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一线20年,他还没放弃警察梦

2021-12-17 星期五


“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份职业,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份事业;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个饭碗,而你杨大队,是把当警察看作一个梦想。”


配图 |《隐秘的角落》剧照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教导员从公安局政治部把我领回派出所。
换好警服,同事们已经聚集在值班大厅里,教导员为我依次介绍:“这是杨所、咱们所所长;这是马所,治安副所长;这是范所,刑侦副所长……”介绍完主官,教导员又指着值班台后一位身着作训服的男子说:“这是杨大队。”我跟他打招呼,他冲我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所里一共有10位民警,后来我又和大家客套了一番,但一圈下来,依然记不住大多数人的名字,唯独记住了“杨大队”——因为其他人都是“警官”,只有他是“大队”。
散会后,杨大队把我叫到跟前,用手揪了揪我的警服衬衣领子,笑着说:“小伙子,以前没穿过制服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说校服穿过不少,制服还是第一次穿。杨大队说那难怪了,衣服穿错了,“冬常服配警服衬衣、领带和V领毛衣,脚上穿皮鞋。你里面穿的是春秋长袖执勤服,高领毛衣,脚上穿运动鞋,前几年村里的警察才这么穿,赶紧换了去。”他笑嘻嘻地说。
没想到穿个衣服还有这么多讲究,我赶紧回备勤室换。等我再下来,杨大队就一边帮我绷直衣角,一边津津有味地感叹:“真好啊,现在这警服越来越漂亮了。”


那年,杨大队45岁,在派出所工作15年了。他圆脸,留着极短的平头,不笑的时候一脸凶相,笑起来一团和气、憨厚。
起初我和他不在一个班,但经常和他一起去看守所和强戒所送人。我只知道杨大队不是正式民警,因为他在所里带过“联防队”,后来又是辅警队的头,大家就都喊他“杨大队”。能看得出,杨大队在所里颇受尊重,每次例会,他都是唯一参加的辅警。
后来交流多了,才知道他是本地人,当过兵,早年与妻子离异,现在一个人带儿子生活。那时,我只是有些疑惑,印象中市局其他派出所的辅警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把这当成一份过渡的工作,做一两年便走,不知杨大队这把年纪了,为何依旧在派出所当辅警。
“年纪大了没处找工作呗,不然早走了,这三千来块的工资哪够养家糊口的……”一次,杨大队在巡逻车上跟我说。随后他又问我工资多少,我说还不到三千,他听罢“哼”了一声,我没明白是啥意思。




2012年初,局里按惯例要给新人安排老民警当“师父”,人选暂时没定下来,领导让我先跟着杨大队学。显然,杨大队早就得到消息了,但他似乎不太高兴,嘴上抱怨:“这么多老民警闲着,为啥总逮着我不放?我又不是民警。”
我有些尴尬,只好恭维说:“甭管民警辅警,您是老前辈,啥都值得我跟着学。”他又哼了一声,但脸色好看了许多。
杨大队先带我熟悉管区情况,我以为就是跑跑辖区内的主要单位,但杨大队说那些地方让所领导白天带我去,让我晚上下班之后再找他。那天下班后,他一身便装,让我也换掉警服,上了他的私家车。临开车前,杨大队说:“官面上的地方我带不合适,去了会让人笑话。摆不上台面的地方我带你去,你也做好心理准备,这些地方才是今后需要你费脑筋的。”
那晚,我跟他去了一些“特殊”的地方:在乌烟瘴气的棋牌室里,杨大队指着隐蔽位置的一张门帘说,帘子后面有两个箱子,搬开箱子里面还有一间屋,平时是店老板的杂物间,但以前在里面摆过“打鱼机”开赌;在喧闹混乱的迪厅里,杨大队悄悄指着两个路过的年轻人说,记住他俩的模样,这是两个吸毒人员,且有贩毒前科;在深夜营业的美发店外,杨大队指着隔壁一间早已打烊的杂货铺说,两个店面之间新开了暗门,他怀疑美发店老板是为了“捞偏门”躲检查……
路过一间公共厕所,杨大队把车停下来,招呼我也下车,我不明就里,下车跟着他走了进去。公厕里惯常的臭味里,竟然夹杂着一股香气,杨大队使劲吸吸鼻子,让我记住这个味道。我有些恶心,问他这是什么味道?杨大队说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吸过麻果,让我以后看住这间公共厕所。
之后,他又带我转了几个居民小区——
“这栋楼301,户主曹XX,盗窃前科,目前在拘留所,3天后回来,盯住他。”
“这栋楼地下室有一个麻将馆,之前有过聚赌,最近几天一直没开门,留意一下。”
“这栋楼2单元的101被租了出去,上面怀疑是失足妇女承租后用来卖淫,抽空进去看看。”
……
凌晨时分,我们路过一个街口,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徘徊。杨大队开车路过,“嚯”地停了下来,降下玻璃,大声喝道:“你们搞么事!”
一个看似领头的年轻人走过来,见是杨大队,弯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杨叔啊,没事儿,兄弟伙的喝醉了,醒酒呢!”
“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啥,滚回家睡觉去!”杨大队声音不大,领头的青年却犹豫了一下,招呼自己的兄弟伙离开了。
杨大队开车一直跟着他们,几个人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我们的车,杨大队用远光灯闪他。就这样走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人群各自散去,领头的年轻人也进了小区,我们才停止跟踪。
杨大队告诉我,他们是一帮混子,大多没有正当职业,平时在街上惹是生非,没少跟派出所打交道。今天晚上聚在一起,应该不是为了啥好事儿,“以后常注意他们,见他们聚在一起就想办法驱散。”
返程路上,杨大队如数家珍一般,告诉我管区内有多少“重点人口”,有哪些“前科人员”,有哪些“隐患地带”,甚至连多少家五金行、修理厂、寄卖行、鞭炮铺,各自处于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
我拿出本子准备记下来,他说不要记在本子上,要记在心里。我说那怎么记得住?他笑了笑说:“等你干久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就这样,杨大队给我当了3个月“不挂名”的师父。
每次我喊他“师父”,他嘴上说着“不要在公开场合这么喊”,神情却很是受用。巡逻时,他经常跟我讲以前的故事,说早年公安局还未改制时,民警和辅警没啥区分,某位领导还给他做过徒弟,“但那家伙不像你,他笨得要死,俩月学不会治安笔录,抓狗被狗咬,找猫被猫挠,啥也不是……”但之后,杨大队却又自嘲一般地笑,继续说:“可是人家运气好啊,赶上了转制的末班车,先转成公务员,又当上领导。不像我,干了半辈子,倒是啥都会,但至今也没能当上‘正规军’……”
每当杨大队说到这个问题,我便不知该不该接他的话。
的确,公安局民警的身份转制工作早已于十年前就落下帷幕了,能转的都转了,转不了的都走了,而杨大队却是个特例——他的身份既有别于局里的正式民警,又不同于绝大多数合同制辅警——他算是公安局的“工勤”,即机关单位职工。
那时,很多人都觉得“工勤”这个身份已经相当不错了,相比于企业职工,机关单位“工勤人员”工作更加稳定,机关公务员的福利待遇都可以享受,却又不必接受相关公务员条例的限制。只是杨大队觉得不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始终算不上是一名真正的警察。
“就是没赶上好时候啊,《公务员法》晚出来一年,我就妥妥的是个正式警察了。谁知道呢,忙活了半天,空欢喜一场,警服和警衔都发给我了,结果最后就卡在那关键的一年上了……”杨大队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再细问,他却推说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想再提,不提也罢。




尽管如此,所里的同事们似乎从来没把杨大队当辅警看待,而他似乎也同样不认同自己的辅警身份。杨大队平时不穿辅警制服,爱穿一件作训外套,肩膀上扛着“两毛一”(两杠一星)的警督肩章——其实这是违反着装规定的做法。但他是派出所的老人,当年的纪律管理也不是太严格,所以领导们也都听之任之,只在一些必要的场合,才会提醒他注意着装。
按照公安局的相关管理规定,辅警只负责开车、打印材料,看守嫌疑人、维持现场秩序等工作,并不直接参与警方的抓捕和办案。绝大多数辅警也严格遵行着这一制度,只有杨大队例外——他参与所里的一切工作,只要工作上需要,他都不会拒绝。有时即便嘴上拒绝,后续的行动上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些年,他几乎没有缺席过所有相对危险的抓捕现场,而每次回到所里之后,教导员都会生气,说杨大队没有参与这种行动的义务,年龄又在那儿摆着,你们怎么好意思喊他。同事们只能说,杨大队经验丰富,有他在才安心。
虽然领导屡次要求民警在工作中“分清民警和辅警的工作范围”,不要动不动就拉着杨大队干民警的活,但遇到需要领导本人带班出警的任务,他也少不了要把杨大队叫上。
杨大队有时也会发牢骚,说自己拿着辅警的工资干着民警的活,下次这种事不要再喊自己,喊也不去了。但这些也就只停留在牢骚的层面上,遇到大案要案,他的身影还是穿梭在一线。


“他做这行确实是把好手,这么多年了,如果是正式民警的话,现在起码能做到支大队的副主官位置……”一次吃饭时,教导员感慨道。
“99年6·20杀人案,关键线索是他摸出来的;2001年7·14强奸案,他在茶市场一眼认出了强奸犯;2007年10·17抢劫案,他在驳船上按住了嫌疑人。这几年扫毒,10个强戒指标里8个是他完成的。就凭这些,给个刑警大队长干也不过分吧,可惜了啊……”
那时,我对杨大队的境遇也很好奇,但他自己却不肯说,便趁机问教导员。没想到教导员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足足聊了一个晚上——
杨大队的“工勤”身份,一直都是公安局的“历史遗留问题”。按照教导员的说法,杨大队曾经有3次机会正儿八经穿上警服。
第一次是1991年,杨大队从新疆某部转业,进公安局工作完全没问题,但安置结果出来,却是某国企的机关小车队。那个年代,国企机关小车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单位,杨大队父亲与那家企业领导有些私交,便把自己儿子“安排”了进去。老爷子“帮了倒忙”,断送了杨大队第一次入警的机会。
第二次是1996年,全国“严打”,公安局缺司机,杨大队申请借调,严打结束后主动留了下来。往后,他先在公安局机关工作,后来索性去了派出所,当了6年“杨警官”。
到2002年,公安体制改革,同事大多转为公务员,可杨大队却遇到了麻烦——当年,为了保障民警素质,上级文件要求“35岁以下转制民警必须具备高中(中专)以上学历”,杨大队那年刚好35岁,但他入伍前只有初中学历,在部队参加的培训未能被认定为“中专”,没有达到转正条件。
摆在杨大队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在公安局继续等待改制,二是回原单位工作。他选择了前者,因为那时他已是派出所的治安骨干,领导找他谈话,说改制阶段各项制度都有变数,杨大队觉得有道理,便继续等政策。
然而随着转制逐步完成,公安局也没有再下发新政策。原单位派人来找杨大队,劝他调回去。杨大队没走,他说因学历受限没转正的大有人在,公安局编制有限,不好说给谁不给谁,等走的人多了,留下的自然就转正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2年后,公安局终于决定再解决一批编制问题。杨大队位列人员名单之中。他已拿到中专文凭,也满足了转正的硬性条件,但那次他依旧失败了——因为同批转正同事中有一位烈士胞弟,上级部门要求公安局先解决烈士胞弟的编制问题。无奈,杨大队主动让出了名额。当时,杨大队的警衔和警号都发了,又只能原样交回。领导不忍心,把“两毛一”的肩章留给他做纪念。
那年杨大队已经38岁了,依旧在派出所干治安,身份不明。杨大队自己也有些气馁,说可能这辈子与警察无缘,但领导舍不得让他走,于是打下包票,说两年内无论如何都会给他解决正式编制问题。
不料2006年,新《公务员法》实施,公安机关招录新人民警察必须通过公务员考试,而杨大队的年龄早已超过了省考上限,自此,彻底失去了转为正式警察的机会。
“老领导当时愧疚得不行,问杨大队想去什么单位,他来协调。但你杨大队说自己在派出所干了10年,哪儿也不想去了,最后领导没辙,给他转了‘工勤’,还是留在了派出所。”教导员说。
记忆中,局机关车队的小车司机老唐也同样是“工勤人员”,我问教导员他俩的情况是不是一样,教导员却笑了笑,说身份是一样,但别在杨大队跟前提老唐。我问为啥,他说老唐和杨大队彼此不对付,见面也从不打招呼。
杨大队说,老唐留在公安局是为了“占便宜”,但老唐却笑话杨大队,说他明明不是警察还装蒜,自己骗自己。




我从没有跟杨大队提过小车队的老唐,但杨大队自己却提过一次。
2013年8月,吸毒人员许某拉起一个团伙,专在辖区盗窃电动车和电瓶。一月之间,几个人在辖区偷了10多台电动车和20多个电瓶,一时搅得鸡犬不宁。所里成立了专门警组抓捕许某一伙,我和杨大队都名列其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布控抓捕,3名犯罪嫌疑人先后落网,但主犯许某却始终不知去向。吸毒人员本就行踪诡秘,同伙落网后许某更成了惊弓之鸟,四下寻不到他的踪迹,大伙只好各自想办法。
9月初的一天傍晚,我正在所里值班,突然接到杨大队电话,让我赶紧开车去城东国道附近,许某出现了。我和另一位同事立刻开车赶了过去,到现场后却发现只有杨大队一人坐在马路边。我问他许某在哪里,他却气呼呼地说已经骑电动车跑了,我们开车沿许某逃跑的方向追了一程,没有结果,杨大队摆摆手说估计跑远了,先回派出所吧。
一路上,杨大队都是气呼呼的样子,我以为他还在气许某逃脱,劝他回去调监控看看。不料杨大队却说他气的是机关车队的老唐,回去非把情况反映给领导不可。
一回派出所,杨大队便直奔值班领导办公室,我和同事去监控室查视频。很久之后,才看到教导员和杨大队一同从办公室出来,教导员边走边安抚杨大队。
原来,杨大队的儿子读初三,学校加了晚自习,杨大队不值班时便去给儿子送晚饭,结果那天在学校门口,杨大队遇到了刚好骑车经过的许某。两人一照面便认出了彼此,许某立刻猛拧电门逃跑,杨大队则在后面跑着追。
眼看两人距离越拉越远,杨大队却在路边看到了同样来给孩子送饭的老唐。老唐是开车来的,人刚从车里出来。放在往常两人见面是不打招呼的,但这次情况不一样,杨大队一把拉住老唐,让他帮忙开车带他追许某的电动车。
杨大队满以为老唐会帮忙,不料却被拒绝了。老唐扯了个理由,说车钥匙被老婆拿走了,但杨大队分明看到老唐是从驾驶位下来的。他有点急,说:“老唐你还算不算个警察?”
老唐却笑了笑,回了他一句:“我不算,你应该也不算吧。这么拼干嘛?还想着你那‘两毛一’呢?”
我能想象出老唐说这话时戏谑的样子,也理解了杨大队为何会在路上生那么大的气。杨大队要求教导员把当天老唐的情况向上级汇报,他说即便普通群众遇到这种情况也有配合工作的义务,更何况是老唐这样在公安机关工作的人员。但教导员考虑再三,却觉得这件事也不好这么做。
“老唐这家伙真是操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最后,教导员说。
后来,老唐的事情被教导员捅给了局领导,老唐挨了一顿臭骂。之后教导员又找杨大队谈过几次话,杨大队似乎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如既往地参与对许某的抓捕,没多久许某便落了网。


2014年2月,市局布控抓捕毒贩陈立军,我在案件专班又见到了杨大队。他和陈立军打了十几年交道,对陈立军比对自己的儿子还熟,因此又被局领导破例加进了专班,主要负责一些情报分析工作。
陈立军是本地的一个老毒虫,没有正当收入来源,这一次是借高利贷进了一些冰毒打算转手卖掉。对陈立军的抓捕行动很顺利,原本只负责情报分析工作的杨大队在抓捕时也去了现场,按倒陈立军的三个人里,就有杨大队一个。在押送陈立军进入办案区时,政治部宣传科的同事还给他拍了照片。
不久后,省媒就在官网上发布了我市有关这次行动的新闻报道,几张新闻配图中就有两张杨大队的照片。一张是他按倒陈立军时民警的执法仪截图,另一张就是他押送陈立军进入办案区时宣传科同事拍的照片。
那天下午,杨大队喜不自禁,坐在值班台后面抱着手机,一直看自己的照片,还把新闻链接不停地发给亲朋好友。有同事跟他开玩笑,“看照片上,老杨的气势起码得是个刑警队长啊。”
杨大队的脸笑成一朵花,说:“那还用说。”
只可惜,杨大队的开心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傍晚刚过,他就发现那篇新闻链接打不开了。刷新了好几次之后,却发现新闻还在,但照片却被换成了其他人。
很快,他便被教导员电话叫去了办公室,再出来时,一脸颓丧。他又一次气哼哼地把手机直接扔在值班台上,坐在一旁抽起了闷烟。
我问他怎么了,他瞥了我一眼,说还能怎么,教导员让他以后不要再戴那副“两毛一”的肩章了。
原来,市局领导也看到了新闻照片,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随即就有人“提醒”领导,说杨大队是辅警,却在照片上带着民警警衔,明显违法相关规定。而且照片是发在省级媒体上的,一旦上级公安机关较真,领导可能要担责任。
局领导认得杨大队,也确实觉得照片不妥,于是电话打到政治部宣传科,让他们马上联系媒体撤稿换照片,又给我们教导员打了电话,让他规范所里的辅警着装。
虽然上级的决定没有任何问题,但看到杨大队失落的样子,我还是在一旁感慨了一句:“是谁这么无聊,去跟局领导说这事。”
大家都没说话,杨大队却突然笑了起来,说:“管他呢,一张照片而已,多大点事儿?”
当天晚上夜巡,杨大队开车带着我,却没像往常那样健谈。他一路沉默,警车开到半程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脚重刹把车停在路边,我正诧异,却见他猛地从肩膀上扯下那副“两毛一”,扔在了扶手箱里。




教导员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份职业,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份事业;有人把当警察看作一个饭碗,而你杨大队把当警察看作一个梦想。”
的确,既然是梦想,就意味着十分美好,且不易实现。杨大队不认同教导员的观点,他也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屁梦想,就是份工作嘛,屁‘两毛一’,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但事实上,我能感觉出,他其实依旧心存“梦想”。
2014年底,我偶然从网上看到一条有关“优秀辅警可以转为正式人民警察”的新闻,随口给杨大队说了,他当时没有说话,但当天晚上很晚了,却又打电话给我,让我把那条新闻发给他,他说自己回家后上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
那条新闻令杨大队激动了很久。的确,按照工作业绩,他早已满足了“优秀”的标准。他武警出身,在派出所工作了很多年,业务精熟,很多民警当年入警时都给他当过徒弟,至今有些重要案件局领导会批示让杨大队参与,他需要的只是一纸转正命令而已。
第二天,教导员也找我要去了那条新闻,上报给了局领导。
那天中午,杨大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们一起在二楼吃饭,而是一中午都抱着手机窝在值班室里,我去看他,发现他还在网上搜索着有关那篇新闻的后续报道。
然而,等到下午上班时教导员却把我拉到一旁,埋怨我不该给杨大队发这些有的没的,让他空欢喜一场。我被说得云里雾里,教导员跟我说他把消息报给局领导后,领导翻来覆去研究了很久却总觉得不太对劲,咨询过上级后,才发现那条新闻只是无良自媒体歪解政策之后的谣传。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杨大队对这事儿非常敏感,你可能只是随口告诉他这么个消息,但在他看来可能又是一根救命的稻草,结果大家一起激动一场,最后发现是假的,你倒没什么,但对他来说,残忍不?”教导员一脸怨气,我赶紧低头认错。
之后,杨大队好几天不愿理我,事后我向他道歉,他还气呼呼地说以后不要再给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但不久他又在网上看到了类似新闻,却依旧会找到我,让我帮忙看看这次的新闻是真是假。


2017年4月,听说我要离开派出所,杨大队请我吃饭。他问我以后怎么打算,我说没想那么远,先读书吧。杨大队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挺有趣,自己一辈子为个警察的身份求而不得,“你倒好,说走就走。”我也笑笑,说读书深造又不是不回来。我劝他悠着点,“人过50了,别再把自己当年轻人来用,注意身体。”杨大队点头让我放心。
我知道,编制还是他心里的一个坎,想劝他,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不想杨大队似乎猜到了我要说啥,主动引起了话题,说自己不再纠结身份不身份的事情了。一过50岁就奔着退休去了,有些事得看开,毕竟自己还有个“工勤人员”身份不是?
“当不了警察,那就当警察他爹吧!”杨大队喝了口酒,点了支烟。他这话说得挺粗,搞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可能看我有些尴尬,杨大队又笑了,说不是骂人,是他儿子杨霄去年考上警校了,侦查专业。
我恍然大悟,举杯向他祝贺。“打算让儿子当你最后一任徒弟?”
杨大队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没说话,脸上挂满了一团笑意。
7月,我收拾行李离开派出所,发现给我送行的同事中多了一个新鲜的面孔。我向杨大队求证,他点头说是,今年暑假,儿子来派出所做暑期实习。
崭新的学警制服穿在小伙子身上,尤其精神。同事们在派出所值班大厅里列队,整理警容为我送行,杨大队整理完自己的衣服,转身帮儿子整理。他捋了捋儿子的衣领,正了正儿子的警帽,小声说:“常服裤和执勤裤看似一样,其实是有差别的,你穿错了,下次注意!”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6年前刚到派出所报到时杨大队帮我整理新警服的样子。
2020年9月,杨大队的儿子通过招警考试,正式入职。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文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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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蓝

基层民警,文学门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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