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现场 | 「我发布了一条手语视频,第二天,我上了热搜」

2021-07-27 星期二


杜银玲是一名 33 岁的手语导师,常居北京。她也是一位听障人士。


河南郑州及周边地区因极端降雨暴发水灾后,杜银玲率先通过社交软件,在网络发布手语版视频,向当地听障群体普及如何求援。这一举动登上了热搜。事实上,她已经坚持制作相关的视频多年,但公众对视听障碍群体的关注,似乎更容易在灾害来临时被唤醒。

 

通过《T》中文版编辑部,我见到了杜银玲,以及协助她接受采访的手语翻译。起初,我只敢在她面前使用「听障人士」这样的称谓,她却十分自然地自称「聋人」。在她看来,面对聋人时的「小心翼翼」其实代表着聋人和「听人」—— 这是他们对无听力障碍人士的称呼 —— 之间的地位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正是她试图通过手语教育消除的。


她爱笑、养猫,参加过全程马拉松比赛,也常在朋友圈分享生活点滴。她说:「如果你也会手语,可以大胆地来同我们打招呼,我们会感到非常开心。」

 

因为几天前的手语视频,杜银玲收到了多家媒体的采访邀请。但成名并不是她的追求。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了网站编辑的工作,主动成为一名手语知识普及者。杜银玲认为,自己不仅是在教授手语,聋人与听人间的知识沟如果能被缩小,他们的距离也将被拉近。

 

灾难面前,帮助听障群体,光靠杜银玲和她的手语视频是远远不够的,但她认为这恰恰是自己「出圈」的意义:更多听人因为她而尝试了解、甚至学习手语,更多聋人因为她获得平台支持,更多媒介因为她投以关注。听不到声音的杜银玲,看得到更远的光景。


以下是杜银玲的自述。

 


我是「杜杜」。7 月 20 号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家刷着微博和朋友圈,看到很多关于河南暴雨的文字和触目惊心的图像。我当下的第一反应是,要为受灾的聋人群体做点什么,让他们知道身处危险时该如何求救。虽然当时微博上已经有不少在面对水灾时该如何自救的文字科普信息,但很多聋人看不懂汉字 —— 尤其是上了年纪、受教育程度低的老人,他们还是需要通过手语获知信息。于是我坐在家里饭桌上,迅速用手机录了一段手语视频,来不及编辑,21 号凌晨在微博平台发布。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自己上热搜了。
 
在社交媒体上,我是手语知识普及者。很多人不了解听障群体,对我们有很多误解和偏见,比如称呼我们为「聋哑人」。这个称呼其实是错误的。我们说盲人、聋人,是因为他们的某个器官不能正常使用。而大部分聋人的声带并没有问题,之所以有人口语说得好有人说得不好,是由于语言矫正的差异。在中国,我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聋哑人,聋盲人倒是有。这可能是我最经常普及的知识,我个人的力量太小,恐怕需要媒体多宣传才行。

 
聋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沟通。我们的语言和听人使用的语言不同:听人主要使用汉语,而汉语对于大多数聋人来说是第二语言,即便写出来,也不一定看得懂。实际上很多聋人都不识字,尤其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比如,我在聋校时的小学和中学同学里,能看懂汉语的大概只有 20%,到了大学也只有 60%。
 
这次河南的水灾,社区如果使用大喇叭通知居民转移,那么聋人就听不到。即使有武警或消防人员上门救援,他们可能也不会手语,而且如果第二语言(汉语)掌握不熟练,聋人也无法使用翻译软件传达诉求。灾难救援中,想要更有效地帮助聋人,我觉得需要提前准备比如社区和聋协可以提前收集聋人的居住地址等信息,突发灾难时有针对性地去对接。如果等到灾难发生再临时部署,大家就都慌了。

听人在灾难中遇到求救的聋人,耐心是必要的。接到电话如果听到像机械一样的发音,对方反应还慢,先不要着急挂电话,对方有可能是正在文字转语音的聋人。面对面的情况,听人可以使用语音转文字功能来和聋人沟通。如果聋人的汉语水平不好,也可以借助在线手语翻译软件。


灾情最严重的那几天,我特别关心在河南的聋人朋友,但又不敢多过问,生怕耗费他们用来保命的手机电量。两个在郑州的聋人朋友告诉我,他们现在待在家里不敢出门。
 
跳出这次的水灾,回归到日常生活中,聋人的沟通问题也随处存在。火车站和飞机场的广播我们听不到,就不能及时获取改站台和登机口的信息,需要字幕搭配手语翻译才行。我只有在北京西站见过手语翻译窗口,但里面总是没人。我在医院也看到过手语翻译志愿者,但不是每天都有。这个社会,如果每个地方都有手语翻译,那我们聋人出行就没有问题了。
 
我的大学专业是计算机,但因为对手语感兴趣,跟着老师做手语研究,到北京各个高校的手语社团教学。老师说的一句话影响了我的职业选择,她说:「聋人之所以地位低是因为手语语言的地位低。如果手语和汉语一样普及,那么聋人就不会有沟通问题了。


我虽然从小到大都使用用手语,但一直没认识到它是一门语言,拥有完善的语言系统。在我小时候,大家觉得使用手语的都是哑巴,我一用手语我爸就会打我,怕我受到歧视。现在关于手语的观念在逐渐改变。我教了 5 年手语,带了 12 个班,上百个学生都是对手语感兴趣的听人。更多的听人使用手语,社会对聋人的偏见也会减少。
 
在网络世界,手语信息明显稀缺。我和我的学生们都认为自己身上担负着责任,去缩小这个信息鸿沟。2020 年的大年三十,疫情刚开始在国内蔓延,很多网络上的科普信息没有手语翻译 —— 聋人群体怎么办?我正在家里剁肉馅,手语班的助教催促我快录视频,提醒聋人群体新冠病毒的危险。我放下菜刀赶快录了一段手语视频,介绍怎么做好个人防护,刚一发布就在网上火了。
 
有些在社交媒体上关注我的人,家中也有聋人。有个女孩在我发布的河南水灾聋人如何求助的短视频下留言,问我怎么把手语视频录下来转发给父母看,她不会手语,但父母都是聋人。微博和朋友圈里,很多听人都在转发救援电话,聋人也需要救援。


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更多的决策者能意识到手语翻译的必要性,让手语翻译能够遍地开花。可能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手语翻译」,使用的并不是手语,而是手势汉语。手势汉语和手语的区别就像中式英语和英语的区别,语法和用词都不同。汉语不好的聋人是看不懂手势汉语的;即便是汉语好的,也看不懂复杂的新闻内容。
 
除了意识到存在的偏见,社会也需要对听障人士面临的困难有更多了解,对我们更加包容。比如疫情时期,戴口罩给我们使用语音转文字的软件带来诸多不便。隔着口罩,语音识别时常不准确,但大多数人抗拒摘下口罩说话,也没有等我们写文字的耐心。再比如我跟我老公去柬埔寨旅游,和当地人用手比划就能交流;反之,有意大利的聋人朋友来上海玩,在麦当劳比划着想要买早餐,服务员却没有耐心帮助他们。
 


另外,国外很多电视台的手语翻译是跟主播站在一起的,而国内是把手语翻译放在小角落里,聋人必须要坐到电视机跟前才能看清楚。还有很多节目,例如春晚,都是没有手语翻译的,所以我们聋人如果想看春晚,只能看第二天配上字幕的重播。
 
手语不仅仅是一门语言,它还能为你打开一个新视角。人的左脑控制语言,右脑控制行为。用手语能使左右脑一同运动,人的视觉和空间感都会更好。很多聋人从事工程师或设计师的工作。我的一个设计师朋友说,聋人设计师设计的公园是没有直角的,因为直角对于聋人非常不便利。比如几个聋人出去吃饭,一定会选择做圆桌,这样大家都能看到彼此,交流才不会有障碍。

在国外,很多父母为了在宝宝学会说话前更好地和他们交流,会在早教中加入手语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欧美国家的听人也懂一点手语,但在中国还没有这个观念。我和我的老师做了一个普及婴幼儿手语的公众号,有一些家长比较抵触,认为孩子如果掌握了手语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其实手语和英语一样,只是一门语言。为什么英语作为第二语言就可以,而手语就不行?
 
现在的年轻人让我看到了希望,他们优秀、想法也比较超前和开放:听人对聋人的偏见少了,对手语的接受度高了。聋人其实和听人一样,什么都能做。比起我上大学的时候,现在的聋人大学有了更多的专业选择。我真的相信,未来的世界会改观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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