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世四年,崔雪莉生前纪录片公开:被装进偶像模具的孤独灵魂

2023-11-25 星期六

▲ 《致真理》是一部以崔雪莉的深度专访展开的纪录片,25岁的她在生前最后的日子里坦诚分享了内心感受。(资料图 / 图)


全文共5479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 “我刚进娱乐圈时,别人不停告诉我一件事,你是一件产品。当时我不觉得荒谬。你必须成为面对公众的最精美、最一流的产品。


  • “仅仅因为她以不完全符合韩国社会规范的方式展现个性,社会就如此严厉地批评她,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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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荃新
责任编辑|李慕琰

“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

对面递过来一个轻巧的开场问题。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是“f(x)组合的雪莉”“演员崔雪莉”,镜头前,资深艺人崔雪莉却像是有些接不住这个问题,她沉默、迟疑了约九秒。
“我是崔真理。”语气听上去平和。
比起“崔真理”,在韩流文化圈,崔真理拥有一个更响亮的艺名“崔雪莉”。和“崔雪莉”绑定在一起的,是一张甜美、清纯的脸。2005年,崔真理成为韩国娱乐公司SM的签约练习生,四年后作为女子组合f(x)的成员出道。因为皮肤白皙、爱笑,粉丝叫她“人间水蜜桃”“口袋妹妹”。
在大众面前,崔雪莉维持着甜美的形象。但她说,自己并不是“可爱”的人,也离大众对她“口袋妹妹”的想象很远。
到了某个瞬间,她对一切感到怀疑。“我做别人叫我做的,却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开始看似叛逆地谈一段不被粉丝和家人认可的恋爱,在个人社交平台上传性感风格的照片,在性别观念保守的韩国发表先锋的女性观点。后来的一切为人所知:汹涌的恶评残酷地朝她撞了过来。2019年10月14日,她在家中自杀。
2023年11月13日,崔雪莉离世四年后,Netflix上线了她的遗作《致真理》。在这部纪录片中,访谈者和她聊起她那些年的痛苦、软弱,以及置身造星工业中的怀疑和反思。
对待每个问题,她保持良久的沉默和思考。在《致真理》里,她表达了娱乐工业对人的钳制。“你知道《尼基塔》吗?就像那部电影一样。可以说我们都是傀儡,谁会在乎我们累不累?”
“做韩流偶像是最惨的。”在纪录片的采访间隙,她直言不讳地说,人们好像不认为名人也是人。“我刚进娱乐圈时,别人不停告诉我一件事,你是一件产品。当时我不觉得荒谬。你必须成为面对公众的最精美、最一流的产品。”

出道后很长时间,崔雪莉维持着甜美爱笑的公众形象。(视觉中国 / 图)

1

“我唯一能控制的事,

就是自责和自我贬低”

成为艺人崔雪莉之前,崔真理出生于韩国釜山。父母在她7岁时离异。母亲抚养三个孩子,经济拮据,需要在劳动市场上辛苦谋生。到了崔真理上学的年纪,母亲想“与其送到幼儿园,不如送到(演技)学院”。那是崔真理的人生和娱乐圈产生交集的起点。
崔真理对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一个总是半躺着在看电视的男人,对母亲的依恋却很深。小时候,母亲常常不在家,“每天等待妈妈是我的工作。我想做一个跟妈妈一模一样的娃娃。”她说,母女关系就像“双胞胎或二重身”。“我不喜欢绿色,它不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有天我问她(母亲),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她说是绿色。我告诉所有人我喜欢绿色。”
在以雪莉个人经历为蓝本创作的艺术影片《4:清洁岛》里,母亲是一个很早就死去的形象,她用血在年幼的女儿脸上写下一个“4”,女儿独自长大,作为杀猪的屠夫活着。
“我为什么在每件事上都这么不自信。真的想起来小时候,都记不清的时候受的伤,长久地在心里影响了我很多。我没有得到过无限的爱。我没有做错什么却离开了我的爸爸。我怕我如果做错事情,惹出麻烦,连妈妈都会离开。所以总是没有自我,只赞成和听取妈妈的意见。”崔真理后来如此袒露内心想法。
崔真理成为崔雪莉,是因为一次报道。那时,她被《大长今》的导演李炳勋看中,在一百多个小演员中,被挑中饰演《薯童谣》中的小善花公主一角。前来采访的记者觉得“真理”这个名字基督教的意味太重,商量换一个名字。后来,报道见报,崔真理变成了崔雪莉。
崔雪莉就这样被SM娱乐公司留意到。小学五年级,崔雪莉离开了釜山,在首尔的SM娱乐公司里开始了练习生生活。一种新生活展开,激动之余,她也感到隐忧:“真的要和家人分开生活吗?”“我在这里能适应吗?”
在宿舍生活期间,她其实很难完全照料好自己的生活。母亲后来从工作人员那里得知,因为洗头洗不干净,那时雪莉头上常有一股馊味。崔雪莉生前曾说,当时“经常要看人眼色来着,为了生存”。
刚签入SM公司,公司对崔雪莉的培养目标并非韩流偶像,而是演员。那时,雪莉已经在《薯童谣》等影视作品中崭露头角。在首尔待到差不多小学毕业时,她一下长到了一米七以上。对于儿童演员来讲,这是一个尴尬的身高。身型不再适合做儿童演员,演青少年角色,心智和阅历又跟不上。以偶像团体发家的SM公司将她安置到另一条轨道:成为女团成员。
2009年,崔雪莉作为韩国女子团体f(x)的一员出道,她很快凭借出众的外形受到粉丝的青睐。从演员转轨偶像,她面对的是另一套完整、精确、流程化的偶像制星工业。韩国娱乐圈有一套不成文的潜在观念,演员的等级高于偶像,演员拥有更多的自主权,而偶像连恋爱也要谨小慎微。
作为偶像,崔雪莉对名气抱有一种机警的态度,“我理解成名意味着什么,但是也很害怕,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泡泡。所以尽量不去看它。尽量转过身去。”
在20岁之前,崔雪莉承受着“漂亮”带给她的一切——人群的拥趸,粉丝的爱戴。韩国的娱乐记者评价她的外貌,哪怕脱离团队,也能靠美貌吸粉。但她同时也感到被外貌困住,“每次别人夸我漂亮,我都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感觉自己一定要漂亮下去。我甚至因为举止不够漂亮而被人数落过。”
“真理,你好像是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和约束。压力这么大,你是怎么应对的?”在纪录片《致真理》中,访谈者提出疑问。
“我唯一能控制的事,就是自责和自我贬低。”她回答道,“唯一能让我感到自己有控制权的时候,就是在我让自己痛苦时。”
“但那也太痛苦了,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有限制。也许问题在业界本身,不一定是你的问题。”访谈者说,“这也许不是你的错。”
镜头前,崔雪莉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她把头仰高,故作轻松地说:“没有。”随后面对镜头,露出标准的微笑,问:“我能笑吗?”她有些哽咽着说:“我没有这个选择。”
她说,自己一直戴着名为“逞强”的面具,常常“假装没事”,“我总是不愿表现出自己软弱,我感到难为情,我经常有这样的羞耻感。”
在采访的间隙,她不止一遍说,自己把这个采访“搞砸了”。

崔雪莉出演个人真人秀节目《真理商店》。(资料图 / 图)

2

“一个人被留在这世上的感觉”

20岁那年,崔雪莉决定打破偶像的假面。她计划做两件事,第一件,给自己找个心理治疗师,第二件则是跟别人约会。
在很多人看来,那个粉丝和大众买账的雪莉“人设”,就是从恋爱后开始崩塌的。以前,外界将她的形象固定在对邻家妹妹的想象。恋爱消息爆出,她的交往对象是嘻哈团体Dynamicduo的成员崔子,比她大14岁。
“第一次恋爱传闻,本身就很敏感,对于爱豆来说。第一次恋爱传闻对象是谁真的很重要。所有人都在关心雪莉的第一个恋爱对象。”TVDaily记者金智贤在MBC的一部纪录片中说,“问题就是年龄相差太多的崔子。”
母亲金秀静坚决反对这段恋情,母女两人甚至因此决裂,不再往来。在金秀静看来,那是这个家庭不幸的起点。“在爆发恋爱传闻之前,我们家人都是幸福的。一直都是。”
粉丝也对这段恋情不满。恋情爆出时,正值f(x)的发展黄金期,恋爱影响团队发展。一些粉丝在舞台现场的视频里发现,崔雪莉有时舞蹈动作没到位,怀疑她是在“划水”。金秀静透露,从那时起,女儿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和恐慌障碍,“粉丝就在眼前欢呼,其中有好话,也有坏话。要边听这些,边在舞台上表演”。雪莉去世后,金秀静回到空荡荡的房子,发现了不计其数的、远超普通人消化能力的药物。
尽管崔雪莉在这段恋爱中感受快乐,但两人交往期间,崔子因新歌《吃做睡》中较为露骨的歌词而引发争议。2015年,崔雪莉正式退出了f(x)组合。2017年,两人宣布分手。
“(我)因他人受过伤,当时整个人就崩溃了。因为有这些人,我可以有所依靠。藏在他人身后,我也能感到正能量。但是跟我很亲近的人,周围的人逐渐离开我。因为他们也是懦弱的人,他们只顾照顾好自己。我也想过请求帮助,但当时他们,没有伸出手。”崔雪莉说,她有一种“一个人被留在这世上的感觉”。
离世前的几年,崔雪莉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很多内容被指责“出格”。往嘴里喷奶油的视频被网友视为带有“性意味”;和朋友聚餐,醉酒时的窘态被认为是“疯了”;和密友聚会的照片中,一群男男女女快乐地拥抱着,引致“吸毒了”的怀疑。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留意,媒体爱起一些吸睛的标题,每次一有新动向,辱骂性的恶评就涌进新闻链接。一次直播,友人读出围观者的一条评论:来直播间,就是为了看看崔雪莉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她被很多人称为“关种”,意思是:爱博出位吸人眼球的人。
对于年轻的崔雪莉来说,这些汹涌的恶意、质疑不容易招架。在一段视频采访中,崔雪莉笑着,像在求饶地对着镜头说:“观众朋友也请疼爱我一些吧,记者们请疼爱我一些吧。”
“我真的不是坏人。”她在很多场合下都这么说。

崔雪莉最初以童星身份拍摄影视作品而进入娱乐圈,后来被打造成偶像团体成员,她曾多次表示,自己更想成为演员。图为电影《Real》剧照。(资料图 / 图)

3

可贵的叛逆者

2019年,崔雪莉的状况看上去好了一些,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参加了《真理商店》和《恶评之夜》等综艺,公开行程多了起来。同年,她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Goblin》。那年6月,在第一次个人专辑的发行纪念粉丝会上,她对台下的粉丝说:“我会认真活下去。”
4个月后,她在独居的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2019年的韩国综艺《恶评之夜》上,一头粉发的崔雪莉逐个回应这些年来,网友加诸她身上的恶评。她谈到一直围绕在她身上的“no bra”争议,很自然地和主持人谈起自己对内衣的理解,“内衣就像配饰”。
“当我第一次发布没有穿内衣的照片时,很多人都在谈论它。我很害怕,本来可以隐藏起来,但我没有隐藏。原因是我想改变人们对此的偏见。我还想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我认为这关乎个人自由。内衣对健康并不好,它们有钢圈,对消化器官不好,我的消化能力也有问题。不穿它们会更舒服,所以我就不穿它们了。”
雪莉去世后,有外媒评论,身处一个“鼓励表演者在台下保持沉默的行业”,她以一个可贵的叛逆者形象存在着。在韩国,偶像作为商品的另一个潜在共识在于:偶像不要谈论时政,不要对社会事件发表言论。但崔雪莉一次又一次选择打破它。
在性别观念相对保守的韩国社会,她很多公共表达都显得先锋。她说要摆脱“月经羞耻”,在综艺里对男主持人说,如果你支持男女平等,那你就是女性主义者。2019年4月11日,韩国废止堕胎罪,她是为数不多公开表示支持的女性公众人物。在当天的instagram上,她发帖称:“今天真是光荣的日子,还给所有女性选择权。”
“我在社交媒体上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想做才去做。我的行为和意识在根本上跟那些支持女权主义的人是一致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做、女人不应该大声说话或者意见鲜明,这种观念与我的为人相悖。我不喜欢他们说的话。男人可以公开谈论性、他们的欲望或者不满,会因为在这些方面直言不讳而得到称赞。但如果女人也这么做,就会被认为粗俗和自以为是,从而遭到斥责。”在纪录片《致真理》中,崔雪莉回应道。
“事实上,雪莉一再做厌恶女性主义者不喜欢的事情,并且拒绝道歉,这才是她真正受关注的原因。”雪莉去世后,印第安纳大学韩国文化与社会专家CedarBough Saeji在接受CNN采访时说,“仅仅因为她以不完全符合韩国社会规范的方式展现个性,社会就如此严厉地批评她,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她去世前不久,有朋友接到她的电话。朋友回忆,雪莉的声音听起来比糟糕的状态还要更糟一些。她说,自己感到很孤独。
长久以来,崔雪莉对周边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有需求。“我从一开始,就不得不直接进入复杂的现实世界,结果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导致我想找到一种归属感。还有伴随归属感而来的那种稳定状态。”纪录片里,访谈者问她最在乎的人是谁,她说是f(x)的成员们。
在一次视频采访中,f(x)成员luna说,自从雪莉退团后,她们有五年没有见过。雪莉曾有一次主动联系她,给她发来短信:“姐姐,我想姐姐了。”那是她们认识15年来,雪莉第一次用平辈之间的半语,而非敬语和她讲话。
“可以感觉是忍了又忍之后才发过来的短信。作为姐姐,我感到抱歉,我应该先走向她的。”luna在镜头前哭着说。
在与母亲断绝往来、爱情告吹、脱离团队、被外部世界批评的“不稳定状态”里,崔雪莉待了不短的时间。有时候,她开直播,和粉丝交流,有时表现出近乎躁动的兴奋,有时又陷入恍惚,眼神几乎失去了神采。
崔雪莉参与了专辑《Goblin》中所有的歌词创作,其中有一首名为《月亮上》,歌词里或许藏着她的真实心绪。歌词这样写道:“让我们一同/坐上银河铁道999/如今想要永远成为/ 的快乐女孩/你的快乐女孩/在我沉睡的梦乡中 携着人偶/将我美梦中的恐惧赶跑/肩上的小人接过我的回忆/轻松带走抹上我的色彩的纷飞/深夜之中 怀着对书中世界的迷恋/将这副冰冷躯体的自由带走/阻止住妈妈双手合十的祈祷/登上月亮”。
2013年,f(x)组合的五个人去新西兰拍综艺,在当地共同埋下了大家成年后的第一个时间胶囊。十年过去了,崔雪莉再也没有机会打开它。

(主要参考资料:Netflix纪录片《致真理》;MBC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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