径，让法院找鉴定机构鉴定，“你说是我的问题，你一定要找一个大家认的鉴定机构，证明是我的问题”，“是谁的责任咱们谁承担”。
解女士和丈夫却表示，由于鉴定可能需要对车辆进行拆解，但特里诺公司现在连基本的沟通都不理睬，他们不敢轻易做鉴定。
但李经理说，“公司一直开着门”，双方进行了多次沟通，自己没有“人间蒸发”。
此外，解女士还质疑特里诺公司存在虚假宣传。她称购买前，销售人员说该车2017年上牌，他们是第三任车主。后来，夫妇二人通过该公司代办过户手续，拿到机动车登记证书后发现，该车实际是2014年1月出厂、7月第一次上牌，后于2017年、2018年、2019年三次转让，夫妻二人已经是第五任车主。
“当时我们质问过销售为何撒谎，销售说他没看过绿本（指机动车登记证书）。因为当时已经结清全款，车也过户，我们只能被动接受。”解女士说。
李经理则表示，车主拿到绿本之后并没有质疑。“看车的时候你看了，绿本交给你了，签字了，对吧？你第一时间为什么不说？”
路还远
把车拉回北京前，解女士夫妻二人请公证机构对车内情况做了证据保全，“我们也没想讹钱，就是想一块商量一下怎么善后”。目前，双方均表示将通过法律程序来厘清事故原因和责任认定。
在业内人士看来，房车行业的“善后工作”也需要提上日程，房车改装的空白地带终归要树起“防护栏”。余智明指出，要规范这一市场，立法层面需要健全的法律体系，目前《二手车流通管理办法》也正在修改，他还建议买方在购买二手车时，委托专门的评估鉴定机构对车辆情况作出评估鉴定。
对于行业前景，圈内人依然翘首以盼：“房车是不可以copy的。”袁启聪认为，由于中国人和欧美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中国房车各方面的配置和装备已经是全球最高规格的了，房车生态模式也会是全球独一无二的。
但现实是，中国人日益增长的“房车自由”需求与改装市场不规范、基础设施不健全之间存在着矛盾。
以和房车发展相辅相成的营地建设为例。根据《2018中国露营地行业投资报告》，截至2018年，中国汽车露营地保有量1239个，有一定规模、能正常运营的露营地不足600家。对比欧美，美国2017年露营地保有量达2.7万个、欧洲约2.5万个，数量差距明显。
三年前，房车爱好者王先生花了35万元，入手了自己的第一台房车，从山东出发，经西安、成都、拉萨，再由西宁、兰州返回。停靠过布达拉宫后的公园停车场，也停靠过青藏线国道上的无人区，还停靠过费用不低、堪比住酒店的房车营地。
满足水电补给只是房车营地的基本功能，提供休闲娱乐、打造房车文化，才是房车营地留住游客的长久之计。以美国最大营地服务商之一KOA为例，KOA营地为车主提供烧烤、自行车租赁、篝火、游泳池、划船、钓鱼等服务设施。
但王先生认为，国内很多房车营地其实就是个停车场，连基本的房车排污口都没有，更不要奢望房车旅游的相关娱乐设施。“现在的房车营地，挂羊头卖狗肉的较多，借房车之名开发房地产更赚钱。”
2019年9月，文化和旅游部已发布《自驾游目的地等级划分》《自驾车旅居车营地质量等级划分》两项行业标准，但在房车一族看来，中国房车行业赶超欧美市场的路，依然还远。
（编辑：黄玉璐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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