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加与世界失联14天:华人靠微信群翻译预警 皇宫外卖义乌袜子

2022-01-28 星期五

6点多,断网了,平时热闹的华人群再没有更新——这是汤加华人最重要的交流渠道,平时发发批发和招工广告,也会在这里获取灾害预警的信息翻译。路灯也忽然熄灭,张子萧打开着车灯,能见度依然非常低。火山灰混着雨水,变成黑色泥巴粘在车玻璃上,他用雨刮器清洗,但几乎徒劳,只好开一段路就下车用抹布清理。后来抹布脏得没法用了,他干脆用衣服擦。

有居民目睹一辆白色丰田小轿车和车牌以P打头的政府用车撞上。小轿车右后方的轮子掉下来滚到路边,政府车左后侧的钢板飞翘起来。在黑暗和混乱中,没人顾得争论责任,各自处理自己的车。

越靠近机场越堵,平日40分钟的车程,张子萧开了3个小时。到了机场附近,已近晚上10点。那里停满了车,他绕到机场后面,发现有一个当地的部队营地。对方让他和另外十几辆车停进院子,安排了地势高的房间入住。

在汤加,东列是珊瑚礁岛,包括主岛塔布岛等,一般海拔高度不超过30米;西列有十几座火山岛。此次是距离主岛仅65公里的洪阿哈阿帕伊岛火山忽然喷发。这座海底火山在过去的几十年一直活跃,2014年底至2015年初多次喷发,曾造成汤加空中交通瘫痪,是最为严重的一段时间,也是在那之后才有了这座火山岛的诞生。

被摧毁的海边建筑。讲述者供图

刚来汤加的时候,很多中国人都不知道这里有火山。喷发那天下午5点20分左右,在主岛东南17.5公里的埃瓦岛上,魏名钦看到了庞大的蘑菇云,这令他感到这次海啸的严重。这是仅有三千人口的一座半圆形小岛,两头是地势较高的乡村,中间城市位置最低,魏名钦的超市就开在市中心距离海滩十几米的地方。

很快潮水涨起来,他赶忙叫妻子和员工跳上面包车,朝父亲开在乡村高处的店铺开去。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和其他邻居一起躲进警察局,觉得那里也不够安全。前一晚,他已经收拾好行李,把护照、衣服和一些现金放在车上。下午稍早时候,他从华人群里听说预警解除,原本躲在家里避难的人又开始上街走动,他的超市短暂恢复了营业。

魏名钦离开不到半小时,溢上岸边的海水就把他借了100多万人民币盖的超市冲得只剩下地基。之前台风和海啸最严重时,也不过4、5家受波及,这次包括他在内受损的人家达到40多户。

夜里十一点多,雨停了,火山灰下得缓了一些。主岛上的张子萧惦记超市的安全,带着父母往回赶。两三年前,有几回超市曾被当地年轻人撬开屋顶铁皮,货物用绳子吊着被偷出去。

到家后张子萧一脚踩出一个黑印,火山灰已经积起三四公分厚。他发现邻居们此刻都不在家了,硫磺味已经充满超市和隔壁的住房。他和父母洗了澡,打开店里的饼干、罐头凑合填饱肚子。

就在这一夜,主岛海滩边上的四个度假村被冲毁,其中一间是中国人开的,老板当时在国内。住在附近的英国女子安吉拉·格洛弗和丈夫想救家里几只幼犬,没等把狗抱出家门,一米多高的水墙冲来,安吉拉卷入海里死亡,丈夫抓住一棵树活了下来。

那晚开始,整个汤加王国与世界失联。这场大规模的火山喷发影响持续蔓延,几个小时里,日本、美国、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多国相继发布海啸预警。在距离汤加超过1万公里的秘鲁,当地的全国紧急行动中心称,由于火山爆发引发的持续“异常浪潮”,2名女性淹死在该国北部一处沙滩。

(视频为当地华人陈龙拍摄)

火山岛

此前的二十多天里,洪阿哈阿帕伊岛火山总有动静。那时的蘑菇云还很小,外面是白色,中间交杂灰色和黑色,一道道闪电从云里竖着挂下来。奇特的景观引得人们驻足,甚至成为一个拍照景点。

1月13日上午,海水有点异常,不到十分钟就涨得很高,又在十分钟之内退去,如此反复了几个小时。张子萧看到码头边上围了不少当地人在观察,不知道讨论什么,后来随着海水平静人群就散了。

第二天晚上,火山再次喷发,天空染成红色一片。大家都在朋友圈晒图,“好美好美”。还有一艘当地渔船专门开到火山岛附近,拍下照片和视频上传社交平台。有人觉得,“能看到蘑菇云还挺幸运的”。

1月14日火山的一次喷发,满天红色引得人们纷纷拍照留念。讲述者供图

实际上,汤加几乎所有人都在1月13日收到了火山喷发的电台预警,提醒要注意由此引发的海啸。来这里的华人大多对英文掌握有限,需要等待群里的翻译,或者在FACEBOOK上留意政府官方账号的公告。但除了像魏名钦这样住在海边的人时时警惕着,其余人都生活如常。

直到当地时间1月15日下午5点半左右,不到一个小时,一声巨响从洪阿哈阿帕伊火山岛传来,紧接着又响了四五声,来了汤加11年的张子萧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不少人跑出去看,他有点懵,还呆立在店里。没过两三分钟,更大的爆炸声传来,张子萧耳朵胀得发疼,铁皮房顶、玻璃窗都被震得抖动。

火山喷发的声音还传到临近的斐济和瓦努阿图,甚至到达2000多公里外的新西兰。而汤加主岛中部靠南边的万尼实验农场里,来自张家界的农场主陈龙和妻子正带着4名工人播种。他们打算新种一轮黄瓜和豆角,已经成熟的农作物会在周一去集市前收摘完。

陈龙只听到两声响,鸟类被惊得乱飞,他赶忙拿出手拍了几张照片,发进华人微信群,招呼大伙看天空。有人说了句“可能会有海啸”,没有回应,很快就被淹没在群聊里。发完照片,陈龙又继续干活。十几分钟时间里,蘑菇云在天空中铺展开,把剩余的一点日光盖住,汤加提前进入黑夜。

看天气不对,陈龙叫工人收工回家。他和妻子就住在附近的一栋钢结构平层房子里。从外面看,像是一层200平米的仓库,里面被改造成上下两层。房子后面再往北一公里就是悬崖,大概海拔30米左右,是全岛地势最高的区域之一。傍晚5点50分,黑色的石头雨砸在屋顶上,陈龙这时慌了,心里只剩一个想法,“我想回国。”

北外太平洋研究中心主任牛丽曾在汤加驻外工作七年,这次火山爆发让她想起2006年5月5日在当地遭遇的一次8.1级地震。当时正是凌晨,她在熟睡中被巨大的晃动惊醒,门外一片尖叫和哭闹,牛丽想冲出门,但门已经变形,她急忙推旁边的厕所门,也推不开。绝望之际,一个汤加人赶来救出了她。

她刚去汤加时,一有震感就想跑,汤加人总是淡定地拉住她,“没事,4、5级地震不用跑”。后来牛丽也不跑了,在办公室写东西感觉晃动,就坐一会儿。牛丽也见过飓风的威力,大树被连根拔起,屋子全被掀翻。

生活在汤加,火山喷发、地震、飓风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牛丽记得,那时岛上许多人兜里都揣一个收音机,时不时传来海啸、地震预警。

十二月到四月是汤加的台风季,预警后,沿海居民会集中到地势较高警察局避难,大部分店铺关闭,学校也会停课。海边的房主通常把屋顶加固一层铁皮,再铺一些沙石,屋里的电器都添加一层底座,抬离地面。

魏名钦的超市开在埃瓦岛上五年多,曾在台风中失掉半个屋顶,也曾在海啸里损失了几乎所有货物和电器,价值100多万人民币。不过,他仍觉得加固一下房子就可以了,“(此次火山爆发)这种事就很少会遇到”。

2015年那次火山大喷发,气体冲到9千米高空,而这次冲至2万米。据联合国卫星中心的对比图,喷发后,火山岛中心地面坍塌,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哪里有人,店就开在哪里

1月16日,火山喷发的第二天,蓝天白云重新回归,清扫出来的火山灰装进袋子里扔在路边,风一扬到处飘荡。张子萧花了500块汤加币雇人清理了一整天,才把超市里的火山灰除得差不多。

地面和车辆上都是火山灰。讲述者供图

汤加缺乏淡水资源,雨水成为当地人使用的饮用水,火山喷发后没有干净的雨水,饮用水严重匮乏。那天是当地基督教的“安息日”,按照往常,没有特殊情况严禁出门,否则要拘留和罚款。但为了保障居民物资供应,政府破例允许超市营业到下午2点。超市里挤满了买水的客人,不久开始限购——每人每次最多买两箱。瓶装水来自斐济和新西兰,有些进货的地方也限购了,让每家超市一次最多进30箱。

当地居民每家有一个储水罐,塑胶的或者不锈钢的,容量从两三吨到十吨不等,一根引流的管子从屋顶上把雨水收集到罐子里,经过简单的过滤就能日常饮用。陈龙家另外打了一口40多米的井,用来洗衣服。石头雨刚下的时候,陈龙就关掉了屋顶的引流管,保住罐子里的饮用水。

菜地里的菜肯定不能要了,不过台风天也经常这样,食物没有引起太大的担忧。虽然暂时没有新鲜蔬菜,但每个月从新西兰、澳大利亚进口的食物和当地盛产的木薯、长山药、南瓜等根茎类食物足够满足供应。

陈龙来这里之前在国内经营一家鲜奶加工厂。十年前,跟着叔叔加入了援助汤加大棚农业发展的项目,发现利润可观,来到汤加。

农场是当地政府从贵族手里租来的,陈龙家负责种蔬菜,提供技术“示范”,每年还有中学生到这里学习。他们带去茄子、韭菜等当地没有的蔬菜,拿到北部皇宫附近的菜市场去卖。周围都是中国人卖从义乌带来的小商品,袜子、手套、泡泡糖等等。

汤加华人大多来自福建和广东,通常一大家人过去做生意——开超市、加油站、餐馆、卖五金建材或者承包农场,年幼的孩子留在国内托亲戚照看。目前,汤加的两千名左右华人大部分聚集在主岛上,也有一些“后来者”去其他岛上寻找商机。

张子萧是被亲戚游说去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张子萧的表姨一家三口到汤加开了间小卖铺。那时候知道汤加的华人不多,都是从临近的国家斐济跑过去的。比起斐济,汤加可开发的商业还很多,当地没有超市,最多只是一间间小卖铺,当地人从国外进一点货,加一点价格卖给周围邻居。后来,华人去开的小卖铺发展成连锁超市。

表姨开到第四五家店的时候,联系张子萧一家过去帮忙。彼时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农村种田的张子萧和父母一年到头只能勉强糊口。看到表姨开的工资“比国内高四五倍”,他们心动了。

帮忙了两年,张子萧在相隔几百米的地方开了自己的店铺。那里的大多数华人都是如此,从给亲戚帮手,到自己开店。主岛257平方公里,相当于中国一个县城大小,经营超市和小卖铺的华人店就有300多家。

哪里有空间、哪里有人就在哪里开店,张子萧和其他华人并没有形成像其他国家一样的华人聚集区。当地人分为三个阶层——皇家、贵族和平民,也都分散居住,没有地价高的富人区。张子萧发现,城市和乡村除了人口稠密程度不同,其余差别不大。

当地人并不会一年到头工作,陈龙看见当地农民一两周才会除草和打虫药,打工的人大多是做一两周的零工,钱花完了再找另一份零工。也有的人家派一个家庭成员到大洋洲、美国帮人摘水果。新西兰摘水果每个月能挣六七千汤加币,相当于人民币近两万元。不过,这些人也基本上都是去几个月就回来,最多待上一年左右。

刚去汤加的时候,陈龙雇佣过当地人,后来全换成了华人。他们按照国内的方式,每天及时除草,观察生长情况及时除虫,但有些蔬菜比如青椒、黄瓜怎么也不如当地人种得好。这主要是因为当地的休耕制度,一块地耕种一年总要休息一两年才会进行再次种植。

1月17日,陈龙把菜地推平,火山灰连同烧焦叶子的蔬菜全都翻到地底下,“灰比较肥沃,对土地还有好处”。他和工人们重新种上一茬儿白菜、上海菜心、西红柿。除了暂时只能吃土豆和洋葱,生活没有太大变化。

回归世界

跟国内失联的前两天,陈龙并没有怎么着急。他经历过2019年当地的一次地震,也曾断网两三天。他相信国内的舅舅和女儿也了解,“感觉没有那么担心”。

第三天,陈龙终于着急了。有华人找到一个中资企业和一家本地咖啡厅有卫星电话,由此联系上一位国内的华人家属,然后把搜集到的十几个华人在国内的家属电话发给对方,让帮忙报平安。

很多国内家属从15日看到新闻开始,就陷入焦躁的等待。广东人朱健雄在汤加断网前给国内的妻子微信转账3355元,又发了一条语音“火山爆发,海啸要来,我现在去机场”,之后失联。这条新闻登上热搜,引发国内对当地人生命安全的担忧,也好奇这个岛国的情况。

更多家属通过网络求助。叶涛时不时拨一下妻子的电话,直到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终于接通,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信号断断续续,逐渐完全听不清楚,他又挂了继续拨,直到听到妻子在那头说,“接到电话就放心了”。

大半个月前,2021年12月20日,火山开始喷发。讲述者供图

从1月24日开始,张子萧忙坏了。汤加主岛和一部分小岛恢复了通讯,超市里的客人多了一倍,都是给其他小岛上亲戚朋友买物资的人。由于码头受到破坏,国外运输的船只无法靠岸,岛上物资紧缺。他从一位客人那听说,附近一座两三百人的小岛上所有房屋几乎全没了。27日晚上,他一直忙到快午夜才关门。

汤加对26岁的张子萧来说,是一个“挣钱养家糊口的”地方。疫情之前,他每年都会回国住一两个月,到处“见世面”,工作和生活被鲜明地分开在两个国家。他想回国,但这里的生意刚步入正轨,“回去也没有经济来源”。

陈龙已经习惯这里了。刚来汤加头一个月,他极不适应。比起国内钓鱼、爬山、到处玩的生活,这里的日子乏味单调,去哪儿都是开车半个小时能到,陈龙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面跑不远”。

日子久了,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没有意外的生活,空闲时找朋友喝咖啡聊天,偶尔到海边去钓鱼。他渐渐发现这里藏着一些有趣的文化,比如女子以胖为美,马桶都要定制大号的。每到传统节日,无论男女都会穿上一种叫“法拉法拉”的用树皮纤维编织成的裙子。

1月25日,陈龙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去年12月20日火山喷发的照片,跟国内朋友报平安。他回复朋友的评论,“别听新闻里面说的那么恐怖啊,就是灰多一点,联系不上是因为海底光缆断了,网络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火山灰下,陈龙新种的菜心已经冒出四五厘米的苗,再过二十天就能收获了。

(文中张子萧、李菲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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