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5日,第79届世界科幻大会在美国华盛顿召开。由于疫情仍在继续,故笔者仍然以虚拟身份参加了这届大会,并代表中文科幻数据库在大会的Discord服务器上设置了Fan Table,与海外科幻人士展开了交流。以下为本次参会的一些感想。
雾上架桥:DisCon参会杂想
我们到底要办怎样的科幻大会?
Pre Con
去还是不去,是个问题
关于本次世界科幻大会,成都申幻无疑是国内科幻社群关注的头号活动。但考虑到选址远非世界科幻大会的全部,故我并不打算从这里开始写起。
有趣的是,虽然雨果奖的颁奖典礼是世界科幻大会的压轴节目,往往会放在议程的最后一天(后面虽然还会有活动,但基本上人都散了,所以大多数都只是一些余兴节目了),但实际上参加世界科幻大会的第一项活动反而是给雨果奖投票。这个投票分两个阶段,一个是海选期,期间所有参会会员都可以提名作品;一个是决选期,期间主办方会公布决选名单,参会会员再投票决定谁是自己心仪的优胜作品。
因为工作太忙,买好会员的时候公开提名期已经过了,于是事后诸葛亮地在数据库里面增设了外译记录的存档。到了2023年,依照雨果奖的章程,哪些本土作品有资格入围,就一目了然了,届时科幻迷可以以此为依据进行推荐。当然,不要忘了2022年也有世界科幻大会,届时数据库也会发布这样一个名单一,以供参考。
决选期则是所有科幻迷都喜闻乐见的吐槽环节了。今年十分感人的是大会推迟到了年底,从而让我有时间把长篇小说也读一读(当然最后也还是没都读完)。具体的文本批判不再多说,可以看我之前写的专栏文章(@PositiveFace。在豆瓣上也写了不错的评论)。整体上感觉今年没有特别亮眼的作品,优秀的也比较中规中矩,谈不上开创性;另外一个印象就是越长质量越好,不知道是不是国内外对短篇小说的要求不太一样。真正戳中我的反而在游戏组和粉丝组。游戏组的《灵魂旅者》(Spiritfarer)应该是多年来难得能全方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部作品,以至于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波利尼西亚男孩跟猫咪在迎着落日在海上垂钓的景致。最佳爱好者杂志中的《Quick Sip Reviews》则让我认识了一位非常硬核的科幻爱好者,这个杂志实际上是他的个人博客,每周更新一期,发布这一周内作者读过的所有的中短篇科幻小说的评论。新一期会放在Patreon上收费一周,一周之后会免费发布(地址:http://quicksipreviews.blogspot.com/)。一年下来,差不多能发布1000+篇作品的评论。这样规模浩大的工作竟然是由一个人完成的,不仅让人感慨古老的科幻迷之魂仍然在熊熊燃烧,Respect。
给雨果奖投完票,到大会开始前就没什么事了。至多是关注一下主办方发送过来的邮件、官网上的公告和File 770上的每日幻圈新闻。期间读了一本关于晚清时期赴日留学生的精神史的书,里面提到了一些关于本土种族主义、地域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东西,颇有启发。一些现象在当今的科幻社群里也十分普遍,这些暂且按下不表,后面再说。
到了11月,成都代表团开始鼓励科幻迷投票了。虽然最后结果非常漂亮,但整体上感觉筹备得有点晚,并没有提供足够多的时间来带国内的科幻爱好者领略世界科幻大会的魅力,有种除了投票之外其他都不太重要的感觉。中途跟西夏老师提了一句,说要不要鼓励大家去虚拟参会,这样至少可以提前看看到底都有什么,能如何参加,看看外国的科幻人都关心什么,这对未来的大会的筹办意义还是挺大的。最后写了一份《如何在线参与世界科幻大会》的手册,希望能起到些帮助吧。
然后大会公布了活动时间表。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时差。华盛顿沿用美国东部时间,和北京时间相差13小时,这意味着绝大多数的活动都只能在夜间甚至后半夜参加。考虑到白天还要上班,今年的Panel基本也就告吹了。今年的虚拟参会整体体验不佳,这个时差就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在这之前,刚好赶上“虚拟读书会”在网上火了起来,协会赶热点办了一场笔会。主题是《2023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评述》,讨论了一部因成都中标而阴差阳错成为了当年雨果奖得奖作品的日本科幻小说——日本科幻作家池田勇一的《零之国度》(点击阅读),算是在今年大会前的一个创意性小彩蛋吧。该作的类型是近未来还是或然历史,姑且留待时间去验证。
接着,成都申请WorldCon的七日直播马拉松就开始了,临在马拉松前一周,姚雪老师找到清华幻协,问能不能做一场,讲讲2020年参加ConZealand的感受。然后我也参加了这个活动,借这个机会也讲了一些2019年参加Dublin大会的体验。整体上感觉就是WorldCon的体量非常大,而且即便是普通的爱好者也能深度参与到各种活动之中,需要注意的反而是精力、体力之类的问题(一整天在会场跑上跑下实在是太累了)。这个感觉有点像Web 3.0和Web 2.0之辨,一个是全民参与(漫展+研讨会),另一种是消费者(主办方)/生产者(参会者)的对立关系。国内的科幻大会大多是后一种,多参加几次也就无聊起来了。可惜APSFCon这两年都改线上办了,不然应该还挺有趣的。
到了大会开始前夕,DisCon III的Discord服务器也建起来了。上去转了一圈,感觉光是做路人不是很有意思,就连夜把数据库给国际化了,做了英文版的界面(https://csfdb.scifi-wiki.com/?lang=en-US),然后问主办方能不能开一个线上的Fan Table,负责人Brian Nisbet很爽快地就给开了。
于是在连续参会两年之后,我终于站出来主持了一场Fan Table。大会前夕的事就到这里。
In Con
雾上架桥
大会召开之后,华盛顿方面在云端的各种问题就慢慢暴露出来了。各种讲座啊仪式啊会议啊都多少出现了一些技术问题。我参加的几场要么延期,要么没有声音,要么黑屏,要么卡顿,要么画面模糊,要么声音得放大到1000%才能听清楚……本来有文字转录的服务是个好事,结果需要用的时候又404了……
因为精力原因,我今年并没参加多少活动,差不多只是听了一场Filking音乐会,还是挂耳机把浏览器窗口丢在一边听的。周末听了一场海外科幻迷搞的虚拟读书会,这场Panel请了迈克尔·斯万维克来参加。然而我弄错了时区(特别想吐槽,官网明明要用户选择时区,选完上海时区之后,日程表上显示的却是美中时间,那还选什么嘛),上线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好在这回语音转录文字终于上线了——这点非常好,可以在活动刚刚结束,视频回放还没有发布之前迅速跟进内容。略失望的是主持人把落脚点定在了“辨别每个人编的书是真是假”上。虽然这样做会有更强的互动性,但是何必呢,真书也未必有多少人读过。
折腾了一大气以后,最后我干脆放弃了,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Discord上的社交和成都申幻的几场WSFS Business Meeting上来。后者先不说,先说前一个。
开设了Fan Table之后,起初完全没有人来,发出去的消息有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Neil Clarke过来提了个勘误,这才发现数据库里面有个时区相关的Bug,十分科幻了),不禁有点慌。好在后来开始发数据统计图表,吸引了一位名叫Farah的工作人员,Ta在Eastercon(UK National SF Convention)的频道上帮忙打了个广告,这才开始陆续有人来摊位交流。整个五天时间里,来咨询的爱好者关注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希望能够解释一些之前听说的消息(比如“或然历史/时间旅行题材不被允许在大陆出版”这样的误会);希望了解国内的出版情况,并且侧重组织的运营模式和地域分布;关注一些特定作家在国内的翻译情况和去向轨迹(尤其是斯坦尼斯瓦夫·莱姆,好多人来问,看来2021年真的是莱姆的大年)。公开的图表则吸引了相当数量的过客的关注,一位名叫Alona Silina的乌克兰方面的参会人员还问能否将图表用在她的一篇评论文章中。
在澄清海外误解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关于时间旅行题材被禁的那个点,实际上是指国内针对穿越剧的一些意见。有人问到底是怎么“discouraged”的。我说它们会得到大量的差评,并且早年数量泛滥,质量很差,内容非常无聊,作为科幻没有什么审美层面的价值。有的作者就对号入座了,觉得受到了攻击,很沮丧。这就迎来了一个我自打2019年第一次参加世界科幻大会的时候就遭遇到的一个困惑:外国人似乎兼具敏感和直接两种互相矛盾的特质,一方面对Strong Opinion非常敏感,另一方面在跟别人交流的时候又非常直接,毫不顾及对方的文化禁忌。
当然了,这种问题在数据库的频道并没有多少体现,但是在成都2023的频道就很集中了。因为数据库的频道交流频次相对较低,所以我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成都的频道里跟人交流。代表团在线上只有西夏老师一位负责应答问题,其他时间都由民间人士来互动。现场火药味一度非常浓厚。有些问题一开始在我看来也挺……匪夷所思的。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Eastercon的负责人Alison Scott来代表外方做出了一些解释:这个事情的逻辑是这样的,有些人是真心地关心自己的身份和政治立场在来华之后会不会遇到阻碍,这关乎他们能否有效地参加大会,因此出于对自身体验的关心,就算提出的问题本身是非理性的,也应当尽可能地予以详细地回答。三项外方较为关心的点分别是:场馆和城市本身对残障群体的支持如何;对特殊身份的群体和特殊话题会如何处置(除了性别话题之外,还有海外华人的待遇问题等);以及Visa的申请难度。单就问题来看,都是比较关乎国外的粉丝能否参会、能否顺利参会的很切实的问题。此外还有对语言的支持、能够承载的人数、其他国家的志愿者能不能协同作业,等等。
整体上讲,我方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大都是无效的。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外网真的颇有一些巨魔存在(看File 770和Amazing Stories上对成都申幻的评价就知道了);而另一方面,这次成都申幻的性质也着实值得商榷。受这两点的影响,不论是官方的代表,还是民间的爱好者,在这场世界科幻大会上的身份和立场都十分微妙。这种局面颇有种雾上架桥的意味——桥两端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将对方视作洪水猛兽,而修桥的人自己也看不清前后究竟是何物,自己与前后双方又是何种关系。
回到大会本身,线上的体验虽然极度有限,但接触到的人还是十分令人愉快的。Alison Scott甚至还为各个频道设计了虚拟的Ribbon,弥补了虚拟会员无法肉身参会的遗憾。
中途有爱好者来聊《三体》及其翻译和衍生创作,于是在这场乌烟瘴气的大会当中,难得出现了一点“讨论科幻”的时间——就像查莉·简·安德斯的《美国尽头的书店》那样。
再然后就是WFSF的内部会议了。除了讨论竞标的事之外,会上还提到了很多其他的事务,诸如是否要继续办北极星奖(Lodestar Award),是否要继续设置雨果奖最佳系列,以及一些过往作品的合理性之类的琐碎事务。其中一项比较新鲜的议题是增设雨果奖最佳有声书。不过,这一提议并没有得到通过。顺带一提,WFSF的投票模式并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必须达到2/3的赞成才能通过一项决议。
除此之外,一切无事。直到成都申幻成功的消息到来。消息出来以后,欣喜了一夜,醒来之后却又没那么狂热了,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接下来是雨果奖颁奖,压中了一些,没压中的也都是一些意料之中的作品。有趣的是,往年那种骑脸咆哮式的口号式作品,今年都没获奖。人的趣味看来确实是会变的。
至此,世界科幻大会的所有活动就都结束了。云参会的整体感觉并不好,完全没有社交的实感,而且也没有亲临现场的沉浸感。频发的技术问题、话题的单一和陈旧、异域文化的隔阂等因素也成为了参会的阻碍。就近三年参加的三届大会看,这届大会的体验是最差的,参加和不参加,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相信,多年以后,当我回顾这一年的大会时,大概率只会记得成都申幻成功这一件事。
但是与其放眼于批判过去,不如将目光投向未来。面对疫情和日趋保守的社会局势,同样的问题势必将延续到2022、甚至2023年。申幻的成功并没有消除掉问题,只是将其搁置在一边了。2023年,我们要办怎样的世界科幻大会?我们到底想要怎样的科幻文化?这些是每年的世界科幻大会都试图回答的问题。而现在,轮到我们了。
Post Con
漂流的乌托邦
由上不难发现,世界科幻大会的主办,主要涉及两方面的问题:执行层面的问题和文化层面的问题。
关于文化层面的问题,PositiveFace。的《星舰来航——成都“申幻”的最后三天》(见文末链接)已经说得很多了,相比之下,基于今年参加/围观的几场“科幻大会”带给我的空前糟糕体验(某场大会甚至连现场导引都没有,全靠一个还没加齐所有人的微信群来传递消息),我更关心执行层面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海外科幻爱好者对成都申幻的最主要的担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甚至是科幻和政治无关的)。下面大抵罗列一些琐碎的想法,仅供参考:
首先是主办方对科幻迷参加世界科幻大会(而非仅仅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的态度。在2023年之前,还有一场2022年芝加哥世界科幻大会。是否要鼓励科幻爱好者主动参加大会,让未来2023年的志愿者熟悉大会的文化和制度?在此之前,除了微像文化的基金和科幻世界/未来局自己招募的志愿者以及清华幻协的暑期实践外,国内再没有其他的相关行动,而今年代表团本身对此也没有展现出什么热情。考虑到如今线上会员势必会成为常设项目,2022年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其次是那些并不涉及敏感话题的基础设施条件。考虑到成都的现代化程度,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像无障碍、语言隔阂这种事我们是可以应对妥当的。在这个语境下,代表团在回答质询时的含糊其辞就显得相当匪夷所思了——而且从2019年至今,几乎看不出任何进步。这一点从宣传材料上也能明显看出来——相比温尼伯,成都方面的材料完全可以用敷衍来形容:以交通为例,温尼伯方面提供了前往温尼伯的航班班次、市内的交通、酒店的信息(房间数、房型、区域)、酒店和餐饮娱乐设施的分布地图、几个主要场所的抵达路线、旅游服务的负责单位和负责人,和一份详细的Q&A清单,而成都方面仅提供了一份酒店的名单、一家酒店的截图、一张排版混乱的会展中心平面图和一张清晰度甚至不足以看清站点英文名称(一些中文名称也看不清,为什么不用矢量图呢)的地铁线路图(要知道,这可是国际活动啊)。可能有人说这些都是小事,但连细节都不注重,大局又从何谈起呢?(为了避免有人说断章取义,可以自行到官网上下载原始材料进行比对成都的在https://discon3.org/wp-content/uploads/2021/03/Chengdu-Worldcon-2023-Bid-Filing-1.pdf,温尼伯的在https://discon3.org/wp-content/uploads/2021/04/Winnipeg-Worldcon-2023-Bid-Filing.pdf)
成都方面提供的竞标材料
温尼伯方面提供的竞标材料
再然后是虚拟体验的问题。截止目前,线上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ConZealand 2020和DisCon 2021都出现了不少的技术问题(国际直播的画质、流畅度、镜头和音响的摆放都很糟糕)。另一方面,虚拟大会的整体模式一般是直播(Vimeo等)+在线会议(Zoom)+虚拟社交广场(Discord)+网站展览(官网)的四种形式,但总体感觉依然比较局限,至少互动上都还是坐在屏幕前的,缺乏沉浸感,而且能够参加的活动也主要以对谈为主(尽管现场有相当多的有趣的特色活动)。2021年都在鼓吹元宇宙和混合现实,能否借助这些技术,丰富一下虚拟活动的形式(像2019年在现场的一个Fan Table上,就有一位奇幻作家把他的蒸汽朋克废土小说做成了虚拟现实世界,供前来参观的爱好者戴上头盔体验)?这一点还是要期待一下的。
再然后就是志愿者的问题。之前给CSDN做过几次志愿者,整体感觉国内办活动,志愿者和参会成员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互相间完全没有瓜葛。志愿者不怎么参会,参会的不插手大会活动。这种外包模式无疑是高效的,但我觉当下科幻爱好者文化的凋敝基本上就是这种“我包管一切,你尽管来旁听”的模式所驯化的。再加上地域文化本身的排他性,且不说海外的志愿者,成都以外地区的本土志愿者要如何参与到活动当中呢?这是我本人最关注的问题。
本次世界科幻大会竞标获胜以后,新闻报道的重点关键词是“至暗时刻”。这是一个有趣的叙事,因为在讲述中国科幻史时,我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也似乎恰恰是几个类似的“至暗时刻”。在这种逆袭叙事下,竞标成功就仿佛是在乱军丛中夺得了一件宝贝一样,而此后所要做的,就只是昭示这背后的那些苦难与荣光。而这与世界科幻大会的精神恰恰是背道而驰的——它绝不仅仅是一项战利品,更是一项服务于社群的责任。更何况如今竞标已经圆满成功,接下来,责任就更是重中之重。
与PositiveFace。的看法不同,对于世界科幻大会在未来的地位,我要更悲观一些:在我看来,在当今的世界局势下,世界科幻大会所期待实现的目标——即全世界的科幻爱好者都能彼此理解,为了建设更好的明日世界而携手努力——或许是一个太过遥远的乌托邦。它更像是一艘航行在世界上的方舟,每年仅是让东道主临时掌舵,供其所属的区域去观赏船上的风景。我能够对它寄予的最大期望,便是期待这些风景能够为我们自己的科幻乃至社会带来一些改变,而不是任由游客们蜂拥而上,留下一地垃圾,甚至发出“一旦有人组织,可以占领世界,让大会最后动用主席权力”的言论,将其改造成武装战舰。世界很糟,但我们仍然拥有改变的机会。我姑且再次希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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