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缸第828期
文/孙宇凡|编辑/子晨
春节回家的日子已经接近尾声。
在家呆久了,好像感觉有些别扭了……
和父母的生活习惯不一样?和亲戚聊得没劲?甚至,发现和初高中同学也好像聊不起来了?我们曾经都听同样的歌、刷同样的剧,但现在聚餐吃饭,好像只能怀念过去,没法对当下共鸣了。
可是,过年之前,我们特别特别想家。想着家乡的美食,期待父母和老友的团聚。但是,真的回到家时,我们却有一种微妙的别扭感。这种感觉让人困惑:是因为在大学、大城市里呆久了,我们变了吗?还是我们的父母和周围的环境不一样了?
这些,也是我多年来每次回家的真实感受。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从我考入大学、后在北上广工作之后,我甚至一度逃避回家。我也曾一度困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心态。当我读到法国社会学大师布迪厄和文化社会学的研究,我开始理解这种人生经历的深层主题——阶层流动。
阶层流动,从来不止是教育、收入的变化,也有道德情感的裂隙。
对于那些有着相似社会背景、阶层等因素的人来说,这样的裂隙非常常见。如果你问我:社会学有什么用?我的回答是:这就是社会学的价值——社会学像一门病理学,帮助我们认识到个人的生活困惑和经历并非仅仅是个人原因所致,而是存在于更广阔的结构性因素之中。
你知道吗?对于那些不断自我质疑、担心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的人来说,“这不是你的错”这句话的病理治疗效果有多么重要。这不仅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对于个人经历和感受进行结构性解读的力量,使人能够在认识到个人问题的社会根源时,找到一种内心的平静和解脱。
以下,我们就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聊聊这种回乡的别扭感从何而来。
回到老家,难以避免的尴尬瞬间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诺,深受法国文化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影响,在文学作品里关注阶层流动问题。埃尔诺曾以自传的口吻回忆道:当自己后来习惯在巴黎等大城市,她反过来在老家开杂货店的父母——为什么你们哪里也不去?为什么老是不旅行?为什么不到大城市打拼的时候?父母反过来问她:难道家里不够好吗?
埃尔诺并不是真的想责怪父母,因为你也知道父母是善良地过着一生。就像她在自己的小说《一个男人的位置》中回忆道,当父亲去世时,一位牧师在悼念时用了“诚实的一生、劳碌的一生”和“一个一生中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人”。
埃尔诺更知道父母的心结。她写道:“最让父亲自豪的,甚至也是他生存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我进入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
她的父亲终于做到了,就像我们的父母。但我们也可能又变得对父母的生活不屑一顾,就像埃尔诺在结婚之后,很少再回家见父母一样。
同样深受布迪厄影响的另一位美国文化社会学家、《不平等的童年》一书作者拉鲁(Annette Lareau),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对于接受高等教育、进入大学的这批新中层来说,当他们返乡的时候,往往会有尴尬的时候。但是,这种尴尬像“闪光”一样,在片刻间让自己突然意识到紧张与疏远——哪怕上一秒还和父母聊得很自然很开心。
正如她在《一个男人的位置》中所指出的:“或许,他(父亲)最大的自豪,甚至他存在的证明,就是我已经属于曾经蔑视他的那个世界。”。
父亲的自豪,正来自于曾经的羞耻。埃尔诺作为女儿的自豪,又来自于对父母底层生活的不屑。
向上流动,就是成为无家可归者
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来埃尔诺,经常写的就是你和我的波折生活与个人命运,就是我们“小镇做题家”的遭遇,就是大多中国年轻人的两难:我们一方面拼命想挤进大城市、在鸡娃与内卷的浪潮中活成中产阶级;另一方面却又想摆脱自己身上永远擦不掉的出身品味与家庭印迹。
埃尔诺写的是我们的困境,是无数个“无家可归的中产阶级”。“无家可归的中产阶级”,这个概念并不是我原创提出的,而是另一位受到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影响的、来自伦敦政经学院的社会学教授Sam Friedman的构想。
布迪厄在其名著《区分》一书里,发现像“美国梦”一样的社会流动是错的:你多受育一年,多赚了一些钱,社会地位就提升一个等级,比父母的地位更进一步,你的人生就更圆满更自在。美国梦太片面,太有欺骗性的。实际的社会流动往往是这样的体验——就算你上了大学、住在大城市、进了互联网大厂,你仍然没有办法真正欣赏独立音乐或古典音乐、没法养成吃有机食品的品味、喝红酒的习惯、没法轻松淡定和同事聊着今天的画展、明天的文学。
但是,为了成为中产,你还是硬着头皮尝试去酒吧听现场音乐(虽然很难听)、也去尝试吃牛油果(虽然太腻),更尝试努力学英语(虽然用不到)。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一书中道出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学习鉴赏与提升自己的能力——因为这些是身份地位区分的文化标志。她说:“像每一种语言一样,它划分等级。…。一种混杂着方言的不规范的法语,与洪亮有力的声音、罩衫和蓝色工作服里的结实身躯、带小园子的低矮房屋、下午的狗叫之前的沉默是分不开的。同样的,语法规则和正确的法语是与中性的语调、学校女教师白皙的双手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终于意识到的,也是埃尔诺在自己的青春经历里发现的,就是社会学家所总结:真正的阶级区分和阶级流动,考验的不是收入与教育,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品味区分。
但是,你习惯了当“小镇做题家”、内卷得太重、崩得太紧,因为我们迈进了一个本来不属于我们的中产世界。正如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中写得那样:“我们只有自己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并不属于我们。”
确实,在这个城市中产世界里,有写字楼、有咖啡馆、有鼓楼、有外滩,就像埃尔诺笔下的法国巴黎,“代表着美和强大,一个神秘可怕的总体,它的每条出现在报纸上或者被广告引用的街道都在激发着想象力。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会感到骄傲和荣耀。”
但是,我们又明白罗大佑在《鹿港小镇》里唱得那样:“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我们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因此即使我们成了中产,但永远无法成为自然而然的中产。究竟缺的是什么?不缺文凭与收入,但是缺少的是文化品味、缺少的是惯习。有机食材也好、休闲兴趣也好,这些都是中产家庭从小就触摸到的、习以为常的品味。但是对我们小镇做题家来说,只是从课本甚至“得到APP”上“硬学”的知识而已。
我们最喜欢吃的,可能不是周末聚会时的西冷牛排,而是每天早上的煎饼果子。
伦敦政经学院的Sam Friedman将布迪厄的阶级品味与流动的观念,发展成为“文化的无家可归者”这个概念。他特别想到以脱口季等喜剧观赏作为案例,研究那些像你我一样考上了大学、留在大城市的新中产,探讨为什么我们常常培养自己的欣赏品味,但终究感到不自然。
一方面,无家可归的中产没法再像平民底层父母一样、像儿时的玩伴一样,只是刷刷抖音,看些无厘头搞笑和喊麦就过瘾了。另一方面,无家可归的中产也没法像一出生就是中产家庭的孩子一样,自然地欣赏那些需要“文化解码”的脱口秀。
你看大家都看的剧和综艺,你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但是笑话的世界,就像音乐的世界一样,不仅分题材、分内涵,也仅阶层。因为它区分了谁才是真正的中产。你听不懂一个需要文化语境的“留学梗”,因为你没出过国、但人家听得懂。你笑晚了一秒,你就露馅了。你听不懂一个音乐的“梗”,因为你其实只是拿独立音乐或古典音乐当BGM当背景音在听,你内心还是喜欢流行音乐、喜欢重复的旋律。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能回去吗?回到原生家庭、原生阶级?像埃尔诺说得那样,你也没有办法,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哪怕你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自然。埃尔诺回忆说:“我们背诵着规范法语的语法规则。一回到家里,我们却想也没想就说起了家乡话。”
我们按这个社会的要求向上流动、就像小说家埃尔诺按法国社会的规范,成为“城市新中产”。她成为教师、进入巴黎,你成为公务员或白领、进入北上广。但是,你始终感到自己身上的别扭感。你没法淡定、不敢放松。你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却也知道自己担心什么。
矛盾,就是你的身上,是个人的,是家庭的,也是社会的。就像埃尔诺说的:“家庭的叙述和社会的叙述是一回事。”
文献来源:
Bourdieu, Pierre.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url, Heather, Annette Lareau, and Tina Wu. 2018. ‘Cultural Conflict: The Implications of Changing Dispositions Among the Upwardly Mobile’. Sociological Forum33(4):877–991.
Friedman, S. 2012. ‘Cultural Omnivores or Culturally Homeless? Exploring the Shifting Cultural Identities of the Socially Mobile’, Poetics, 40 (3) 467-489.
安妮·埃尔诺,2010,《悠悠岁月》,吴岳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安妮·埃尔诺,2022,《一个女人的故事》,郭玉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安妮·埃尔诺,2022,《一个男人的位置》,郭玉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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